将爱 • 三
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却没结婚,并且又没啥明显缺陷的大龄青年,特别容易受到周围人的关注。江树就是这样的,单位管行政的章大姐,抽空儿就跟他来一回苦口婆心:“你年纪也不小了,别老瞎挑了,哪儿就能找个天仙儿来?你见谁跟天仙儿一起过日子来的?……”
对于章大姐的关心,江树心领了,行动上也配合着,上次章大姐给介绍了一个女护士,江树闻见来苏水的味道就打喷嚏,这次又介绍了一个女会计,见面以后,他又觉得人家满脸都是算盘珠子――三言两语就对江树的身价有了明确的判断。
哪个单位都得有个把章大姐这样的人物,否则,就显得这地方太没人气没人情了。章大姐们的业余爱好就是关心大龄青年,也不管大龄青年们心里是不是接受得了这种关心。但是,表面上,大龄青年不能太生硬――太生硬了,人家碰了钉子,就不再热心给你张罗了,就该背后猜测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对这种事儿,要摆出一个恰当的姿态来,在乎和不在乎之间,要拿捏得当,太在乎了就让人觉得你饥渴,太不在乎了让人觉得你有毛病。饥渴和有毛病,对大龄青年来说,是最要不得的两样东西。
说到爱情这件事,江树是吃过亏的。
刚从山西小镇考上大学的时候,江树在家乡也着实风光过,老爹老娘脸上春风满面的。而在他自己看来,这些风光都是给一个人看的,珍妹子。珍妹子和他家住一个村,一条街上玩土坷垃长大,上学也在一个学校。等江树体内的雄性激素开始暗流涌动的时候,珍妹子成为第一个目标对象。照当地的眼光看起来,珍妹子当然是漂亮的出众的。江树表达爱意的方式首先是跟珍妹子打架过不去,还曾经惹得珍妹子的娘找上门来算帐。
初中毕业,珍妹子上了师范中专。江树上了高中。江树觉得自己生命唯一的亮色就是能在街上遇到她。当然,遇到她也是不说话的。连点头都没有。即便如此,江树还是把自己好几年的暗恋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珍妹子。
这个时期,开始发育的江树忽然觉得自卑起来。首先,珍妹子上了中专,以后肯定有个工作,能当上老师,而自己如果考不上大学的话,可能什么都不是。大哥江大海考不上大学没关系,老娘的一付肚肠子全在大海身上,总能鼓捣个吃穿无忧。自己没有靠山,除了念书,还真没别的出路。
就在江树到北京上大学的第二年年底,他接到了爹娘的信,信上说:“树林啊,你今年寒假是一定要回家啊。你大哥要结婚了,跟珍妹子扯了结婚证,正月里就把事情办了……”看到这封信,江树哭了,在他的一生里,还真没有几次掉眼泪的时候――老娘有好东西,总是想着大海,连好媳妇都先可着大海。
想了半天,江树最终还是回老家过春节了。那些天,他身上总带着把刀,比水果刀长一寸,刀口还是可以用的。他老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比如,珍妹子能跟他一起逃跑什么的。可惜,他绕来绕去,总是没有单独和珍妹子说话的机会。到了结婚仪式的那天,新郎没喝多,新郎的弟弟却酩酊大醉。谁也没觉得这事离谱。
闹洞房的人前脚刚走,江家的柴火垛就着火了。急得老娘在院子里跳脚骂:“这大冬天的呦,哪个断子绝孙的呦……”那个断子绝孙的,就在自家炕上装睡,被子蒙了头,眼泪流了一脖子……
江树的三十岁人生里面,也就这一点还总在心里耿耿于怀,好像隔夜的饭菜在胃里犯酸,又不能呕出来。老娘把好的全给了大海,树林啥没捞着。这些年,老娘倒是开始挂心她二儿子了,可惜,江树的心早就不那么热乎了。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回老家了,一是不愿意见老娘,二是怕看见珍妹子――如果珍妹子跟自己在一起,现在也是一样的水灵,可惜啊,跟大海过日子,把珍妹子变成了最普通的山西妇女。
唯一跟珍妹子单独的接触,就是初中那次,一堆人一起打闹。他把珍妹子堵在磨坊西头,日头还在天上,将落未落的,正好把阳光打在珍妹子脸上,毛茸茸的一层金光,水蜜桃一样的珍妹子啊!江树这时候呼吸紧张,满头满脸的汗,好像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大嘴,魔鬼一样的大嘴。珍妹子想跑,紧张地望着逃跑的方向,江树能听见她喘气的声音,好像那股热气也喷到了他脸上。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江树想说什么而没说出口的时刻,张老四忽然发现了他们。愣头愣脑的张老四立刻大叫:“在这儿呢!抓住了。”然后就不由分说地冲上来,扭住珍妹子。江树全身的毛孔像被泼了盆冷水,有点气急败坏。他本来是想按住张老四,但如果这样,总害怕被张老四发现自己护着珍妹子……
吃晚饭的时候,珍妹子的娘就上门了,说:“你家树林咋往俺家珍妹子脖子里塞土呢?多大孩子了?还有个男女没有?……”这一次之后,珍妹子也躲着江树,江树也不太好跟珍妹子说话。但江树总觉得,自己屡次脸红脖子粗地碰见珍妹子,她总该明白一点吧?只要能明白一点,就不至于答应大海的婚事吧?
可惜啊,这些前尘旧事再也没了翻案的机会。侄子都上小学了。
自打遇见李凌凌之后,江树就不断地在她身上找珍妹子的影子。渐渐地,他也觉得李凌凌她们之间有点相似的地方:夕阳打在脸上的时候,都有一层毛茸茸的光。
成年人江树早就不是刚长胡子时候的江树林,没那么经不起风浪,没那么沉不住气。从珍妹子结婚到现在的十年间,江树的感情生活也不是空白,但是,总没有一个人能把他那张白纸画满,来一个画几笔,再来一个,再画几笔。所以,他那张爱情的大白纸,早就一片斑驳了。
在男人堆里,江树不算出众,个子一般,相貌一般,气量一般,收入更一般。所以,不能指望一个绝色美女奋不顾身英勇壮烈地爱上他,而且,他对爱情这件事,总是有点小算计。上大学的时候,兜里没钱,看着女同学流哈喇子,但脚底下绝对纹丝不动。工作之后有点钱了,又开始算计:女人的身价,是男人身价的一部分,啥时候看见一成功男人带个没品位的丑老婆出来?当然,大部分时候是女人算计他了。一旦进入社会,感情就没那么纯洁了――总是停留在挑别人和被人挑的阶段。
按丁卫东的话说:“结婚越来越难,傻的时候容易,聪明了以后,就难了。”江树补充道:“一个聪明一个傻,也还容易一些,最要命的是两个都很聪明。”
丁卫东和江树,都觉得自己是聪明的那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