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喜欢看武侠小说,书中的大侠总是酒量过人,豪饮之间便有英雄结义的壮举,于是幻想有一天能成为把酒执剑、闯荡江湖的豪客,在这样的梦想激励下便几次偷了父亲的二锅头来喝,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将父亲温好的一小杯酒一下灌到肚里,之后就不省人事,唯一的记忆只停留在醒来后父母的斥责与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美酒是用来浇愁的,少年的心中不知愁为何物,自然感受不到豪饮的乐趣,从此成为酒中豪客的心情便少了许多,而逐渐向往那些既是武林高手,又温文尔雅的书生形象,温酒于长亭、对月小酌的雅趣成为另一番年少的暇思。
年及弱冠之时爱上了诗,格律诗、爱情诗、朦胧诗,什么都读、什么都写,整个的身心浸入到那短短的诗句中。终不明白诗有怎样的神奇,但读到古诗的佳句便如沐春风般快意,久久不能忘怀,似乎与千百年前的古人能够心灵相通。憧憬时写一首朦胧诗,便把青春的渴望和迷惘都包容在里面,仿佛把自己的心情展开来细细解读,那也是初解世情的朦胧吧。
最喜爱的是苏轼和李商隐二人的诗,读苏东坡的诗常常勾起少年酒客的狂放,他的诗恰如一杯碧青色的酒,初试似乎太冰,入口则清洌而爽心,之后味极而弥醇,酒至半酣愈觉其烈,于是体味到击箸狂歌、仰天长啸的豪气干云。但东坡先生却不是草莽英雄,他只是一位感情丰富的诗人。他的诗虽然壮阔,却也隐着淡淡的忧伤,随着年长才逐渐感知那是对人生悲欢的慨然,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苍凉。更能体味出一种无法解脱而又希望能解脱的对人生的感伤和无所希冀的喟叹,却道是“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自李商隐的诗读出的却是少年的春情,忽而便意识到世间美如甘酿的还有甜美的爱情,悲伤的、美好的、幸福的、愁怨的,许许多多的情感如五味陈酿涌入原本单纯的梦中。偶尔便开始望着初春的绿芽,长吁短叹起来,心中十分钦羡“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美好境界。总是觉得有心仪的女孩在向自己微笑,而又似乎是南柯一梦。
人的记忆是非常奇特的。经历了岁月的沧桑,我们的快乐与痛苦都深深地溶在记忆中,如涓涓溪流淌过我们的身体,直到在心灵深处慢慢凝起来,结成厚厚的冰。这也许是为了放松自己的心境,更好地去体味未来与希望,也许只是为了在耄耋之年能回味生命的愉悦与辛酸。然而,记忆的奇妙在于她并非是死水微澜。在冰层之下是荡漾的情感,蕴涵着美好的惆怅与似水柔情。这样,在你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在不经意之间,一句话、一首歌,甚至一声鸟语、几丝花香,都能在瞬间洞穿记忆的坚冰,使往日的情怀汩汩涌入心田。那样的一瞬间,竟是怎样的沧海桑田。
在我的生命中有这样的片刻,因此我感受了心灵之微。
只是一句柳三变的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只是在成年后的某一刻浮现在脑海中,便有许多的往事沁入心头。
是在一个雪日的傍晚,几个少年拎着各自从家中偷偷带出的酒和菜肴,一起到一丛竹林中赏雪。少年都是自发组织的诗社的成员,最钦羡的是初唐诗人的豪放。只记得寒风萧萧,雪花飘飘,恰少年意气,饮酒当歌,颇有煮酒论英雄的气概。记得一位朋友突然背出柳永的这句诗,甚觉突兀之后,便茫茫然感到天地的肃杀之气,虽然并不能尽解其意,却也朦朦胧胧有说不出的心境。这位朋友后来去了美洲大陆,在加利福尼亚读文学博士,也失去了联系。听说那里常常是素裹的世界,只是不知他是否还有纵酒赏雪的兴致。异国的雪也是那样美吗?
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也许是更为年少的时候,与青梅竹马的女孩坐在故乡的小河旁,我喜欢唐诗,女孩却喜欢宋词,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快乐。从古人的作品中,我们因为找到韵律的美而欣喜,也为忘掉枯燥的生活而欣慰。唯在那一刻,女孩也是吟起了柳永的这句词,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忧伤,只是记得她那时的眼睛很美。我们长久地静静坐着,看夕阳渐渐隐入西天的云彩。我见到淡金色的阳光映在她的乌发上,野花的清香随风拂过面颊,河水如同一条潋滟的带子,延展地飘向远方。
我明白,我的生命在这样的许多片刻中得到了永恒。
佛家说,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虽只度过二十几载的人生,心境的转变却恍若隔世了。人生的大喜大悲体味了一点,且渐渐溶入到这俗世纷扰的独幕戏中,少年意气、指点江山的激情便褪去了。记得某位名家讲过,缺乏浪漫主义的民族是一个悲哀的民族,而缺乏浪漫的人也是可悲的。这种可悲渐渐麻木了我们的身心,洋溢在周围的,是始终无法为将来寻找梦想的悲哀,但是我们仍旧为心中曾经有过的希望祈祷。
鲁迅先生说过:人最为苦痛的是梦醒之后无路可走。假如有梦的话,我是终不愿意醒的,并非怕面对无路可走的绝望,而是相信梦中的我们会更加能够感受善与希望。这并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执着于理想、爱情与诗,从此意义上说,我宁愿今生有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