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换防
大概是1948年春节过后不久,辽宁省锦州市的一个居民院里来了大约30多名国民党士兵,要住在百姓家里。据说前方战时吃紧,天气寒冷军方无力建造兵营,只给百姓一定的补偿。我家的外屋住了七、八个大兵。他们属于那个部队,是什么编号,我妈也没打听,也记不住。只知道到他们都是南方人。其中五、六个还算老实,到点就回来,吹灯就睡觉(那时夜里不让点电灯),很少扰民。唯独有个姓唐的家伙,大概是四川人,二十七、八岁,天天晚上出去看大戏,回来很晚。好像他是团长的什么亲戚,别人都叫他“团副” 后来干脆就叫他“唐副”。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娃娃兵,名叫张广顺,好像也是四川人,别人都叫他“顺子”。因为他总是跟着唐副一起出入,跑前跑后,所以我们全家都对他印象深刻。
一开始我妈还给他俩留着院子的大门,后来他们得寸进尺,晚上回来越来越晚,我妈一气之下,就把院门上了门闩,然后再打发大人孩子回屋睡觉。谁知那小顺子身体灵巧,踩着唐副的肩膀翻墙而入,再打开大门。进了我家外屋,还不马上就睡觉,躺在被窝里聊着戏的内容,还嘿嘿地笑。有一天我大姐急了,披上外衣,揣开里屋门厉声嚷道:
“笑什么笑!?你们还让不让人家睡觉!我明天还上学呢!”
“嘿嘿,小丫头子还挺厉害!”唐副说着就从床上抬起头来。
“就是,小丫头崽子你横什么横?”小顺子在一旁帮腔,“我们还给你们钱呢!”
“谁要你们的臭钱,哪宽敞搬哪去!”我妈也急了。
“算了,算了!”别的士兵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劝道:“非常时期,大家都挺不容易,快睡,快睡!”
我妈和我大姐回到里屋,还听到唐副嘟囔:“真是的,有他妈的什么老娘,就有什么小宰儿!”
从那天起,还真消停了好几天。唐副也不看戏了,跟其他小兵一样,到点就回来睡觉。可惜好景不长,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天还没黑,小顺子就搀着唐副进了院子大门。只见那唐副呲牙咧嘴,披着黄大衣,右手臂上还缠着几层绷带。进了我家外屋,小顺子就满世界找开水。原来是这家伙在战场上挂了彩。
“活该!”我妈暗自高兴,“心眼不好,专挨枪子儿!”我妈跟隔壁的冯大妈这样说。
“就是,”冯大妈也说,“这小子不是个东西,那天傍晚,我看见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给他作揖下跪……”
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一到夜里,唐副就“咿咿呀呀”地乱叫。也不知是伤口真疼还是假疼。第二天我大姐实在忍不了又想和他吵架,被我老爸拦住。我爸点着了煤油灯走到外屋,借着灯光翻了几个抽屉,找到一盒日本进口的外伤用药,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伤口。那药是消炎解痛的,果然很奏效。唐副上药不久就消停了,过了几天连纱布也给扔了。似乎一切恢复了正常,可是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原来学校放春播假(其实兵荒马乱,学校无心再办),我老爸要带领班上的几个学生回我老家辽宁省黑山县的乡下,帮爷爷春播。起早贪黑,也得需要个闹表,想起我家放在外屋抽屉里的一块日本造的镶金边的马蹄闹表。因为非常昂贵,平时也舍不得摆在外面,尤其外面又住着那么多大兵。
“怎么会没了呢?”老爸翻箱倒柜,就是找不着。
“准是那小子干的!”我妈恍然大悟,“那天夜里你给他上药,他借着灯光看见马蹄表了!”
“可别乱讲,咱又没抓着人家手臂。”老爸半信半疑。
“这小子狼心狗肺,你给他上药看病,他不感恩待德,还偷走咱家的马蹄表。”我妈越说越生气,骂道:“杂种操的,我去告他!听说今下午他们部队就要开拔了,这不,行李都打好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你可别乱来!”我爸着急了,“自古就是兵匪是一家,就当我给丢了还不行吗!”
无巧不成书,正当爸妈争吵不休时,院外传来大队人马的跑步声,接着就又响起了号声。转眼的功夫,院子里就整整齐齐地站满三排大兵,持枪列队。各个挺直了腰板,精神抖擞。
“乡亲们!我们这支队伍要换防了,弟兄们在这段时间里给你们添不少麻烦!”只见一个军带着大沿帽,手戴白手套向周围看热闹的住户们讲话,接着还向大家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军礼,“……当然只要有行为不轨者,只要乡亲当场指出,一律军法论处!”
“我……”我妈兴奋地刚想说,就被老爸拽了一把。
“没关系,大嫂,你尽管说!”军官把目光转向我妈。这时,我妈用眼扫了一下前排的士兵,只见那唐副站在第一排的最后一个。别人手持大杆枪,他却腰间插把手枪,看样子还是个小官。当我妈用眼睛盯着他的时候,只见他的双眼露出凶光,同时右手还慢慢地触摸腰间的手枪。我妈倒吸一口凉气,要是同归于尽,不如忍气吞声,只好作罢!
故事本应结束,谁想到部队背好行装已经上路,又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不打招呼,就破门而入。我妈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唐副!
只见那唐副二话不说,进门就给我妈磕了三个头,然后扔下一包东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婶,请您收下!卑侄这一走,有去无回!请多保重!”话音刚落,撒腿就跑。
这可把我妈弄得晕头转向。赶紧打开一看,吓得倒退了几步,又马上包好。原来不是别的,正是十几块银光灿灿的现大洋!此时恰巧冯大妈也闯了进来,我妈不由分说,抱着钱就要追出去,被冯大妈一把拉住,“人都走远了你去还谁呀?”
“不行就给他们当官的!”我妈坚持说。
“他雷婶呀,你犯傻呀!这不等于要那小子的命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这钱不是好来的,反正我不能要!”
看样子,我妈得钱比丢钱还不安。
“这样吧,”冯大妈眼珠一亮,往前凑了几步,低声说,“听我家老冯说,锦州这地方早晚要打大仗!不如拿这些钱当路费,咱们一块去南方!”
“人生地不熟,往哪走?不像你们,台湾有亲戚!”
因为院里人都知道,冯先生的弟弟在台湾光复后跑到那里经商,倒卖白糖,听说还发了财。而且冯先生一家要投奔他弟弟,也是公开的秘密。
“这话说的,你这些钱足够去台湾两个来回!”冯大妈越说越精神,“台湾四季如春,冬天都不用穿棉衣!”……
我爸妈渐渐被说得心动了。
“别犹豫了,咱们先奔天津,让老冯再多定几张去台湾的船票!” 冯大妈兴奋地说。
“春耕怎么办?”老爸问。
“还什么春耕?”冯大妈用手一指银元,“打发人给老爷子带两块大洋,叫他顾人呗!”
我们全家一下子“沸腾”起来!大姐、二姐连蹦代跳地嚷嚷:“我去台湾,我去台湾!老师说过,台湾是个宝岛!”
“滚一边去,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妈把姐姐们撵出去,跟我爸嘀咕起来。不久,一场“战斗”打响了,大家分头去准备。说也奇怪,刚才还犹豫不决的我妈,现在恨不得马上离开;简直就像一个“罪犯”要逃离现场,急不可耐!听我妈说,我是重点保护对象,因为我不满周岁还在吃奶。其他的孩子,每人身上都缝着布条,写上姓名及家长名,害怕走散。
1948年4月29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冯、雷两家大小13口人终于要上路了,前往宝岛,台湾。凡是记事的孩子也不会忘记,当时那激动人心的场面!几乎家家都给我们送来干粮和鸡蛋。只见我妈和房东谢婶包头痛哭,冯大妈和刘婶也一一话别,孩子们更是难舍难分。大姐、二姐也都哭了。她们也没料到,这一离别竟是终生。
啊!再见吧,我的锦州!再见吧,我的故乡!
后记:
1. 我们走后不到5个月,即1948年9月12日锦州大战打响,10月15日结束。
2. 我们两家到达天津后,等船耽误了好几天。由于我家孩子多,而且小,又生病、旅途劳累不堪。正好老爸遇到熟人在北平找到工作,在前往台湾的船即将启航时,才决定退票,与冯先生一家分离。
3. 在北平生活相对稳定之后,我妈决定把没花完的大洋换来一块金元宝。她说,这钱虽然不是好来的,但我们是受益者。并找来金匠刻上“唐富”两字,以示纪念。现在我小弟家保存,这也是我父母临终前的遗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