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微寒,打开窗子,有风过耳,见点点繁星缀于沉沉夜空,一轮弦月勾住了西边的夜幕。我的小屋里一片漆黑,因为久已老化的线路又出了问题,于是我翻出一只沉重的铁制烛台,插入一根红烛,让烛光摇曳着我的影子,映在斑驳的墙上。点蜡烛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熬夜读书,熬夜的时候我喜欢轻啜一小杯半烫的水温好的酒,让暖暖的畅意流淌过自己的身体,然后在微微醉意里打开我喜欢的书,品味淡淡书香的清新。
烛台是我们家的传家之物,当然不是宝贝,我小时候曾经怀疑烛台里另有巧妙,因为奶奶在世时曾对我说过,她的曾祖父就很喜欢这个烛台,而她曾祖父的曾祖父的曾祖父曾经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大富商。当然自我记事以来,我们家里的经济条件就不好,因此也没有出自富家的感觉,也由此我暗自希望这个烛台是个宝贝,那样我就可以把它卖了,换糖豆吃或买小人书看,那时一大包糖豆要五毛钱,而一本小人书只要一、两毛。我曾暗自盘算,如果这个烛台是个宝贝,一定能换上好几十块钱,那对我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当然家里从来没有当这个烛台是宝贝,只是一没有电的时候就拿出来插上蜡烛,蜡烛不断地把泪水流在烛台上,然后又被我剥掉,时间久了留下斑斑痕迹。有一次,我忍不住用小刀去割烛台的表面,因为我听一个同学讲,过去的有钱人都把金子藏在铁制物品里面,以防止盗匪来抢。结果自然是弄坏了刀子,还挨了一顿骂。随着年纪的增大,我再也不指望烛台是个什么宝贝了,因为它那样重,显然是个铁疙瘩,我甚至在上物理实验课时带它去进行检验,并受到了大家的嘲笑。
我十七岁离家,远走异乡去求学,临走时奶奶坚持让我带上这个烛台,因为那时停电仍然是常事,奶奶说以后在外面用的着。我一开始很不乐意带这个重家伙,但后来不知怎么被说服了,直到奶奶去世以后的很多年里,她那时说的话还时常萦绕在我的记忆里。她慈祥地对我说:“拿着呗,反正以后都得传给你。”
这个沉重无比的烛台伴随我四处漂泊,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已经有十几年了。面对着烛台与蜡烛,我读了许多许多的书,写过很多很多的东西,做过非常多非常多的梦。不知怎的,停电似乎和我特别有缘,大学里不必说,本来就限时供电。工作的时候也都是住破旧的单身宿舍,用电器的人太多,也是常烧了电路。读研究生的时候,曾有过一段好日子,住进了宾馆改装的宿舍,也暂时告别了这个铁块。没想到如今为了更好地读书和工作,租了一间小屋,这里的线路也非常老化,常常莫名其妙地就出问题,于是烛台又重新回到了我生活中。
我这人恋旧的很,总是对于一些老的东西有特别的感情,加上读书读得有些呆,因此就有时被人笑做“书呆子”、或“骚客”什么的,以前在大学里很爱玩,整天打球、蹦迪,所以这类词语都是我用来笑别人的,没想到终有一日被用在自己身上,自己居然听着还感觉不错,料想可能真的呆了吧。每当停电的时候,我拿出烛台,看着它那样黑油油的,总要想象它以前的样子、经历的年代和用过的人。烛台底座还刻着一圈花纹,使我想到那位把这个烛台带来世间的灵巧工匠,他大概看到烛台的憨厚样子,怕它出去受欺负,所以有意刻上一圈花纹,让它更加可爱一些吧。以前过年的时候,奶奶也是戴上老花镜,找出妈妈给我做好的粗布衣服,缝上几只可爱的小动物,并成为我在小伙伴中可以骄傲的资本。
有时我会想这个烛台曾经摆在什么地方,也许它根本不可能与金盏玉碗相提,被贬到了无人注意的角落,也许它本就是仆人们屋里用的,不知后来为什么又成了主人的喜爱。由此我想到曾经用过这个烛台的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心里总是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奶奶曾经说她的曾祖夫年轻时是有名的才子,喜欢舞文弄墨,好多当地士绅都愿意请他写字做诗。我想象不出奶奶的曾祖父年轻时风流倜傥的样子,但我想他一定是持家无方,不是做商人的材料,因此到他那时便用起了铁烛台,否则他起码会用银子做的烛台。我想我们家就是从他起转了型,因为自他之后我家再也没出过商人,而大多是吟诗弄赋的文人墨客。父亲曾经寄希望于我来重振家业,让我大学去读贸易专业,我也一度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在生意场上必有大为。没想到毕业后踌躇满志地杀入生意圈,几个回合便败下阵了,其后便偃旗息鼓,糊里糊涂地又做了书生。所以我想我们家大概以前总忙于赚钱,缺了文化学习课,于是老天让我们此后世代靠文为生,提高一下思想境界,正所谓是“精神文明建设”代替了“物质文明建设”。
其实我很乐意这样,我宁愿别人说我出身书香世家,也不愿人说我一家都是做生意的材料,也许这只是些偏见,而这样的偏见大概从我奶奶的曾祖父那里就浸在了家族的血液中。每当我从烛台联想到奶奶的曾祖父秉烛夜读的情景,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温暖。不知在那许多年前的这样一个夜晚,在一轮同样美丽的弦月之下,年轻的他是否难以入眠,偷偷地躲进厢房,点燃烛台上的蜡烛,看淡淡的烛光在摇曳,发出一声年少的叹息,然后打开线装的缎面书籍,或看经史子集、或看红楼西厢,偶尔用竹签挑一下灯芯,或者一时竟痴了,做起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春梦。
古人说:春梦了无痕。我想能够做春梦的大概都还年轻,因为年轻,所以梦过了留不下什么心灵的记忆;如若做恶梦,自然有痕迹,起码是些创伤。因此人在老去的岁月里逐渐做不了春梦,而带了满布痕迹的心,由此便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叹息。
我还离老去远的很,但我却有了时常的叹息,且不是年少的忧郁,而显得老气横秋。我不知道是否染了一身中国旧文人的习气,但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因为我用自己敏感的情绪感受了更多的精神体验,无论是“春花秋月”、“小楼东风”还是“醉里挑灯看剑”,都是不同的美的感受。因为敏感,所以能体味各种不为人知的痛苦,而痛苦的体验,不也是一种美吗?
记得冯友兰先生曾经把人生境界从低到高分为四种: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我没有仔细研读过冯先生的思想,不知道他对此的系统解释,但我觉得境界无所谓高低,我也不知道这四种境界是否需要一重重地修来。我仅知道自己希望能够达到天地境界,也许那就是道家的“无为”、佛家的“轮回”,或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或者只是康有为所讲的“人间大同”。我同样知道自己无法在追求天地境界的同时脱离自然境界,因为我抵御不了各种原始的诱惑;无法脱离功利境界,因为我要生存;无法脱离“道德境界”,因为我仍有知识分子的入世情结。因此,我唯能做到的仅仅是一种审美的追求,既然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为了追求某种使他觉得值得奋斗的东西,那么这样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审美。我仍然在追求,依然为了审美而痛苦,但我明白当自己终会因为美而快乐时,我便会遥望千山万石、潮起潮落,然后拈花微笑。
也许我已经醉了,我开始记不起自己刚才想了些什么、又正在想什么,但我又看到了黑黑的烛台,我把烛台放在窗上,风儿轻轻地亲了一下它,又调皮地把烛光吹灭了。我没有再点燃蜡烛,因为在光芒逝去的瞬间,我看到了窗下一簇淡黄色的小花,在小草的怀抱里微微地酣眠,于是我想起了一句诗:醉卧黄花不自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