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 作者:艳舞女郎2004
(人气:16734 发表日期:2005年02月24日 09:22:42)
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唱着委婉动听的歌穿过幽暗的走廊,来到119的房间。
咚咚咚,敲门声静静响起,我恐惧的尖叫声把自己惊醒,一头一脸的汗。黑暗中我傻坐着,穿过无尽的夜我看到素琴同学和张慧同学同样恐惧的脸,她们俩缩在自己的蚊帐里瑟瑟发抖。我拼命睁大眼睛想呼喊她们,却看到自己的目光穿越了门板,我看到阿海站在门外,黑黑的眼睛一闪一闪,我绝望的想逃离,却怎么也动弹不得,我被梦魇着了。
没想到十一年后我还能梦到阿海。
二月。春寒料峭。我在上海读大学的最后一段时光。
班里最近怪事连连发生,先是有人听到半夜嘤嘤的哭声,接着有人看到有火烛四处游荡。谣言满天飞,我们女生笑话男生的懦弱,岂有此理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迷信。忽然有一天男生216宿舍门口出现了一把黑伞,接着紧挨着的几个房间门口也出现了黑伞,每天早上黑伞端庄的坐在宿舍门口;随后有人在厕所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双拖鞋,拖鞋是丁力的,一问丁力他根本就没上过厕所。
这下男生们恐慌起来。青天白日的,闹鬼了不成?
班长组织大家开个班会,重点解决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不要让事件进一步扩大,马上要毕业了对班级影响不好。大家最后定出方案,男生每个宿舍晚上两人值班,一个人盯上半夜,一个人盯下半夜。保证有个清醒的人,弄清楚到底发生了啥事。
连续三天,不是上半夜执勤的人睡着了就是下半夜执勤的梦周公,黑伞依然出现在门口,大家仍然没看到是谁干的。恐慌像蚂蟥飞过般恐怖的蔓延着,想象力肆无忌惮的生长在我们的头脑里,黑压压的连成一片。
班长急了,决定亲自出马。他分析黑伞在216第一次出现,说明鬼对这个房间有印象,于是班长和同学换了房间,他还准备了牙签,万一困了用它撑住眼皮。
一夜无战事,奇怪的是黑伞也没出现。
班长的信心大增。
班长值班的第三晚,磨牙声呼噜声引诱的他睡意朦胧,忽然一声响惊醒了他。只见对床的丁力突然坐了起来,班长想问他干啥去只见他身板挺直,穿上鞋打开门出去了。班长跟了去。丁力进了厕所,把拖鞋从脚上脱下来,放在窗台上摆得整整齐齐。转身到楼道里,光脚丫狂奔,来回跑。很多个回合后,他打开房间门,把伞一个个撑开,码放在宿舍的门口。然后两眼茫然的回到216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班长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惊讶让他忘了开口叫丁力,等他也回到宿舍时,丁力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赫然看见他的脚丫黑乎乎脏兮兮,那是狂奔的结果。
班长哭笑不得,奶奶的,原来是阿力这个王八蛋装神弄鬼,害得全班人心惊肉跳。
在上海,你如果叫丁力,大家习惯喊你阿力,加了“阿”字仿佛透着亲切和热络,班里每个人都被冠上了热乎乎的昵称,阿霞阿露阿萍阿……,透着上海人的媚俗。
天亮了,班长叫醒阿力,问他:“你昨晚干吗去了?”
“我睡觉呢。”阿力不解的回答。
“你看看自己的脚,跑了一晚上,累不累?”
阿力迷惑的看着黑脚丫“我啥也没做呀,我睡得很好。”
班长带阿力去看医生,医生说是梦游症,他本人并不知道自己做的事。
开了些药治疗,无生命危险。全班同学松了口气,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病。大家把伞都收起来,放到女生宿舍,怕他梦游的时候伤到自己。
没多久,阿力倒是不梦游了。可是他在课堂上呼呼大睡,晚上睁着炯炯有神的两眼到天亮。又去看医生,医生说得了神经官能紊乱,生活作息颠倒了,人家的白天是他的黑夜,人家的黑夜是他的白天。
他渐渐憔悴,和大家如此的不同让他焦虑不已。
我们暗暗心疼,毕业论文他怎么完成啊。
女生把很多的资料给他送来,我买了蜡烛。宿舍11点熄灯,他的白天才刚刚开始。
人生的事难以预料,如果阿力不得这怪病,他就发现不了阿海的秘密。
阿海在班里极内向,沉默寡言,嗜好音乐。他收藏了数量颇多的卡带,很多歌手我听都没听过。
白天睡觉的阿力夜夜秉烛夜读,一天他突然有了睡意,心下狂喜。熄了烛火簌簌躺到床上,闭目迎接睡神的光临。不知过了多久,阿力沮丧的发现自己还是失败了。就在这时,阿海的蚊帐里亮起了灯光,阿力仔细辨认,发现是手电筒。但见阿海起身从蚊帐上面拿下一包东西,双手搓摩着慢慢打开,然后进了蚊帐里,一会哭一会笑,阿力的毛发立了起来,莫非阿海也得了梦游症?
阿力想起前些日子大家听到的嘤嘤声,看来就是阿海在哭了。
这事咋都发生在216宿舍呢,阿力想不通。
时间像猫,慵懒的不想动弹。
阿海把东西包好放回到原处睡下,鼻息声渐渐响起。
阿力那一晚想了什么,我已经无法知道了。
阿力早早叫醒了大家,督促每个人去吃早餐,不到点就赶同学去上课。
人走光了的宿舍光线幽暗,上海难得有艳阳天,老是被雾笼罩,阴霭潮湿粘嗒嗒。
阿力在蚊帐上面找到了那包东西,迫不及待的打开,却是一封封信。阿力失望之极,让阿海潸然泪下的东西太普通了。十三点,阿力心里骂。大不了是个失恋嘛,也值得半夜起来哭。
阿力把信扒拉扒拉准备放回去,瞟了一眼收信人,李梅萍。
咦?这不是班里女生嘛,再一看,还有给自己的信。
阿力彻底糊涂了,这信是写给班里每个同学的,一人一封。
阿力打开写给自己的信,魂飞魄散,是遗书!
34封遗书。
阿力的手颤着,半天才把信放回信封里。
阿力的心里刮起冷风,飕飕的。
班里秘密开会,大家看了给自己的信,都哆嗦。
阿海三门主课不及格,毕不了业了。
阿海相恋五年的女友说他没钱现在有人掏钱养她她想过不为钱发愁的日子,小鸟一样的飞走了。
阿海外婆家以前是上海的富商,只是后来金银财宝房产地契统统被没收,外婆文革期间疯了,阿海说她没疯很会折磨人。真疯假疯不重要反正她活到了政府把豪宅归还给她的年代,身体愈加硬朗。
她看阿海眼光恶毒,觉得阿海的年轻仿佛吸了她的阴气。她想象着阿海拿走她房子的情景,想着房子有一天不再属于她眼光就黑了,她把怨气积在眉宇间,于是看阿海比之前更狠。
阿海不看外婆,阿海想去北京,他的爱在北方。
外婆天天捡破烂,最喜欢当着阿海的面捡破烂。看到阿海的眼睛黯淡了,外婆的笑便浮上嘴角。
外婆把捡来的垃圾堆在豪宅里,从不卖它,任它散发阵阵恶臭,阿海一进门就被熏得趔趄。
外婆坐在垃圾旁,咧嘴笑。阳光从顶上透过来,外婆的银发根根饱满。
外婆以折磨阿海为乐。
阿海说外婆装疯,她没疯,只有他知道。
阿海在即将毕业的时间里失去了他认为最珍贵的,他也不想再和外婆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觉得人生了无生趣,他累了想离开。
我们面面相觑,同窗多年从来不知他会这样无助,我们甚至没好好了解过自己。
爱心拯救阿海的行动悄悄展开,每两人一天实施密切跟踪的工作,盯着他。大家轮流跟他谈心交心,回忆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我们挥洒着热情,希望挽回他冰冷的心。
阿海沉默,静静看我们。
他拒绝和我们交流。他戴上耳机听歌。只有这时他的脸一片祥和。
他的饭是同学打好送过来,他觉察到了什么,转移了那些信件。
他坐在窗前想些什么,我们太想知道了。
我们连续一个月的保护,累得人仰马翻。
四月中旬,筋疲力尽的我们悄悄通知了阿海的父母。阿海的父母远在甘肃,当年支边去的没能调回上海。
老人进到宿舍就瘫了,两人老来得子,珍惜无比。我们把216宿舍腾出来,叫他们一家住在一起。阿海的脸上有了笑容。我们满心欢喜,女生们多愁善感,唏嘘不已。
阿海陪父母高高兴兴的玩,还去了一趟北京,结果飞了的小鸟不想见他,阿海替她解释,她很忙有事吧。
该怎样形容五月呢,总也不能准确地描述它。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天气很好,渴望长大渴望自由,想着就要成大人了,快乐和喜悦布满了我们全身,阳光斑驳透亮。
晚上联欢会如火如荼进行着,匆匆进来几个人找班主任耳语,班主任的脸立马绿了,等女生反应过来,男生们全部走了,班主任走之前交待女生,不要离开。
副班长张慧说来的人是学校保卫科的,可能出事了。
会是谁出事了?女生们不约而同的想到阿海。
阿海还是自杀了。
同样明亮的阳光,阿海想走了。他跟父母说,去城隍庙吃点小吃,自己去。
和父母相处的日子里阿海的表现令他们满意,阿海自己也向父母保证不会想自杀的事了。
善良的父母心疼地看看儿子,帮他整理了头发,叫他换了件干净的衣服。
阿海看着父母笑了笑,说我晚上回来。
阿海这一走,没能回来。
他去没去城隍庙,我们也无法知道了。
他什么时候到外婆的豪宅,外婆后来根本说不清楚,问她问题,外婆只会惊恐的重复一句话: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阿海吊死在外婆的房间。外婆看到时阿海的舌头长长地往外伸着,外婆此后只会说一句话,反反复复无休止。外婆彻底地疯了。
用拼音输入“富商”,跳出来的词是:负伤。我怔怔的看着它。
据说男生到的时候阿海还有气,他的喉咙处被抓得鲜血淋淋,公安局的人说,凡是吊死的人都要挣扎,最后一刻可能求生的愿望很强烈。
男生们放下阿海的身体,从他的嗓子里发出咕噜的声音,那是他最后的一口气。
后来有人更正,是公安局的人放下阿海的。
男生中有人呕吐,最后都哭了。不忍看一个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
阿海一定后悔了,他挣扎了。
阿海给每人写好的遗书还是到了我们手中,他还把心爱的卡带每人附送了一盘。给我的是谭咏麟的《水上花》。我从此不再听校长的歌。
我们把阿海写的信和音乐带慎重地交给了他的父母,这样他们风烛残年里有无数温暖的回忆。
阿海走了的第二天,夜深人静时我听到阿海在喊我,我告诉自己是幻觉。同宿舍的素琴和张慧竟也惊恐的醒了,她们也听到了阿海的呼唤。我们三个各自抱着枕头瑟瑟不已,只盼天明。
不仅我们,男生也有人被他呼唤。我的天,怎会这样?
随后的日子,更多人听到阿海或歌声或敲门声。我们如惊弓之鸟。
216宿舍没人敢住了,班长最后也搬了出来,他承认也听到了。
我多想忘了五月,我说这样的事,你相信吗?
我宁愿相信是阿海舍不得离开我们。
决定挂避邪剑的做法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
我们不能整夜不眠,我们还要毕业。
班长到哪求的符不重要了,那把剑透着神秘的绿光,多年后我想通了是剑身锈得长绿毛。剑柄上拴了红穗子,这一红一绿霎是惹眼。剑被悬在216宿舍门的上端固定,旁边放上照妖镜,一个黄色的符贴在门上。这景象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阿海渐渐远离,到大家都听不到他呼唤时,我们坐上拥挤的火车奔赴天南海北。
眼泪、拥抱,虽然伤感可是对新生活的渴望冲淡了离别的场面。
送完大家,阿力最后一个离校。黑伞—梦游—避邪剑,冥冥中会有某种纠葛在暗示,只是那时我们没能悟透。
八月,大地在燃烧。毕业刚满一个月。
班长带来了坏消息:阿力旗着摩托车过一座桥,桥并不窄。阿力和车掉到了桥下,干涸的河床上布满了石头,阿力当场气绝。
我们默默捐了钱,他家在农村,为读书借了一屁股的债。班长亲自把钱送到阿力母亲的手中,阿力母亲跪在地下不起,泪水长流。
我断绝和所有同学的联系,我根本不能想毕业那年的一切。
我总是被梦惊醒,梦里却不再有阿海。
我从没梦到过阿力。
我怕极了黑夜,我不敢一人独处,总有某种东西就在不远处。
我养了狗,渐渐安心,据说狗通灵。
十年,沧海一粟。
同学聚会,我未去。
酒过三巡,同学们在电话里扯着嗓子喊,喊我的名字。我笑着答应,渐渐哽咽。
班长沙哑的声音传过来:你和阿萍是丁力最喜欢的女生。
年轻的阿力闻过女人香吗?
阿萍生了个九斤重的女儿,小名就叫九斤。九斤清脆的笑声穿透了电话线,一路欢快的爬到我的面前。
我隐约嗅到了白玉兰的幽香。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