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沟，是故乡的一条小溪，只有五米左右的宽度，小得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小得名不见地图――只有在最详细的城市地图上，才能用一条细细的蓝色线条表示。它是小凌河的一个细小的支流，不知道从哪里起源，最后汇合到小凌河里面去，再流向几十公里以外的大海。我家，就住在汇合处附近。
我读书的小学校后边就是后沟，当时的学校还是平房校舍，其中一个教室有一个门通向后沟。小学三年级曾经有一节体育课，老师把我们带到后沟边上上课，这真是一次愉快的体育课。上课的内容不记得，好像就是让大家随便玩玩，体育老师坐在高大的杨树下面乘凉。我至今还记得清澈的水里荡漾着水草，还有不少田螺过着平静的生活――我们家乡当时是没有人吃田螺的，所以它们得以在后沟大量繁衍。水边还有一些芦苇，高大细长的绿叶子，长势喜人。每到秋天，芦苇就会结出圆桶状的棒棒来，这种棒棒有非常大的用途：可以点着了，作为放炮仗的火头，粗细大小正合适。每年秋天，我都能得到几个，这个棒棒要耐着性子留到春节。可惜，小孩子的耐心总是有限，到春节总是太漫长，所以，芦苇棒常常被我们笃笃地敲开，一絮一絮的毛毛就飞得到处都是。
有一个暑假的下午，我独自一个人，下到沟底的溪边，阳光正是耀眼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溪水淙淙流过的声音和大蚂蚱跳跃的声音。百无聊赖的我，蹲在水边，鼻子里是蒸腾的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溪水里，有一长串细小的鱼顺着边游过来，源源不断地，都按照同样的路线游动，特别欢快的样子。阳光照耀下的鱼群，颜色特别漂亮，闪闪发光，是后沟里的星星。或许是在小溪里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鱼，要游到更大的小凌河里去长大。不知道看了多久，等我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一条红色的蛇正从我身边游过去，这是我唯一一次没有害怕爬行类动物。静静地看着这条肉乎乎的蛇从我脚下游过去，姿态优美，神色悠闲。我甚至有种冲动，想伸手摸摸它。
到了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后沟北岸开了个造纸厂，经常会排放一些造纸废水，后沟的水常常变成混浊的黄色。造纸厂给后沟边的居民带来了实惠，每当排水的时候，总会有人穿着水靴站在水里，拿筛子捞起污水里面的造纸残渣，捏成饼状晾干，可以当柴火烧，听说比柴火还要耐火。于是，每家每户门口都堆着一垛这样的饼。我一个同学的父亲，在捞废渣的时候捞到了一枚金戒指，被很多人羡慕。
我最后一次看见后沟是好几年以前了，它已经差不多被各种生活垃圾添满了，水也早就干涸了。味道难闻得很，实在很难想像它当初的美丽――后沟的美丽年代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最近十几年来，在我家方圆不过一公里的范围内，如后沟一样永远消失的还有：
奶奶家门前的一小片长满芦苇的湿地，春天有数不清的蝌蚪，夏天有无数的青蛙在里面鼓噪，简直吵得人睡不了觉。这片湿地里还有一个清澈的泉眼，丰水季节会汩汩地冒水。
小凌河的河面缩小了很多，有些河道已经成片干裂，很难想像：40年前，它曾经发过大水，淹没了一部分市区。小凌河盛产鲫鱼，肉白味美，小时候，父亲曾经半夜去摸河蟹，第二天，全家美美地饱餐了一顿。而父亲年轻的时候，河里还有以打渔为生的渔夫。“锦水回纹”是我家乡的著名风景之一，汤汤流过的河面上有一圈一圈的水纹出现，谁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现在，这个景色已经不复存在。十多年前，冬天的早晨，如果幸运的话，还能看见水面上腾起的浓密的雾气，弥漫了方圆几公里，凌河两岸就忽忽悠悠地飘荡在云端了。后来，炼油厂的废水让小凌河恶臭无比，现在虽然经过治理，但于事无补。
我家门前的杨树林，曾经遮天蔽日，现在被别墅区和政府机关占据，已经没有几棵树了。小学的运动会常常在这里举行，高高的枝头上有喜鹊的窝。盛产各类美味蘑菇，邻居二姑一个下午采了一大盆蘑菇。我经常在雨后到树林里玩耍，还在树林里拴过秋千。我还替我老爸难过，他曾经在树林的空地上补种了很多树苗，没等它们长大，就被开发商的铁锹砍断了。而我家的老房子，曾经是父亲的骄傲，几年前就被政府征地修建了一座跨河大桥。
我家南面还有一个苗圃，有数不清的果木和各类叫不上名字的野生植物。记得有一种树上结青色的果子，一捏破还有油状物流出来，据同学是造飞机油的原料，我不相信，曾经下决心以后要弄明白它，但是现在，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它到底叫什么名字了。每年的春天，附近的孩子都会到苗圃去摘花，桃花、杏花、黄刺玫……现在，各个政府部门的巍峨建筑已经让人根本无法想起那几丛庞大的黄刺玫到底在哪个位置。
小溪、河流、树林、湿地……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如此永远消失的不知道还有多少。想起这些我就痛心：那些我可怀恋和纪念的日子永不再来！那些曾经给予我乐趣和兴趣的事物永远消失！对于毁灭家园的罪行，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由谁来审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