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回家的路上,江帆见老婆的心情没有原来想的那么坏,还打开音响听起了音乐,便有些不解问:“今天老郑也没说错什么,你为什么要跟他过不去呢?”
于海燕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这就叫深谋远虑,防患于未然。”
“你是不是担心和我撞车?”江帆也笑了一下说,“那也太多虑了吧?虽说都以羊水栓塞为题,但我们的角度和方法完全不一样啊。”
“你倒是说说,哪儿不一样?”于海燕这时把车停在路边,很认真地问。
“我是把国内外近年所有的抢救案例搜集起来找出共同点,让抢救规程更加规范化。而他的意思好像要改正抢救的程序,先抗过敏,然后才是解除肺动脉高压。”
“嗯哼。”于海燕点点头。“还有呢?”
“他做他的,我做我的,况且又不在一个单位,和我也没什么利益上的冲突啊?”
“你怎么老想到自己呢?”于海燕有些不高兴地说。“但和我有关系啊。”
“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江帆更加疑惑了。
虽然车里并无外人,于海燕还是放低了声音说:“老郑这么做,是想在重大课目上有所突破,好东山再起、咸鱼翻身。”
江帆却坦然道:“是啊,这有什么不好?我就是这么对魏丽丽说的。”
“这么说还是你出的主意?”于海燕有些意外。
“是啊,她来找我给老郑安排工作,被我拒绝了,我就这么说了一下。”
“怪不得呢。”于海燕自言自语了一句,又问江帆。“这选题也是你说的?”
“那我可没说。刚才我还有些奇怪呢。老郑怎么也想到要做羊水栓塞呢?是不是听说我也在做,想要和我竞争啊?”江帆说到这儿想了想,又说。“但这个选题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啊?”
“这个可能是我疏忽了。”于海燕啧了啧嘴。“我让陈大卫给我搜集些国外的资料,就顺便提了一句。”
“但陈大卫和郑伟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啊?”江帆说到这里,拍了一下脑袋。“噢,我知道了,是魏丽丽,他们俩是不是走得很近啊?”
“不大可能吧。”于海燕立刻说。“这事我是昨天上午才跟大卫说的,可照老郑说的这些观点来看,可不是想了一两天了。再说陈大卫也没必要这么做啊。”
“那就是碰巧了。”江帆笑了笑。“所谓英雄所见略同,羊水栓塞是国际性医学难题,是块硬骨头,他要重振旗鼓,当然就不能找一般的课题了。不过,就是竞争我也不怕,我是产科出身,他是外科,你听说过外科医生解决产科并发症的事吗?”
“这个你可别大意。”于海燕却摇了摇头道。“首先,他不是一个人,他有魏丽丽做后盾呢。其次,从他们的架式来看,好像会搞出一点新的名堂,你没注意老郑一直在强调过敏,而不是栓塞吗?”
“那又怎么样呢?”
“我估计,他是想在病人刚开始出现症状的时候就实施抗过敏。”
“这个他就老外了。”江帆放心地说。“他没有产科的临床经验,更没正式参加过抢救,他不知道解除肺动脉高压和抗过敏几乎是同时进行的,教课书上的顺序是一回事,临床抢救又是另外一回事。想在这方面寻找突破点未免也太天真了。”
“你错了。”于海燕叹了口气说。“这些年,你的精力大多用在上面行走,写论文也多是从理论到理论,不太了解羊水栓塞治疗的新动态。你想想,郑伟是做外科的,招牌手术又是新生儿大血管转换,术中用到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体外循环。”
江帆这才小心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他想用体外循环来抗过敏?”
“你没听他说内源性递质及细胞因子的释放吗?”
“是啊,怎么了?”
“我可听得很仔细,他认为这就是羊水栓塞最基本的发病机制。如果他说的是对的,那这些物质就可以通过血浆转换及连续性血液透析来清除,从而阻止一系列免疫学反应。这是我在一份最新资料上看到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于海燕忧心忡忡道。“不仅如此,母血滤过后,羊水中的有形物质,什么毳毛、胎脂什么的都可以一并解决。你想想,这样的论文发表出来,还不引发地震啊?还有人来关注你吗?”
江帆虽然不服气,但听于海燕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有点像小巫见大巫了。
“一定是魏丽丽给他出的主意。”于海燕继续说。“他们一个产科一个外科,这种组合可是太难得了。况且他们如同逼上梁山,没有退路,非成功不可,人要是到了这种程度很可怕啊,你能跟他比吗?”
江帆沉默起来,于海燕的顾虑是对的,他现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行政上,坐下来写论文的时间很少,更不要谈什么研究了。但他也不是个容易服输的人,于是说:“说归说,但要把体外循环用于临床实践可不那么简单。羊水栓塞的发病率很低,老郑又不在第一线,没有大量的实验数据,怎么证明他的理论就是正确的?”
“所以我说要防患于未然嘛。”于海燕点点头说。“他要成功,一定要上临床。我今天这么说,就是要阻止他,当然也包括阻止魏丽丽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给我找麻烦。”
江帆不解问:“你想怎么阻止啊?”
“当然是用规章制度,坚决走常规程序。旗帜鲜明地反对把病人当实验品。”说了这儿,于海燕颇为自得地笑了笑,才又说。“我们这么做,就是出现意外也不会有任何责任。但如果用体外循环,出了问题患者家属能饶得了我们吗?”
江帆这时说:“怪不得苏红也起劲地反对。”
“她是个聪明人,当然也会想了。”
“可老郑的想法确实有价值。”江帆想了想说。“如果不能直接上临床,也应该做些动物实验啊。”
“这个你可别多事。”于海燕立刻警告道。“老郑十有八九会向你借用我们医院的动物实验基地。虽说这块归你管,但我记得院里有明确规定,只允许本院批准的项目使用,你可别拨不开魏丽丽的面子,擅自给他开后门。”
“这个你就放心吧。”江帆笑笑说。“这是要收费的。别说动物供体和试剂都在涨价,体外循环开次机的费用都不是小数,他们能付得起吗?”
“反正别到时候说我没提醒你。”
于海燕说完,就重新发动了汽车,驶向主路。江帆则在一边沉默,心里打起鼓来。一方面他觉得老婆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万一出现抢救病例,当然要选择最成熟最保险的治疗方案。任何医院,任何人都不会贸然使用仅仅是靠理论证实有效的方法,即便是国外成功的病例,但具体症状不同,设备也不一样,当然也不能冒险尝试了。但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不担当风险,难题又怎么去解决?医学怎么能进步?作为一名资深的产科医生,他很清楚体外循环用于羊水栓塞抢救的优势,如果真能成功,那死亡率就会大幅度下降,这样的实验他能够不支持吗?况且,这事不仅关系到郑伟命运的改变,他也可以间接地帮魏丽丽一个忙,了却一桩心事。
“你在想什么呢?”于海燕见老公半天不吭声,便问。“是不是因为我没能帮魏丽丽的忙,心里不舒服啊?”
“你说什么呢。”江帆装着开心的样子撒起谎来。“我是在想啊,你这个人我还真的不能不佩服,跳跃性思维,脑瓜子转得也太快了,幸好我跟你没什么过结,不然中了你的套,还可能一个劲儿地夸你呢。”
于海燕得意地笑着说:“那你就小心点啊,别让我抓到什么把柄,否则后果自负啊。”
因为采取中西医结合的方式来治疗那个原田病,赵新和陈大卫的接触也多了起来。病人没有转到伊丽莎白医院,是于海燕的主意,她觉得这个病例很特殊也很宝贵,当然不能放走。病人住在普通产科病房,不只是因为流动人口孕产妇就诊点已经不再接收病人,也是赵新要求不让朱爱萍知道。对陈大卫的印象有了很大的转变,是赵新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那天,陈大卫要了赵新的银行帐号,说是要代替病人把中药和针灸方面的费用打过去,结果除了该收的钱外,还有整整一百万元的转账,附言称要他转给朱爱萍,这就让赵新十分为难了。
一方面觉得这是陈大卫和朱爱萍之间的事,干嘛要把他扯进来啊?另一方他对朱爱萍要这笔钱心里其实是有些反感的。虽说当初朱爱萍和陈大卫发生关系完全是出于自愿,但如果男方付了钱,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会有某种“交易”的意味,真的很难接受。
下班后,他给魏丽丽打了个电话,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下,希望这笔钱能由她转交。
“没有问题啊。”魏丽丽在电话里爽快道。“我正想和小朱谈谈这件事呢。”
“您想跟她谈什么?”赵新有些紧张地问。
“我希望小朱能同意把孩子交给陈主任抚养和治疗。”魏丽丽似乎很了解赵新的心事,又说,“放心吧,我不会说是你的想法。”
当晚,魏丽丽把朱爱萍叫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边削苹果,一边说:“陈主任要给您一笔钱,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啊。”朱爱萍立刻说。“他要真给,我就敢要。”
魏丽丽笑笑说:“可能是陈主任怕被你拒绝,所以就想通过第三方转交,你不反对吧?”
“当然不反对了。”朱爱萍接过魏丽丽递过来的苹果,用刀切成几瓣,只拿了一块塞进嘴里说。“恐怕不是怕我拒绝,而是想让别人做个见证吧?”
“那这件事就解决了,你给我一个帐号,明天就转过来。”魏丽丽也开始吃起苹果来。“我还有个想法要告诉你,但事先声明,不是受陈主任的委托,而是我的真心话。”
“您是不是想要我放弃孩子?”朱爱萍把伸向苹果的手缩回来,有些警觉地问。
“你说得对,我就是要说这个。”魏丽丽把装苹果的小碟子往朱爱萍身边推了推,又说。“我从你们双方的立场都考虑过,我觉得你有情绪,对陈主任反感,这些我都可以理解,但陈主任真的很无辜。”
“魏主任,这事我是有些不讲理。”朱爱萍把小碟又推了过去,口气十分坚定道。“但我做不到。也请您不要试图说服我,小宝就像我的命一样,无论谁都不可能从我身边夺走。他如果要打官司,我奉陪,但是,如果万一是我输了,他也别想得逞。”
魏丽丽苦笑笑说:“既然你这么坚定,那我就不再说什么了。”
“魏主任,不是我不给您面子,是我实在说服不了我自己啊。”朱爱萍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我想出去走走。”朱爱萍说完,就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朱爱萍就来到赵新住的公寓,一进门就很不客气地责问起来:“是不是姓陈的把钱打到你账上,你觉得不好跟我说,就请魏主任出面,顺便让她来劝我把大宝交给陈大卫?”
“是魏主任告诉你的?”赵新有些狼狈地问。
“这还要她告诉吗?”朱爱萍冷笑了一声说。“我跟你这么久了,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我能不知道?老实告诉你,是陈大卫为了讨好你才收了那个原田病,这事我早就知道了。而你就为了一个病例就可以出卖我,偷偷地和我的仇人勾搭起来,天天去给那个病人扎针,我都看见好几回了,还自以为聪明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赵新一听这些秘密都被揭露出来,反而轻松了许多,开玩笑说:“那我这辈子可惨了,无论做什么都不会逃出你的法眼,那活着还有什么劲啊。”
“那你去找别人啊?林娜把你安排得这么好,天天盼着你去调情呢。”朱爱萍却没笑,还真的生气说。“她可没有拖油瓶,还门当户对,又是院长。我真的想不通,这么好的女人不要,你干嘛老粘着我不放啊?”
赵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把朱爱萍拉到身边,要吻她。这一招在以往很有用,身体一接触,什么都能化解。但这次朱爱萍却用力把他推开,还瞪着双眼道:“别以为我会这么下贱,这事我想过很久了,为了不拖累你,从今天开始,我们断绝朋友关系,我的事你就别再操心了。”
“喂喂喂,别太过分了。”赵新也认真起来。“有些事我没及时告诉你,也是怕你不高兴。至于那个原田病,我可没想这么多,不就治一个病人吗,哪里谈得上什么出卖呢?”
“你再仔细想一想,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我说的可不是气话,是认真的。还有,我不会再和你发生那种关系了,你自己保重吧。”
朱爱萍把赵新扔在那儿发呆,说完就走了,她没有回魏丽丽的家,而是去了大宝所在的康复医院。这时孩子们都已经睡下,按规定是不能探视的。一个正打瞌睡的夜班护士很不情愿地开了门,见朱爱萍是常来探视的家属,又是医生,这才放她进来,只是嘱咐说时间不能太长,更不能吵醒孩子。
朱爱萍来到大宝的床边,久久地打量着这个有些肥胖的孩子,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的身孕,总是穿着宽大的衣服还装着很轻松的样子,后来实在瞒不住了,这才决定提前把孩子生下来。虽然她完全知道早产的风险,但总以为厄运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可命运还是给了她惩罚。
这些年来,悲哀和忧愁的记忆不时地折磨着她。她不想独自承担,因为孩子毕竟是两个人的。尽管现在知道这个人的消失并非有意,但在朱爱萍眼里,陈大卫就是个有罪之人。作为一个医大的老师,他难道不知道和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而不采取避孕措施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这种怨恨是别人无法理解的,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想去解释。她只知道要对这个男人施以报复,不让他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定要让他尝尝不能与亲自骨肉一起生活的滋味。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失去孩子,这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啊!
“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和孩子的父亲组织家庭呢?”值班护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朱爱萍身边善意地问道。显然,她对每个患儿的家庭情况都很了解,加上陈大卫又曾经来过这儿,这种事往往会很快传开,并引起许多议论。
“这不可能。”朱爱萍擦掉眼泪回答。“我怎么能和一个自己痛恨的人结婚呢?”
“对不起,我多嘴了。”护士马上道起歉来。
朱爱萍从康复医院出来后,不想见任何人,就去了省一院。就诊点病区空荡荡的,最后一个病人在下午也出院了。她想去医生值班室睡觉,却发现门已经被人锁上了,正准备找人要钥匙,却接到魏丽丽的电话。
“你在哪里?如果方便的话请立刻来医院。”魏丽丽在电话里十分急促地说。“有个病人怀疑是腹腔妊娠,需要马上手术。你来当助手吧。”
朱爱萍问了地点,立刻奔了过去。
腹腔妊娠是郑伟发现的。
伊丽莎白医院有个30周的建档病人下腹疼痛,夜班医生怀疑是外肠系膜静脉栓塞,于是请郑伟会诊。郑伟很快就发现不是外科的事,于是打电话问腹腔妊娠的症状,魏丽丽觉得在电话里说不清楚,就去了伊丽莎白医院,在检查病人时,她发现按揉病人腹部时不会刺激引起宫缩,而扩张的宫颈管却没有像正常孕妇那样消退,于是也赞同郑伟的诊断,决定开膜探查,并告知病人很可能会发生大出血。匆匆赶来的林娜见病人和家属都很紧张,医院备血也不够,和母亲商量后,就请魏丽丽把病人转到省一院手术。
腹腔妊娠是指胎儿没有呆在子宫内,而是在腹腔里着床发育,是一种罕见的异位妊娠。要在以前,魏丽丽早就亲自主刀了。但现在手上有伤,怕有闪失,就和陈大卫商量,能不能请他上台。不料陈大卫推荐了郑小东和朱爱萍,说是想给年轻医生多些上台的机会,但他会做指导。这样安排魏丽丽不可能再有什么意见,这才给朱爱萍打了电话。
手术前,魏丽丽和陈大卫、郑小东、朱爱萍以及麻醉医生详细制订了手术方案,重点是选择切口位置,以及胎盘的剥离方法。这个会郑伟也参加了,只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这个手术前前后后做了三个多小时,在大约2000毫升的游离血中竟然取出一个活男婴,新生儿科的医生立刻接手抢救,郑小东和朱爱萍则专心切除胎盘胎膜,最终行宫角楔形切除,缝合子宫。等大家走出手术室时,天已经发白了。
在整个手术中,陈大卫一直站在台边给些指令,却并不亲自操作。这个手术小东以前在国外是做过的,所以不太担心会有意外。魏丽丽和郑伟则坐在手术观摩室里,两人都盯着台上的手术视野一言不发。郑伟还是头一次看儿子做手术,而且难度还不小,所以看得很入神,特别是胎盘剥离后,开放的增生血管不能收缩,往往会发生大出血,这时郑伟还是有些紧张,额上都有了细小的汗珠。魏丽丽拿了纸巾递过去,郑伟却没接,也没看魏丽丽,只是用袖口擦了擦。看到郑伟如此,魏丽丽自然更不敢说话,其实她是很想和郑伟有些交流的。以前他们多次在一起观摩,难度越大台上越紧张,他们的话题也会越多,有时还争得面红耳赤。而事后郑伟就会想出各种办法哄她开心,特别是在他们的关系明确后,郑伟的鬼点子就更多了。啊,那会儿是多么幸福啊。想到这里,魏丽丽就觉得十分伤感,好在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从纵行切口开腹、寻找无血管区域切开胎膜,到胎儿捞出、剥离胎盘,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小东的手法很稳健也很果断,一看就是受过严格训练并有大量临床经验的术者。这种情况下,反而没有什么可说的,至少对手术是如此。
不过,等手术结束,魏丽丽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可以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吗?”
郑伟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这可让魏丽丽一下又高兴起来。
就诊点病区的走廊很安静,因为没有病人,就没人值班。虽说医生和护士们还要正常开会学习,但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早着呢。他们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只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魏丽丽觉得有些不习惯,几次想开口,但还是忍住了。
进了屋,郑伟没等招呼就坐到了沙发上,双手张开撑着额头,仍然是沉默不语。
魏丽丽却忙了起来,烧水、摆碗,又拿出一大袋黑芝麻糊,她像许多赶不上饭点的医生一样,常备着即冲即食的热饮,这也是郑伟平时最爱吃的。不一会,那浓郁的香味就四溢出来。
魏丽丽先拌好一碗放在郑伟面前说:“不够我再做。”
郑伟却放下手,看着魏丽丽道:“我不饿,先说话吧。”
“好啊,你想说什么?”魏丽丽就停下手,坐在对面问。
“不是你有话要对我说吗?”郑伟却问。
“好啊,那就我先说。”魏丽丽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嗯,我是想谢谢你。”
“我有什么好谢的。”郑伟还是很冷淡地说。“这个病人在伊丽莎白建的档,我又是那儿的医生,下个诊断是份内的工作。倒是你们替她做了手术,要谢也是谢谢你们。”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魏丽丽笑了笑说。“我是指昨天晚上你说的羊水栓塞。你终于听了我的话,开始做课题研究了。”
郑伟苦笑了一声说:“如果要谢,也是我谢你,怎么反过来要谢我呢?”
“我想说的是,你心里还是有我的。”魏丽丽这时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把这些天来一直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你决定的,其实不是一个课题,而我们的感情对不对?也许你不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所以我要感谢你,感谢你让我们重新走到一起。”
“你误会了。”郑伟又苦笑了一声说。“我做的是课题,和感情没关系,更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羊水栓塞吗?”
“那你说,是为什么呢?”魏丽丽凑近了问。
“我是为了不让孩子失望。”郑伟用冷漠的口气道。“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只要是好主意,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提出来,他都会接受。他们就是这样的一代人,所以,他不会因为恨你讨厌你就反对你的建议。相反,他认为你的想法很好,但我再说一句,和感情没有关系。而对我来说,当然是不会甘心,我要东山再起、咸鱼翻身,就要做别人做不到的事。失败了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所以会选择一个有风险的项目。这才是我做羊水栓塞的真正动机。”
魏丽丽呆呆地看着郑伟,她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她甚至不明白他到底想表白什么。过了会才问:“你干嘛要这样说啊?就算是孩子要你做,也和我没有矛盾啊?”
“我还要告诉你,我快要结婚了。”郑伟突然很平静地说。“是林娜父亲的堂妹,也是丧偶。她曾经支付了小东在海外学医的所有费用,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
魏丽丽一下愣在那儿,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这不可能,你说谎,你是在骗我,对吗?”
“这事虽然不在我的计划之中,但既然提了出来,我觉得也很公平。”郑伟停了一会又说。“当然,我也是想和你彻底断绝关系。”
“那,那你和她有感情吗?”魏丽丽很无奈地问。
“感情是年轻人的事。”郑伟像在背书。“我这个年纪还谈什么感情?只是找个伴,合适就行了。”
“但是,我怎么办?”魏丽丽一下冲动地抓住郑伟的手,哭着说。“我还爱着你呢!你不是逼我到绝路吗?”
郑伟停了一会,才慢慢地,但也很有力地把手抽出来,眼神显得非常绝情:“这是你的事,我管不了这许多了。”说着,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省卫计委召集各大医院的领导开会,研究降低剖宫产率的问题。于海燕因为忙着给自己的姨妈看病,也就没有细问,只是认真叮嘱江帆说:“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别提什么无痛分娩。这种老生常谈你应付一下就行了。”
实际上,江帆和一起去开会的正院长老高也没有把这会太当回事。这话说了多少年,剖宫产的数量却只增不减,离世界卫生组织提出的15%的指标越来越远。海外媒体称中国是“剖宫产第一大国”,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国内许多产科医生都认为这是很大的耻辱。其实,这里面有许多实际问题是外人不懂的,也不是开几次会就能解决的。
会议由曾主任主持,他在会前说了件事:由一些外国专家组织的“无痛分娩中国行”活动要来我省选择培训基地,愿意接受的医院可以在一周内报名,省里表示支持,但接待和活动方面的费用必须自己解决。听了这些话,与会的院长们都会意地笑了起来,也就知道这次再提剖宫产率的原由了。
做产科的都知道,剖宫产率与无痛分娩率成反比。这也是于海燕为什么要提醒江帆的道理。
“这次我们可是要动真格的。”曾主任刚说了这一句,下面又发出了一阵笑声。还有人大声说:“哪次不是说要动真格的呀!”
曾主任没理会,皱了皱眉继续说:“和过去不同的是,我们这次会采取实力支持的政策。具体说,如果降低十个百分点,省里奖励二百万。成绩越大,奖励越高。我劝各位可别轻易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会场上立刻安静下来。这么好的事以前可没有过,谁不想要这笔钱呢。
“这可不太好统计呀。”一家妇儿保健院的院长说。“我这儿技术好,设备好,有指征的都会来,比例当然就高了。还有,用这种方法降低剖宫产率,还会引发高危孕产妇的拒收,这可是对病人不利呀。”
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小医院一律不收指征病人,剖宫产都往大医院跑,这不公平嘛。”
曾主任笑了笑,说:“二位说的都有道理,我们也考虑过了,所以,我们不是单纯地看比例,而是要看有没有把剖宫产降下来的切实措施。这个会,我们除了各医院的一把手,还特别指定要有负责妇产科的分管院长,你们有没有什么好措施,都可以提出来讨论。”
大学附院的尤院长立刻说:“那我就带个头谈谈我院的情况。在降低剖宫产率方面,我们已经采取了一些切实可行的措施,其中最重要的有三点。一是严格控制指征,坚决抵制什么八点八分一定要出生的所谓‘社会指征’。二是加强孕妇的宣教,让每个就诊的病人知道,只有自然分娩对胎儿最有利,鼓励顺产。三是大力倡导无痛分娩,长期以来这是我们的一个弱项,所以一定要加强。”
“怎么倡导?怎么加强?”曾主任很有兴趣地问。“就无痛分娩这个话题,您可以说得再具体一些吗”
“当然可以。”尤院长似乎是有备而来,立刻接着说。“我院已经开展或即将开展的无痛项目,包括水中分娩、打水针、香疗,另外还有呼吸法、陪产法、乐导法等等等等。如果省领导有兴趣,欢迎来现场观摩指导。”
先前发言的那位妇儿保健院的院长说:“看来,这二百万我是拿不到了,这种好处只能落到大学附院。尤院长是不是事先已经得到消息,准备得这么充分啊?”
但立刻有人表示不同意:“尤院长说的这些,其实一点也不新鲜,我们医院三年前就有这些计划。刚才说到的无痛分娩几种方式,其实针对的都是健康孕妇,都是非医疗干预的分娩方式。和降低剖宫产率根本没什么关系啊。”
“那你说说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呢?”曾主任对那人说。“谈一些设想也可以啊。”
“这个可太专业了,可不是灵机一动就行的。”那人说完就坐下不吭声了。
高院长这时凑近了一直在看着ipad的江帆,小声说:“要是于主任能来就好了,她不是请了位无痛分娩专家吗?”
“可陈主任做的也是水中分娩啊。”江帆摇了摇头,小声道。“而且只是作为VIP病人的一种选项,对降抵剖宫产作用不大。”
“你们俩在嘀咕什么呢?”曾主任这时冲着高院长和江帆说。“你们也是大医院,实力也不逊于尤院长啊,特别是妇产科的于主任我是见识过的,她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不是能想些更为实际的措施,给大家带个好头呢?”
高院长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无痛分娩方面我们也考虑过,但在具体措施方面嘛,我们……”
“具体措施方面,我们已经有一个报告了。”江帆这时大声说了一句,才向充满了疑惑的高院长请示道。“我可以说几句吗?”
“可以可以。”高院长连忙点点头。“说多少都可以。”
江帆这才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有位新来的主任写过一个报告。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向院长他们汇报呢。今天的会既然谈到这个话题,我就想把这个报告的主要内容说一下。”
尤院长这时插话道:“可别光讲大道理啊,在座的都是专家教授,科普就免了,大家忙着呢。”
不少人就跟着起哄:“要是长篇大论就发打印件。别让我们打瞌睡啊。”
曾主任也说:“尽量挑重点,讲些务实的。”
“好的。”江帆这时把ipad放在一边,只看着曾主任说。“我觉得这份报告有三点很实用。第一,报告认为我们目前执行的产程图是一种误读,第二产程初产妇2小时的规定是造成剖宫产大量攀高的主要原因,也可以说是造成我们剖宫产第一大国的罪魁祸首。”
这话像一颗炸弹,立刻引发爆炸式反应。
妇儿保健院的院长大声喊了起来:“什么什么,我没听清楚,你是说,目前执行的产程图是误读?”
“是的。”江帆很镇定地点了点头说。“我的这份报告认为,产生于六十年前,即1955年的那个产程图和作者的论文,从现在的观点来看,其实是不及格的文章。但遗憾的是被我国写进教课书,还在普遍地使用。特别是其中关于初产妇第二产程2小时的规定,更是导致了许多不必要的剖宫产和器械产,不仅如此,还增加了死亡率。所以,我们必须重新评估产房执行的医学标准。”
院长们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我十多年没敢说的话,今天终于有人说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嘛。”但也有人说:“目前医患关系这么紧张,这种激进的想法千万要慎重啊。”
曾主任示意大家安静,对江帆说:“还有什么?继续说。”
“无痛分娩是我们中国人的说法,其实国外叫‘硬膜外’,就是我们剖宫产的一种麻醉方式,确切的名称应该是‘椎管内分娩镇痛’。”江帆用这个解释让会场彻底安静下来后,才接着说。“以住我们打无痛的操作方法也是错误的。比如规定宫口开到2到3厘米才能做,超过3厘米就不能做。又比如一到第二产程就停药。这些执行标准其实都没有真正被证明是正确的和科学的,相反,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无痛分娩开展时才受到很大的阻力。实际上,我国现在也有不少医院已经把第二产程初产妇可用的时候延长到3小时,甚至更长……”
“好吧,详细的就暂时别说了。”曾主任打断了江帆的话问。“你不是说有三点吗?还有两点是什么?”
“还有一个就是制定麻醉医生24小时进驻产房的规定,让麻醉医生把产房像ICU那样管理起来,处理非手术性的各种临床问题。”
“第三点呢?”曾主任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第三点就是改造我们的产房格局,在产床旁设立手术台,有条件还可以设立产房小血库。”
曾主任这时用手示意江帆停止,对大家说:“听到没有?这才是解决我们剖宫产率攀高不下的根本办法。说实话,我听了江院长的话,真的很欣慰。这样吧,一会请江院长留下来,我们再仔细研究一下。”
这天,江帆在省卫计委的小会议室呆到很晚才出来,曾主任找来几位相关领导和科室干部,详细看了魏丽丽写的这份报告,最后才问:“这份报告的作者是你们医院的什么人啊?”
“您应该是见过的。上次您来我院开就诊点现场会,提出用手脚朝下的方法来解决那个乌龟征难产的那位。叫魏丽丽,您还有印象吗?”江帆用手比划着,高兴地说道,早已把于海燕叮嘱他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