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在走出看守所之前,律师曾向郑伟表示祝贺,说如果没有新情况,就不会立案了,一切将回到原样。
他能回到原样吗?
这些天,郑伟有充分的时间来思考。尽管他真的只是向药代借钱,但劣质纱布流向手术台却也是铁打的事实。作为临床一线的外科医生,当然知道由此带来的严重后果。所以,撤销副院长和大主任职务,受审查,被刑拘,他都无话可说。现在事情有了转机,但要回到从前的样子是绝对不可能了。不当领导还在其次,主要是他还有什么脸面和昔日的同事见面呢?如果会诊,如果讨论术案,如果争论某个学术上的观点,他还能那么自信,那么坦然地表现出医生的责任感吗?当然,也许过了一段时间能够做到,但要重新赢得别人的信任,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信任不是手术。一次手术失败,还能再做下一次。信任一旦丢失,就不可能再找回来了。
反正,郑伟就是这么想的。
开个素菜馆,倡导健康饮食,也许是彻底告别过去的一个办法。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这么做的目的也许只是在和自己呕气,这么多年奋斗的事业,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吗?况且现在儿子也当了医生,遇到一点挫折就想转行,是一个父亲该做的榜样吗?
他必须向贾天书表示一下感谢,这次能够出来,如果不是他老婆重新做了证明,想也甭想。所以,尽管郑伟心绪紊乱,还是给贾天书打了电话,约他们夫妻俩出来吃顿饭。
贾天书满口答应,放下电话就去了省一院的妇产科,见魏丽丽在病房看病人,就去了她的办公室等候。半个小时后,魏丽丽来到办公室,贾天书便关了门,把郑伟约他吃饭的事说了一遍。
“丽丽,你不是想和郑伟见面吗,这是个好机会,你也来吧。”
魏丽丽正在为见不着郑伟发愁,便说:“吃饭就算了,等你们散了,我再跟他谈。”
“那你总得吃饭啊?”
“这个你甭操心,又不是小孩子,随便吃点就行了。”
“那我再订张桌子,安排在隔壁,这边一完,就给你暗号。”
“用不着。”魏丽丽苦笑笑说。“贾天书,以后我们不能这样了。”
“什么不能这样了?”贾天书装着糊涂问。
“你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媳妇还怀孕呢,你对我老这样,是不是不合适啊?”
“不就是离个婚嘛。”贾天书毫不在乎说。
“离婚就是不再有关系了。”魏丽丽一本正经道。“你和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明白吗?”
“不明白。”贾天书故意拧着说。“不是夫妻,我们还是老同学啊?不能相互关照一下吗?”
“老同学也不行。”魏丽丽口气坚决道。“你要这样,我就不去了。”
“好好好,一切都听你的,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贾天书做了个怪脸说。“就这次,下次你磕头来求我,我也不会再帮你。这样行了吧?”
“我想和你约法三章,希望你有做到。”
“好好好,你说吧,约法十章也行。”
魏丽丽看着贾天书,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才说。“第一,别再叫我小名,我们已经不是这种关系,我听了不顺耳。第二,尽量少见面,你现在是有老婆的人,人家会不高兴,像这事,打个电话不就成了?还关门,让不知道的看见,以为我们怎么着呢。还有第三,希望你对老婆尽责尽力,别再故伎重演,犯那种低级错误了。”
贾天书笑笑说:“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和你划清界限,不影响彼此的生活对不对?好好好,我这就去开门,省得你提心吊胆怕人误会。”
“这次就算了。”魏丽丽连忙阻止道。“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贾天书便在魏丽丽对面坐下来,拿起桌上的杯子问。“这可不在你的约法三章之内,我可以喝口水吗?”
以前一块儿生活时,贾天书经常会拿魏丽丽的杯子喝水,魏丽丽也从来没有嫌弃过,这次听贾天书这样问,就不由得有些伤感。不过,她没有流露出来,很认真地说:“这次郑伟能出来,大家都知道是你家小杨改了证词。其实我很清楚,如果没有你的压力,她是不会去改的。就这一点,我真的很感激。”
“说什么呢。”贾天书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这种女人,不给点压力能说实话吗?”
“那她会受处罚吗?”这是魏丽丽最担心的事。
“这事你可别跟外人说。”贾天书喝了口水说。“处罚谈不上,但药企老板原来准备给的一笔钱就泡汤了。”
“真是这样吗?”魏丽丽不无疑惑道。“她改了证词,是不是就意味着以前的话要算伪证?法律不会追究吗?”
“这事原来我也有些担心。”贾天书老实道。“所以我专门问了律师。”
“律师怎么说?”
“律师说,我老婆的这种情况,属于证人翻供,这种情况,法院会要求证人给予合理的解释,如果解释不合理,法院对后一种证词将不予采信。现在案子还没到法院,警方也差不多是这样来处理。”
“她是怎么解释的呢?”
“当然是实话实说了,开始的证词和药企老板有关,你以为那钱会白给吗?”
“那她会不会负刑事责任呢?”
“如果构成伪证罪当然要负了。但这要看危害的结果,如果结果比较轻微,那就可能给予警告一类的处罚,如果严重就另说了。”
“那么,这事算严重吗?”
“警方还在调查呢。估计药企老板会吃点儿劲。”贾天书说到这儿放低了声音。“不过,我听说这案子不会严重到哪儿去,郑院长救了警官的命,大家对他的印象可好啦。你说警察也是人不是?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魏丽丽点点头说:“只要你老婆没事,我就放心了。”
“放心吧,她这次去的时候,警察们对她可客气了,巴不得她改证词呢。”
“还管怎么说,这次也难为她了。”魏丽丽感叹道。“你也替我谢谢她。”
“我们是什么关系,还用说个‘谢’字吗?”贾天书见魏丽丽又要不高兴,连忙说。“好好好,你的意思我一定保证转达到。晚上准时来,不见不散。”
贾天书走后,魏丽丽又把小杨会不会犯下伪证罪的事细细地想了想,觉得贾天书说的不无道理,这才放心。她看着贾天书喝过的水杯,虽然没有见外,但还是把剩下的水倒掉,重新倒了一杯才喝了起来。
当晚,郑伟请贾天书夫妇俩吃完饭,说了些感谢的话,正准备离开,就见魏丽丽走进了包间,而贾天书则连忙和老婆走了出去。
“这世界并不大,你能老不见我吗?”魏丽丽让服务员撤了残菜,坐在郑伟身边说。“就算是老同事,也得打个招呼啊。”
郑伟沉默了一会才说:“魏主任,我对不起你。过去我们谈的事是绝对不可能了。我会尽快找个人成立家庭,也让孩子放心。”
魏丽丽则笑笑说:“郑院长,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你说的这种事。”
“那你找我做什么?”郑伟有些意外道。
“我是想得到你的帮助,帮我攻克一个难题。”
“帮你?”郑伟苦笑笑。“我现在这种情况怎么能帮你?”
“你能在看守所救人,难道就不能帮帮我这个多年的老同事吗?”魏丽丽温和地看着对方问。
郑伟避开魏丽丽的目光,冷淡问:“你说吧,让我做什么?”
“你大概注意到了,最近全国有好几例羊水栓塞都抢救失败。”魏丽丽这时完全用一个医生的口吻说。“按照现在的抢救流程,恐怕很多病人都不能逃脱厄运。所以我想,能不能找到一种新的办法呢?”
“可这是你们产科的事啊?”
“不错,羊水栓塞是产科的并发症,但抢救要涉及到过敏和肺栓塞,怎么说只是产科呢?你没听说有人用血液滤过并血浆置换吗?”
“我看过一个病例,但病人最终还是去世了。”
“是那个产后突发心跳骤停,39岁的那个病人吗?”
郑伟想了想说:“应该是,好多年前了。”
“我仔细看过这个病例的报道,确实是因为尿量减少到零才治疗无效死亡的。但在之前,尿量却有所增加,而且还很清亮啊。”魏丽丽一边说,一边从包里取出一份资料和一本专著放在郑伟面前说。“这是一份采用血浆置换联合连续性肾脏替代治疗羊水栓塞成功的报道,其中提到在置换大量血浆时,需要体外循环。还有,这本书上也说到国外的类似报道。”
郑伟却把资料和书推开,说:“这是血液科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魏丽丽却并不泄气,继续说:“要是我们俩联合起来,用你熟悉的体外循环和外科技术,来治疗我们产科这个最为凶险的并发症,你没有兴趣吗?这可是个国际性的尖端难题啊?”
“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但并不现实。”郑伟却并未动心,摇了摇头说。“羊水栓塞并不只是羊水中的胎儿物质进入母血循环,更重要的是过敏生化反应。”
“那我们就一起来解决。”魏丽丽充满信心道。“通过体外循环来修复和改变被污染的血液成分,是我们的根本目的。但这需要外科医生的配合,而你就是外科专家,我在产科方面也有经验,为什么不能联合起来?这就是我们俩的优势啊!”
“魏主任,我们现实一点好不好?”郑伟的反应仍然很冷淡。“现在,我连个临床的工作都找不到,谈这些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吗?”
魏丽丽有些冲动道:“可只有这样,您才能重新站起来,重新获得大家的信任!”
“对不起,我该回去了。”郑伟不等魏丽丽再说什么,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魏丽丽坐着半天没有动,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却听到贾天书的声音。
“碰壁了吧?”
“你在这儿做什么?”魏丽丽立刻抹掉眼泪问。“看我的笑话吗?”
“我说丽丽……不不不,魏主任,魏丽丽,你说我看笑话就看笑话。”贾天书则嘻皮笑脸道。“不过,我是想帮你解决实际问题。”
“什么实际问题?”魏丽丽接着问。“你老婆呢?”
“我让她先回去了。”贾天书说着,就把书和资料放回魏丽丽的包里,替她拎着,走出来说。“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郑院长的工作,我有个想法,想不想听?”
“想说就说。”魏丽丽没好气地说。
“如果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贾天书却逗起乐来。“他都到这个地步了,还端着架子,我听了也不舒服。你还这么迁就,我就更不乐意了。”
“你到底说不说?”魏丽丽却着急起来。“你故意的,是吧?”
贾天书嘿嘿笑了两声才说:“可以让他来我这儿啊,好歹我也是个副院长,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还以为你有什么好办法呢。”魏丽丽却苦笑了笑道。“伊丽莎白也没外科,他去做什么?”
“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呢?”贾天书却说。“我们要和省一院联合起来做VIP,有钱人也不会个个都是顺产啊?要是合并个外科急症,郑院长不就有了用武之地啦?我还记得有次新生儿血管畸形,就是他来做的主刀。这样的大医生,哪儿去找啊?”
听这么一说,魏丽丽倒觉得是个办法,想想又问:“林娜怎么会请你去当副院长呢?你是打胎做计划生育的,她那儿可没这项服务啊?”
“这个你就不懂了。”贾天书有些得意道。“他们请我去,是要做不育不孕。”
“这个你懂吗?”魏丽丽更加糊涂了。
“不育不孕,是要让精子和卵子顺利结合;计划生育,是要让它们见不上面。目的相反,但鼓捣的器官完全相同。怎么能说我不懂呢?在伊丽莎白,我就是不育不孕的专家。”贾天书振振有词地吹起牛来。“郑院长的事包在我身上,只要他愿意来,我立马就和他签合同。”
魏丽丽想了想,觉得就郑伟目前的情况,也只能去伊丽莎白这样的医院了,好歹也是医生,总比坐在家里胡思乱想要强。但也想到郑伟是个很要自尊的人,原来大医院里堂堂副院长,现在却要到一个民营小医院坐诊,能不能接受,也很难说。
与此同时,郑伟独自在家里喝闷酒,心上好不难受。刚才魏丽丽的话,他听得真真切切。哪里是要他帮忙,分明人家是在帮他,是要让他东山再起啊!
但他内心的有些事,魏丽丽是不知道的。
郑伟从小就很要强,无论是学习还是劳动都比同伴出色,而奋斗的动力却来自平凡的父母。他们都是医院基层的职工,母亲在洗衣房专门负责污渍的清理,这是个很脏很累的活,还经常挨骂。父亲虽然在手术室做事,但工作则是打扫卫生,并把没能在手术中挺过去的亡者送到太平间。在大学里,他虽然学业优秀,但基本上没有朋友,尤其是那些出身名门,那些专家教授的子弟没有一个愿意和他来往。渐渐地,他明白了社会地位的重要性,所以一到医院工作,就暗暗发誓要成为人人敬重的一院之长。
但是,眼看离人生目标只有一步之遥,却一个跟斗栽了下来。而这一切的发生,竟然不是因为事业或职场上的失利,而是一时的疏忽大意,这就让他更不能原谅自己了。
不过,不管心情坏到什么程度,他的头脑却时刻保持着清醒。魏丽丽关于用体外循环治疗羊水栓塞的建议,仿佛是黑暗中突然射出的一道亮光,让他看到了翻身的希望。可他同时也意识到,这个课题也太难攻克了,羊水栓塞就是产科的珠穆朗玛峰啊!
拒绝也是着眼于对魏丽丽的保护。对一个成功率也许只有零的课题来说,你忍心让这个心爱的女人卷进来,和你一起品尝失败的滋味吗?
当然,他决不会放弃奋斗,不管下面的道路有多么艰难,他也会一步步地向前迈进。实际上,除此以外他已经别无选择。
陈大卫想见儿子的心情十分迫切,但魏丽丽这边没有消息,只好自己想办法。事实上,他没费多大周折就达到了目的。
全市脑瘫儿康复医院只有一家,虽然有几百个孩子,但儿子的出生日期却大致可以算得出来。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情人节的晚上,他先是被朱爱萍拉去参加同学们的聚会,年轻且单身的老师经常会受到这种邀请,但很多时候是必须做东。那次也是,学生们开始时还和他说说笑笑,但等他付完帐,就把他独自丢下不管了。朱爱萍可能是觉得不太好意思,便主动表示送他回宿舍。他住的是单间,有一个可以做卡布基诺的咖啡机,朱爱萍在做完一杯后没有喝,却撒娇似地说有点累,想在床上躺一会。在一个拉上窗帘、灯光温馨的房间里,从一个快毕业的医大女生嘴里说出这种话,无疑是一种明显的暗示。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一切也验证了陈大卫的猜测,就在他替朱爱萍盖上被子的一瞬间,他被这个平时老跟他说些笑话的女生一下勾住了脖子,而他也没有拒绝,后来的事也就顺其自然了……
情人节的晚上,会发生多少个这样的故事啊!
那会儿,他们表现得都很疯狂。对方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他便认为应该是在安全期或者已经吃过避孕药了。后来他匆匆出国,也根本没往那个方面想。对一名医大的女生来说,难道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可这个女生竟然怀了孕,还把孩子生了下来,这可是陈大卫做梦也没想到的。
他对康复医院的工作人员说,他在做一个研究,想知道某个年龄段的孩子智商差异有多大。类似的接待经常有,陈大卫出示了相关证件后,就可以随意看到孩子,并翻阅他们的家庭资料了。
档案都存在电脑里,陈大卫在家长姓名一栏中只注入了“朱爱萍”三个字,就查到孩子所有的资料。原来是早产,分娩时大出血,胎儿宫腔窒息,娩出后全身紫绀,差点就被报废了。两岁时做了最后诊断,属于脑瘫综合二级伤残,这是这类病人级别最高的。这孩子在3岁时会说些简单的词,但5岁了却不能自己走路。
为了保险起见,陈大卫取了些孩子身上的东西做亲子鉴定的样本。但在用早就准备好的拭子刮取口腔粘膜时,却被人发现了。康复医院的工作人员很敏感,立刻打电话到省一院,询问是不是真的有陈大卫这么个人。电话转到科里,接电话的是魏丽丽,听了对方的叙说,她毫不犹豫地表示:陈大卫确实是省一院的难产诊疗专家,虽然具体的研究项目不是太了解,但脑瘫儿的跟踪调查肯定属于他的研究范围。
几天后,陈大卫拿到鉴定报告,确定是父子关系,这才开始想怎么办。
朱爱萍不想让他接触孩子只是意气用事,法律上是行不通的。但如果打官司,双方的这段隐私就会大暴露,值得不值得呢?
名誉对他来说没有多大影响,性关系是双方自愿发生的,这事很多见。后来出国改了姓名,是失联的主要原因,所以不存在不承认或不想担责的问题。现在人到中年,又离过一次婚,再婚有个孩子也很正常。但对朱爱萍就不同了,人家是未婚,除了男朋友的宽容,还要被对方家长认同。认同的前提是不能影响老人家的声誉,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一旦动用司法程序,那就满世界都会知道,这对朱爱萍的婚姻来说,可不是一丁点儿的影响啊。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上法院,但这个必须和朱爱萍说清楚,也是逼迫她理智解决问题的一个理由。所以这天下班后,他把朱爱萍叫到办公室,直来直去地谈了起来。
“我的想法是这样,第一,更改孩子家庭成员的资料,写明我是他的父亲。”陈大卫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第二,我们协商一个共同抚养,以及治疗孩子的办法。经济方面我可以全部承担。第三,我想尽快把孩子送到国外治疗,让他早日具备生活自理的能力。”
陈大卫说完,就有些紧张地看着朱爱萍,等待她的反应。
朱爱萍冷笑了一声才说:“你瞒着我擅自看孩子,又偷偷摸摸做了亲子鉴定,这样合适吗?还把我这个孩子的母亲放在眼里吗?”
“这都是因为你不同意,我才被逼迫的嘛。”陈大卫据理力争道。
“这孩子来到世界上,是因为我们的不理智。现在就不能用理智来解决问题。”朱爱萍有些蛮不讲理说。“你说的这三条我都不会同意。如果你想打官司,我们就走着瞧。反正我不会在乎,但你那会儿是老师,比我大十好几岁呢。”
陈大卫听出威胁的味道,便说:“我们年龄相差只有九岁七个月。我只是你的大课老师,那天晚上,也是你主动。”
“看来,你都想好啦。”朱爱萍瞪大了眼睛道。“主动不主动,必须由我说了算!”
陈大卫叹了口气说:“你也替我想一想,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自己的亲骨肉,如果不闻不问,我还是人吗?”
“过去的这些年,不是也过来了?”
“那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陈大卫见朱爱萍根本不按常规出牌,就有些急了。“你不能不讲理啊。”
“李老师,不,我又忘了您叫陈大卫了。”朱爱萍却不紧不慢道。“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要去你的宿舍吗?”
“不知道。”
“猜猜看。使劲儿想,为什么?”
陈大卫想了想才说:“你和同学打了赌?”
“我有那么随便吗?”朱爱萍哼了一声,不屑地看着。
“那是为了什么呢?”
“那是因为我爱你。”朱爱萍有些伤感地说。“我暗恋你快一年了,还想和你结婚呢。”
这可是陈大卫没有想到的,瞪大了眼睛问:“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一说,肯定把你吓跑了。”朱爱萍叹了口气说。“我想,还是先试试,如果你不拒绝,再说不迟。”
“可那天你也没有说啊?”
“如果当时说了,不就等于敲诈吗?你答应,也一定是假的。”
“你真的这么想?”
“是。我就是这么想的,为这事,我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说到这儿,朱爱萍苦笑了一下,才接着说。“我虽然不是处女,但你却是我第一个真正喜欢的男人。可没想到,没过几天你就人间蒸发了,根本不给我机会。”
陈大卫愣在那儿,这可是完全没有想到的。原来他本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这要比继承什么财产要美好许多,在那时,他也真的喜欢朱爱萍啊。
“是不是有点明白了?”朱爱萍的话又把陈大卫拉回到现实中。“你曾经让我那么失望,那么痛苦。看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大夏天也穿着长衣长裤。后来为了不影响实习,只好把分娩期提前了两个月。结果孩子窒息,脑瘫,我也是大出血,差点就死在手术台上。现在,你却轻轻松松地说要看孩子,要当父亲。我心理能平衡吗?”
“那你……”陈大卫犹豫了一下问。“为什么不打掉呢?”
“我以为你出差了,或者有别的事,总觉得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朱爱萍这时眼睛一湿,哽咽起来。“后来听说你停薪留职,还是不死心。我们有了这种关系,你怎么不问问后果呢?再后来,我感觉到胎动,那孩子在踢我,我就再没有勇气……”
陈大卫没再说话。他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丝毫不能减轻朱爱萍心灵的伤痛。他想做一个安慰的动作,但看到朱爱萍冷冰冰的目光又不敢了。
“我要对你进行惩罚,非常严厉的惩罚。”朱爱萍擦掉眼泪发狠道。“我不能让你活得太轻松,也不想和你讲什么道理,你最好有个准备。”
朱爱萍说完就气乎乎地走了出去。
陈大卫好一会儿没动弹。这些年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但没有一个是对付不了的,现在却有些犯难了。“不是她不想让我活得太轻松。”陈大卫在心底默默地说。“而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无法活得轻松啊!”
不过,陈大卫不是那种不能自拔的人,而要从痛苦的烦恼中走出来,就是去做别的事。他又待了一会,听到对面魏丽丽的办公室还有动静,就拉开抽屉,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信封拿在手上,走了过去。
“这是3000元,麻烦您转给那个病人吧,她明天出院。”陈大卫很平静地对魏丽丽说,和刚才仿佛换了个人。
魏丽丽想了想才问:“是那个自行去做B超的病人吗?”
“是啊。虽然是小东接的诊,但我是老师,也有责任。”陈大卫连忙解释道。
魏丽丽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说:“真有这个必要吗?”
“我说过的话,就必须兑现。”陈大卫看了看魏丽丽问。“那个……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魏丽丽笑笑说。
“国内的病人比较急躁,我在国外就听说过了。”
“国外没有这种情况吗?”魏丽丽刚才在想郑伟的事,有些郁闷,就想找人多聊会儿。“您坐吧。”
“有啊,还开枪呢,但毕竟是极少数。老外的法制观众还是比国内强。”陈大卫坐下说。“当然,从医生方面来说,也比较规矩,像小东这样级别的医生,能做什么手术有很严格的规定。相比之下,国内临床机会就多些。”
“医疗事故少,医患关系当然就好多了。”魏丽丽感叹道。
“其实国外的医疗事故也不少,只是处理方法比较到位,大医院都有调解委员会,而且都是专业人员。”陈大卫说着,还举了几个例子。
魏丽丽点点头,过了会才问:“小东回来,是不是希望多做些手术啊?”
“这是肯定的。”陈大卫点点头。“那个中期引产,国外几乎碰不到。还有就是,听说很多医院已经不再使用利凡诺尔了,这是为什么呢?是效果不好吗?”
“不,效果没问题,是因为利润太低,厂家就很少生产了。”魏丽丽苦笑笑说。“国内有些事是您不太好理解的。”
“没想到这个病例会这么复杂,我也太着急了。”
“也怪我没及时和您沟通,是我做得不够。”
“你太谦虚了。”陈大卫笑了笑,迟疑了一会才又问。“上次托您的事,您跟朱医生谈了吗?”
魏丽丽连忙说:“不好意思,最近事多,还没呢。”
“那就别谈了。”
“为什么?”魏丽丽有些不解道。“她同意你的要求了?”
“没有。”陈大卫摇了摇头。“刚才我跟她谈过了,现在才了解,她为了这孩子付出的代价是我难以想像的。所以我想,不如过一段时间再说。”
魏丽丽想起康复医院曾经打来的电话,便问:“您是不是已经见过那个孩子了?”
“是的,还做了亲子鉴定。”陈大卫老实承认道。“朱医生知道后,很不高兴。也怪我过于自作主张。”
“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魏丽丽想想安慰说。“朱医生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说不定过一阵想法就变了,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陈大卫笑笑点点头表示同意,看看时间不早了,就提议一起吃晚饭。魏丽丽觉得和陈大卫谈话很愉快,也就爽快答应了。
陈大卫开着车,找了个比较清静的室外西餐厅,那儿支着大阳伞,附近还有人用巴松在吹奏西洋乐曲,很有些异国情调。他们在角上找了位置坐下来,点完菜,就又接着聊起来。
“海外的生活很有趣吗?”魏丽丽这些天的心情一直不太好,就想说些轻松的话题。
“怎么说呢?我在国外就像这儿的农民工,老外表面上很客气,但骨子里不会拿你当回事。还有一个情况,我们中国人能吃苦,不怕加班加点,而老外很重视家庭团聚,一下班就跑得没个影了。相比之下,老板当然愿意聘用我们中国医生了。这也是让外国同行嫌弃的原因。”陈大卫说到这儿苦笑道。“在那种环境里,再是什么白领,生活能有趣吗?”
“还是回来好。”魏丽丽真心道。“我们是产科大国,但无痛分娩的比例却远远低于发达国家,很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啊。”
“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原来?”魏丽丽有些不解问。“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无痛分娩的想法没有变,但没想到我个人还有这么个麻烦事。”
“您不会,因为这个……”魏丽丽试探地问。“再去国外吧?”
“我想把孩子带到国外去治疗。”陈大卫很认真地说。“当然,也是想共同生活一段时间。”
“这个朱医生能答应吗?”魏丽丽怀疑道。“她连孩子都不想让你见,你还想带走?”
“可国外的医疗技术确实比这儿要先进。”陈大卫说。“作为母亲,应该更希望孩子早些康复啊。”
“道理是这样,但感情上的事就很难说了。”魏丽丽看着对方说。“这个,您最好也得有思想准备。”
“不说我的事了。”陈大卫这时笑了笑问。“你跟郑院长见过面了吗?”
魏丽丽没想到陈大卫会直截了当这么问,便点点头说:“见过一次,他反对把以前的关系继续下去。”
“那你呢?”陈大卫看着魏丽丽问。“这种事的关键往往在女方啊。”
“我对‘关系’的事想得比较少。”魏丽丽实话实说。“只是想让他振作起来,重新投入研究和工作。”
“这也是你们感情关系的前提嘛。”陈大卫真诚道。“我真的很羡慕郑院长,要是能遇到像您这样的女人,我死也满足了。”
“这话我可受不起。”不知为什么,魏丽丽听了陈大卫这句明显带着奉承的话,却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说。“如果将来一起过日子,男人很在乎自尊。如果是您,也一样,对吗?”
“这可不一定。”陈大卫却摇摇头说。“爱一个人就要敢于牺牲,包括自尊。再说了,自尊也不是靠职务和成就才能得到的。如果我的努力一直没结果,没有取得成就,也没有职务,难道我就没有自尊了?”
魏丽丽觉得陈大卫的话有一定道理,却没有附和。她心里偷偷地把郑伟和陈大卫在作比较,总觉得陈大卫有些夸夸其谈,而郑伟却很真实。当然,陈大卫显然很会说话,更会讨女人的欢心,所以,跟这种男人聊聊天还是很愉快的。
陈大卫则在心里对自己说:“上帝其实是很公平的,他在关上一扇窗户时,一定也会推开另一扇窗户。现在和朱爱萍陷入了僵局,但同时却认识了魏丽丽。虽然相处才几天,但印象却很深刻,她才是自己应该娶的女人啊!为什么不试试呢?当然,她现在心里还装着郑伟,但无论是郑伟本人,还是他的儿子,都在反对这门亲事,也就是说,他还有希望,而且希望还不小呢。”
在这春风柔和的夜晚,这些与现实若即若离的话题本来就是那些精美食物最好的佐餐,不料服务员刚刚端来第一道菜,就接到江虹的电话,说急诊科有个遭遇车祸的农民工是个晚期孕妇,没有出血,没有子宫压痛和宫缩等临床表现,问要不要收治住院或者“挂床”。这是护士长的例行公事,住院必须获得科主任同意。
陈大卫不想破坏就餐气氛,问了B超正常就说同意病人回家。但魏丽丽的意见相反。
“您找个有经验的护士,进行持续性胎心监护,如果发现胎儿窘迫的细微体征,要考虑剖宫产终止妊娠。”魏丽丽接过手机,毫不犹豫地对江虹下了命令。“4个小时内,不能让病人回家。”
陈大卫一时觉得十分尴尬。他是难产专家,对晚期孕妇遭受创伤后的诊疗程序是十分清楚的,现在却仅凭一个B超的结论就放弃了胎心监护,也真是太轻率了。
“那……我们是不是该去趟医院啊?”陈大卫说着就站了起来。
“不用,我让朱医生加个班。”魏丽丽朝陈大卫摆了摆手,拿出手机和朱爱萍说了情况,又叮嘱了几个注意事项,然后才笑嘻嘻地对陈大卫说。“好不容易腐败一下,我可舍不得离开。再说,我的手还没好,也上不了台。”接着,她就把手掌受伤的事大概说了一下,只是没提小东。
“那您可得好好看一下。”陈大卫真心担忧道。“这可是临床医生的命啊。”
“肯定会好的。”魏丽丽轻松说了一句,就开始对付新端上来的菜肴了。
两人依然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只是绝对不提刚才的电话,吃东西的速度也快了许多。离开餐厅后,他们没有商量就一起来到科里,朱爱萍已经发现胎盘早剥的症状,正在与手术室电话联系呢。
没过多久,朱爱萍上台主刀,陈大卫自告奋勇做了助手,魏丽丽则穿了手术衣站在一边应急。这本来是不需要的,但她知道朱爱萍和陈大卫在先前有过一次不愉快的谈话,就想预防万一。
新生儿是个胖小子,哭声特别响,阿氏评分达到“8”,魏丽丽和朱爱萍都特别高兴。陈大卫则当着朱爱萍的面对魏丽丽说:“要是听了我的话,这孩子就没这么幸运了。”
魏丽丽笑笑没说话,朱爱萍却看着她问:“陈主任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他在说笑呢。”魏丽丽开心道。“一会儿让陈主任送我们回家。”
陈大卫则特别强调说:“我差点犯了个大错误,幸亏魏主任有经验,比我有经验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