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间，一大家子人讲究曾祖父大排行，所以亲戚中“十三大爷”、“十五姨姥姥”之类的称呼司空见惯。
九奶奶不是我亲奶奶，具体是哪枝儿哪杈儿上的，我也搞不明白，反正我奶奶辈的人就只剩下这一位九十多岁高龄的九奶奶了,她是我家长辈中辈份儿最高的人。
每年春节晚辈儿们都要去给九奶奶拜年,这是家规，没有人强迫你遵守，但从来也没有人不遵守，因为我们把这当作一项荣耀。我们家以前是我爸爸去，后来爸爸带我去，再后来爸爸岁数大了，我自告奋勇自己去，现在是我带着我女儿去。不管去的人怎么换，要办的事儿还是给九奶奶拜年，要看望的人还是九奶奶。
给九奶奶拜年得买点儿顺口儿的吃的，但九奶奶爱吃的东西都是有名有姓的：俊王家的烧饼、奶酪魏的奶酪、羊头马家的白水羊头……诸如此类的吃食，爸爸一拉单子就是一大串儿。接下来就是我怀揣单子，提前半个月踩好点儿，拜年之前再突击采购。今年买不到的东西就放到明年买，每年既要有保留的项目，还得有新淘换来的惊喜，为的是哄九奶奶一乐儿，其实到底她能吃得了多少，对九奶奶来说已经太不重要了。
今年因为有几样吃食要“破五儿”后才能买到，所以拜年安排在了初七。
初七凌晨的一场雪使北京披上银装，城里的胡同、门楼更是版画一般黑白分明，让人看着那么透气那么舒坦。我远远地就停了车，步行向九奶奶家走去，我爱极了踩着雪走在胡同里的感觉。
九奶奶家位于京城著名的后海边一条著名的胡同里，很深很深，远远地就能看见九奶奶家院子里那棵大枣树了。
推开院门，看见九奶奶有些驼背的娇小的背影儿：头戴一顶棕色毛线帽，大红缎子的中式棉袄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大棉坎肩儿，两只裹过的小脚儿像钉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个小笤帚疙瘩，小心翼翼地扫着窗台上摆着的一排冻得通红透亮儿大柿子。
“九奶奶，您老过年好！”
“哎哎哎！过年好！过年好！我孩子来啦，看我孩子这一身雪哟，快进屋，进屋！”
九奶奶一口京片子，嗓音脆生生的像个小姑娘，从我记事起她说话就这个声音。
我伸手要拿九奶奶手中的笤帚疙瘩：“九奶奶我帮您扫。”
“别介别介可别沾手，我扫着玩儿呢，你给我留着！听话，快进屋。”
坐在暖和的屋里，我仔细看着九奶奶。她的眼窝越来越深了，目光却依然那么明亮，眼神儿依然那么活泛，嘴瘪下去了，使颧骨显得很突出，帽子下边露出银白的头发，皮肤又白又光滑，我夸她：“九奶奶真漂亮，像个洋美人儿。”九奶奶调皮地笑着：“呵呵呵呵，我是洋美人她奶奶。”我的到来让九奶奶兴奋得像个小孩，一边麻利地拿吃拿喝招待我，一边小嘴巴巴地说个不停，我都插不上嘴，只剩下点头“嗯嗯”的份儿了。似乎她问的话并不需要我回答，我还没问的话她也都知道要问什么，直接就给抢答了。
“你爸你妈都挺好的吧？你们也都挺好的吧？孩子们都挺好的吧？我好着呢，什么都不缺，别老惦记我。你大爷大妈你哥你姐他们都挺好的，过年都来了，前儿个一大家子刚走。大海也好着呢，昨儿个上夜班，这会儿在东屋睡觉呢，工作不容易啊，看把孩子累的，什么竞争啊竞争啊，我看就是荷叶包洋钉子——个个想出头儿！我看着怪心疼的。”说起大海来，九奶奶更是喋喋不休：“咱家这孩子忒实诚，在班儿上不多说不少道的，不会吹牛皮，可他是艾窝窝打钱眼儿—蔫儿有准儿！我也净教导他，一个心眼儿听领导的话，准没错儿，别跟领导转影壁，你说是这理儿吧？”
大海是九奶奶的重孙子，二十多岁了，是九奶奶的心头肉。好多年前大爷大妈分了新楼房时，九奶奶执意留在老宅不肯走，还危言耸听地说楼房不接地气，她要是上了楼恐怕就活不了几年了。再加上她个性独立，坚持说自己能照顾自己，不需要保姆。最后她成功地留了下来。其实大家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尊重她所有的选择，只要她开心，条件是她必须接受大哥大姐两家对她的轮流照顾。这两年重孙子大海长大了，主动要求自己搬过来陪老祖儿，曾祖孙的感情好得就不用说了。大海这个乳名是九奶奶给起的，当时表嫂嫌这名字太老气了，可九奶奶执意让重孙子叫大海，说大名叫什么我不管，小名就叫大海！后来我听爸爸说，九奶奶的老家在山东烟台靠近海边，她不到10岁就到了北京，再也没回去过，大海——是她对故乡的印象。
九奶奶看见我给她带来的吃的，脸笑得像绽开了的花儿：“你瞅瞅，家来就家来吧，还拿东西。我什么都不缺，嘴壮着呢，带爪儿的不吃土鳖，带腿儿的不吃板凳，天天吃得都顶嗓子眼儿了，以后别买这么多东西了啊。回头我让大海给介壁儿窦奶奶送过去点儿尝尝，唉！她们家那个儿子，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浑着呢，过年都没来看看她。”
…………
聊着聊着，天儿不早了，我记得来的时候妈妈嘱咐我，老年人乐大发了、话说多了会张心、伤气，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九奶奶家。
我喜欢看九奶奶笑，她笑起来真像一朵玫瑰花；我喜欢听九奶奶说话儿，十天十夜也听不够。回来的路上我对自己说：抽空儿多去陪九奶奶说说话儿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