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原创基地>作品展示
过年(系列)  作者:帝国时代

(人气:13748  发表日期:2005年02月01日 15:19:47)



上世纪70年代末期

黑龙江北部嫩江平原

一个叫二克潜的小村庄

冰雪覆盖着莽莽原野



杀猪

杀猪一般在腊月26-28期间进行,不能太早,否则猪肉就剩不下多少。杀猪总是需要有人帮忙的,但杀猪的人家一般不太希望很多人来――有太多人来,就意味着吃肉的人太多。但是,总要找几个亲朋好友来,否则,主人家就太不厚道了――二克潜人很在意这个。冰天雪地的早晨,雾气还没有散尽,被杀的猪在临终之前的声嘶力竭总是能传得很远,从而被更多的人听见,于是,热心的男人们就聚集到主人家围观或者帮忙。



抓猪、捆绑、按腿、烧热水、褪猪毛、收拾内脏……所有的程序都会有热心的人帮忙,等到杀猪完毕,照例,所有手上粘了猪毛、猪血的人都要大吃上一顿,寡淡了一年的嘴巴,这时候可以名正言顺地放肆一回。



村子里的女人们,在家里真切地听见猪的尖叫声慢慢地变成呻吟,最终没有了动静,耐心再稍等一会,之后便及时地抓住家里那流青鼻涕的孩子说:“去,叫你爸回来吃饭。”其实,不是真的叫男人回来,孩子去了,便一定会被主人留住――大过年的,哪好意思不让孩子嘴上沾点猪油就走呢?女人就是心软,不肯亏着孩子。



酸菜和粉条肯定有一大锅,猪脖子上的肉大片地切好下到沸腾的锅里。一向懒惰的东北男人此时勤快起来,把猪肠子翻过来,在雪地上磨蹭干净,另有一个人不停地搅拌猪血以防止凝固,加入调料之后灌进猪肠子里――血肠就做好了。随即,血肠也被切成小段放进酸菜锅。特别厚道的人家,还可能切下一片猪肝――这锅杀猪菜就热气腾腾地让人充满期待了。



照例是要有白酒的,女主人早就吩咐孩子用塑料桶从供销社买了回来。热腾腾的火炕上,男人们喝酒酣畅淋漓,男主人一定是要被灌醉的,除此之外,还得有几个陪醉的主儿。从清早折腾到深夜,杀猪的所有程序进行完毕。有人自己走着回家,有人被搀扶着离开。男主人早就躺在炕上酣声镇天,女主人看看男人,无可奈何地算计:二百斤的猪已经被吃掉了大半。剩下的要赶快切成小块,放到露天地里冻起来。剩下的肉,要能吃到雪化了最好。可惜,往往是等不到那个时候的。



二克潜的村庄里,杀猪人家的门口,总能有一个雪堆,看起来不起眼,上面可能还浇着不少脏水,但里面就埋藏着那些可爱的猪肉们。如果半夜里有大镐刨雪的声音、有狗叫的声音,那就很可能是有人在偷肉。一个村子里总有几个二溜子,是不是?



磨面



秋天收获的麦子和玉米,在场院里晒干了,该卖的卖掉,剩下的那些就留到过年之前去磨坊磨成面。磨面是件很谨慎的大事,一般要全家人一起出动。



磨面的机器有两个,一个是磨白面的,一个是磨玉米面的。照例,两种面都得磨一些。过日子么,不能天天吃白面吧?



机器的轰鸣声很嘹亮,十分高调地昭示着节日的喜庆。磨面的师傅这时候地位立刻高升了,叼着别人递过来的烟卷,得意的抽上两口,眉毛胡子都沾了雪白的面屑,淡蓝的烟圈就从一丛白胡子中袅袅地吐出来。给师傅上烟的目的很明确,师傅高兴了,就能允许你去小泵房里把面糠扫出来――麦子壳在磨面的过程中变成了糠,被机器吹到泵房里。



扫面糠的问题比较考验人的交际能力。如果面糠不扫干净就很吃亏了。家里的猪吃什么呢?做人不能太自私,除了考虑自己的嘴巴问题,还得考虑猪的胃口。



磨好了面,胜利地扫到了面糠,一家人就搬师回朝了。男人女人这时候常常一起动手,要包豆包、做馒头。这是个巨大的工程,正月里,根本就没有时间做,所以,要抓紧过年前的几天。做了太多的食物也不必着急,反正房子外边就是天然的冰箱。



馒头的正中间,有时候还有一个红点。拿筷子头沾了印泥,点在馒头中间,这化了妆的馒头立刻变得生动漂亮起来。这个工作一般交给孩子来干,他谨慎地握住筷子,想像着馒头们被蒸熟了之后的肥美白皙。



供销社



供销社是小孩儿的天堂,过年的时候,供销社就是天堂里上帝的卧室。



过年了,大人总得给孩子买几块水果糖意思意思。站到柜台前,大人仿佛很气派地说:“来5毛钱水果糖。”有了大人的气派做支撑,小孩子就立刻紧张地扒住柜台的边缘,努力地盯住售货员的手。



售货员却总是很高傲,她不看你,也不看糖,眼睛盯住别处――天天跟糖打交道,见过水果糖的世面了。她抓住一把糖,冲着台秤的托盘,嘣嘣嘣嘣,水果糖就一粒一粒地掉下去,每一粒都砸得孩子心里直哆嗦。末了,秤杆高高地翘了起来,售货员赶快又拿回去两块,让小孩子心里老大不乐意。



家里的老人总得有几块点心,一斤能包成满满的一包。售货员把点心一块一块垒好,用黄色的马粪纸包住,用绳子四下捆好。捆点心的绳子是牛皮纸做的,打好了结儿之后,售货员把最后的绳子头捻开,用舌头舔舔,稍一用力,绳子就断开了。之后,她潇洒地拎起点心,咚地一声放到买主面前――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姿势和神态就是比干农活的人优雅。



过了卖糖果点心的柜台,里面就有卖炮仗的地方了,小孩拿了糖块、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眼巴巴地等在那里。当然,炮仗还是有好几种,。但小孩儿只能给买最小的“小鞭儿”。一挂一百响的小鞭儿,往往要被拆散了,一个一个地放。一下子全劈里啪啦地点了,那简直是奢侈。



这样,过年的小孩左边兜里是水果糖,右边兜里是小鞭儿,蹦蹦跳跳的时候要留心捂住了口袋。他心里懂得珍惜,但手和嘴巴总是不听从心灵的召唤――啥时候能有吃不完的水果糖和放不完的小鞭儿?思考着这个问题,心里有了一点点隐痛,一秒钟之后就忘记了。



过年前的某天,供销社肯定要搞一次大型促销活动:把全年积攒下来的布头一次性清仓处理。这可是个好机会。预先得知了消息的十里八村的人们,全揣了钱早早地等在供销社门口。往往促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围得人山人海了。这时候,要靠男人的体力了。青壮年就从人们的肩膀脑袋上面爬过去,及时占领有力地势,等女人挤过来挑选。



过年前的供销社简直像圣诞老人一样慷慨。女人从布头里挑选合意可用的,在心里擘画着布头们被裁减后的模样。如果算计清楚的话,一家大人孩子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都可以穿上一件新棉袄,而且是拼接得体的花色。这就需要考验女人的设计能力了,那个年代,女人们都是最好的服装设计师。









年画



过年前,照例要打扫一下房梁上积攒了一年的灰尘,女人用冻得通红的手把窗玻璃擦干净。之后,便进入了男人要参与的工序:糊墙、贴年画。



糊墙要用纸,男人就去几十公里以外的内蒙古一个叫莫旗的城镇去买。一般的人家是用报纸糊,买上二斤《人民日报》就差不多。条件好一点的人家用白纸,雪白雪白的,晃人眼睛。村里会计家除了用白纸之外,还要买带花边的纸,仔细地裁好,贴在棚顶,金碧辉煌地。



于是,罗马尼亚的齐奥赛斯库、柬埔寨的西哈努克、巴基斯坦的齐亚•哈克,就被友好热情的中国黑龙江人民贴在了自家的墙上。他们双目炯炯地看着刚刚开过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中国人民,开始了热热闹闹的新生活。



供销社中间的空地上方,会扯出几根绳子。绳子上万国旗一样挂着各类年画,供销社简直就像联合国总部。年画左下方贴着编号,如果要买就跟售货员报号码。年画一般有麻姑献寿、昭君出塞、八仙过海、桂林山水、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鲤鱼跳龙门、梁山泊与祝英台、草原英雄小姐妹、农村新气象……爱财的人家就买鲤鱼跳龙门,矫健肥硕的鲤鱼,弯成一个跳跃的角度。想生儿子的,就买大胖小子年画,肥头大耳,抹着红脸蛋儿。



一块钱大概可以买八张,大部分人家买四张就够了:两张贴在炕头墙上、两张贴在侧面墙上。八大金刚紧紧围住神色镇定的杨子荣,座山雕的三角眼让人胆战心惊――连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都透着喜庆。



当然,还得有一个新的月份牌挂在门口的墙上,把新日历本放上去――虽然公历的新年早就开始了,但二克潜村的人们还是愿意以春节作为新年的开始。













娱乐



天擦黑,各家各户都往炉子里猛添了不少柴火,空气里四处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勤快的男人喂好了牲口、扫干净了院子,拍拍手,披上棉袄就出了院门――他去打牌了,不到半夜不会回来。



二克潜村人还不知道电视,但他们过年的娱乐项目也并不缺少,打牌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村里总有几户人家有牌局,有参与打牌的、有观战的,还有伺候茶水的。牌局的主角是男人,偶有女人出现,那也是来抓自家男人回家的――挂心输赢,赶快过来助阵,斜欠着身子,脸上漫不经心,眼睛死盯着男人手里的红桃黑桃,心里暗自捏了把汗。



牌局也往往是小型聚会的场所,类似英国人的下午茶,女人们坐在一边说点家常,小孩儿打打闹闹。有了私情的男女,也能趁机交换一下眼神。



深更半夜的,屋里的炉子火苗正欢实,男人悄悄地摸回了家门。门打开,冷风、雪屑和男人一起裹挟进来。还没睡实的女人立刻从被窝里露出结实的手臂,向黑暗里问:“赢了多少?”如果是赢,皆大欢喜。当然,输也是免不了的。这时候,男人心里就嘀咕: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也有厉害的女人,被男人输得灰了心,大声叫骂。一般来说,最终还是女人吃亏,男人用武力解决了问题,女人的哭声打破了二克潜酣睡的夜:“这个年我可咋过啊~~~”然而,年还是一定要过的,男人照旧打牌,女人照旧忙活每天的饭菜――一年里的好东西,都集中在这几天痛痛快快地吃。



年三十晚上,小孩儿总坚持着不睡觉,他要等待半夜十二点放炮仗。然而,九点以后,眼皮就开始打架了。打牌的男人们在十二点以前都会按时回家,履行自己的职责,把炮仗点燃。女人们把饺子下锅,放完炮仗以后,就可以吃饺子了。过年的饺子那么香,好吃不过饺子。



大年初一的早晨,小孩儿从被窝里爬起来,看着院子里满地的红纸屑,才发现自己今年又错过了放炮仗的时刻,心里懊悔不已。然而,其他的乐趣还是有的。这些快活,至少要持续到正月十五才算告一段落。



嫩江平原的低气压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消退,淡白的云层下,一缕一缕的烟气从每家每户蒸腾起来。村庄的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雪原,更远处,雪原与天际线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偶然有几棵孤独的树,远远地看着热热闹闹的二克潜村,神色苍茫,沉默不语。虽然离春暖花开还早,但厚厚的雪层下,种种平凡的生命已经在萌孽――春天听见了鞭炮的召唤,正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网友评论-------------------------------------------------------------------
  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写点东西,可你把我想说的全写了,有时包括我的心情。写得真好,有的文章看了好几遍。(空) lily_2005 2005/02/01 20:34
  写得真不错 回龙观好邻居 2005/02/01 17:23

发表评论关闭窗口
声明:该作品版权归 帝国时代 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该作品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观点,与本网站无关。
该作品如果涉嫌抄袭等所引起的法律纠纷由作者负责。

版权所有 回龙观社区网 Copyright© 2000-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