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那种守着金矿会饿死的人。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开采，也不知道开采出来后再怎么办。先换钱，再换粮食？还是直接换粮食？怎么换，以什么比值换，找谁换，换什么粮食。换完了以后怎么办？…一系列如此复杂的问题会让我头昏脑胀，无所适从。最终的结果就是，躺在上面饿死。
一直怀疑我的问题不在于生活技能的缺乏，而是因为太懒。研究生毕业时同宿舍的G在告别晚餐上也这么说，他说完后我跟他闹翻了。我喝了很多的酒，激烈地辩解我不要名不要利只要自己活得开心自在，这是我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别人无权指责。我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激动，同时也发现自己很脆弱。你可以说我弱智甚至白痴，但不能说我懒。因为我知道自己既不弱智也不白痴（甚至有些聪明），但的确很懒。
后来我对这件事反思了很久，觉得很可怕。并不是自己的懒被揭发这件事本身可怕，或者因此发现的自己的脆弱。其实我的脆弱由来已久，无需证明。真正让我害怕的是那天我的激烈的情绪反应。这推翻了长久以来我对自己的一种认识或者是信念。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绝对理性的人，对事物的判断可以不带任何主观感情色彩，超越自身功利，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评价。比如我的哥哥们对二叔都很有成见，认为他对我们没有尽到做长辈的责任。但我却有不同的想法，认为他对我们已经足够好。我在思考问题时，在计算自己的得失的同时，也去计算别人的得失。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理性客观曾经自认为是我乏善可陈的性格中难得的亮点，可是现在这一点也值得怀疑了。显然，事实是我不愿面对和接受一个真实而客观的我。而且，我会激烈地争辩。这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像我这一个对名利无动于衷的人，会在乎别人的一句话，一句绝无恶意的话。这让我相信我并不真正认识自己，或者，在一个熟悉的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自己。
对这一点的佐证（也许是最有力的证据）是母亲去世时我的一种奇怪的感觉。母亲停止了呼吸，但眼睛却没有完全闭上，而是半睁半闭。经验丰富的邻居老奶奶认定是母亲放心不下我，因为我是六个孩子中唯一还没有成家的。在农村，没有成家就算没成人。然后我就跪在母亲的床前大哭。我一边痛哭，一边分明地感觉到正在痛哭的人不是我，而是一个和我没有关系的陌生人，真正的我已经悄悄地脱离开这个熟悉的驱壳，正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特别是看着这个伏地痛哭的陌生人。一直到送葬完毕，看到这个陌生人总是不断的哭，嗓子也哑了。但是真正的我并没有觉得悲痛，也没有高兴，只是很麻木，觉得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认为母亲真的去世了。觉得她不过是出了远门，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她会不经意的出现在我面前。
我已经记不起来那个游离出躯体的我是不是又回到了躯体，对此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有时候我怀疑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因为我经常记不起从前，对往事的回忆经常颠三倒四，张冠李戴。在我的记忆里，我小时候不爱上学，母亲常常不顾我的竭尽全力的挣扎和反抗把我拖到学校，把我郑重地交付给老师。我会利用各种机会逃课，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装病，有时候一病就一个月。可是姐姐说我纯粹是杜撰，事实上我小时候非常地安静听话，每天都认认真真的上学读书做作业。成绩永远是班上最好的。我想姐应该不会骗我，那肯定就是我欺骗了我自己，这让我经常感到很混乱。街坊邻居经常以我为典范教育她们的子女，而不管我实际上比她们家的孩子小很多。一位邻居固执地认为我将来肯定会上清华大学，一个农村家庭妇女都知道有一个清华大学，可见这所大学真得是很有名气。另一个则认为老师不懂的我全懂，并怂恿她的儿子，一个和我同级不同班的同学，遇到问题不用问老师直接问我就行。可是我的考试卷子上的成绩总是不及格，课本学完后我所知道的内容不会超过第三课。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可思议。但是我学会了沉默，沉默，大家就认为我很乖很安静，不会发现我的困惑。由此我猜我真的是不笨，因为我成功地欺骗了所有的人，我轻易而举地就让他们都认为我很棒很出色。但我的苦恼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其实，有一个词比说我懒更有杀伤力，尽管现在还从没有人当面直接用这个词评价我。我怀疑无非给我留点面子而已，他们换用了一个同义词，老实。如今老实绝对不是一个褒义词，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这年代，说我老实就是骂我，因为老实其实就是：懦弱。对，是懦弱。我最怕别人说我懦弱。因为我的确懦弱。
很奇怪，尽管脆弱与懦弱只有一字之差，我的感觉却大相径庭。脆弱是我描述自己的高频词。这个词竟然让我感觉到某种淡淡的意境，一种令人伤感的，唯美的，小资的，忧伤的意境。懦弱却绝对不会产生任何意境。如果有，那只会是令人生厌的、绝望的、愤怒的意境。这样的意境，不要也罢。因此，你可以说我脆弱，但是别说我懦弱，拜托。但是，还有一个词比懦弱更狠，更不能说，那就是——窝囊（写到这儿的时候，我用坚强的理性和意志勉强抑制了我的强烈的自杀冲动）。与懦弱非常同义的一个词，但更加口语化也更狠。原谅我下面不会再提到这个词，因为我的神经难以承受它。我看见这个词就恨不得马上自杀。
我记不得我从何时开始懦弱。好像我一直就这样，天生懦弱，就像有人天生胆小，这毫无道理可言。这让我更加产生了某种宿命感：对命运的无能为力。命运给我的人生涂抹了懦弱这样一种无法改变的底色，注定了我的悲惨一生。我谦恭而卑微地活着，小心翼翼而又悄无声息。我不敢瞧不起任何人，即使他是一个捡垃圾的收破烂的掏大粪的。却最怕别人向我投来鄙夷的、不屑的、或者仅仅是失望的眼神。我会因为不经意地冒犯了别人而寝食不安，战战兢兢，也许仅仅只是不小心弄脏了他的一个衣角，却总是极大度地原谅和遗忘别人的任何过错，甚至对我的心灵和肉体的伤害。对于别人的欺凌和侮辱，我总是默默的承受而不知道如何反抗，甚至没有想过反抗。我表达愤怒只会用眼神而不会用其他方式，比如嘴或拳头。我不记得我曾经理直气壮要求过任何人，也不记得曾经肆无忌弹地开怀大笑。在我最穷的时候，也绝不会开口要别人还我已欠很久的钱，即使他实际上比我富得多。我总是欢欢喜喜地答应别人对我的任何请求，却又极难开口向别人求助或者借东西，感觉比杀了我还难受……
这就是我，懒、懦弱且人格分裂，也许智商不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