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一直活得糊里糊涂,情窦初开比人家晚几年,玩世不恭也比人家晚几年。大多数时候,我记不得多年前的那些故事和情节,所以,当别人热烈谈论几年前某某和某某的糗事的时候,我常常插不上嘴。
但是,小健老师是我必须记得的一个人。凭着我的笨拙的记性,也该为小健老师记下一笔。并且,这事要趁早,如果再过二十年,我害怕都想不起有过这么一个人。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吉祥小学来了一位男老师――在我们这所郊区的小学里,男老师是稀有品种,男班主任更是少见。小健老师的到来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轰动,我不敢去冒昧揣测女老师们的想法,但同年级的那些学生却是很高兴的。知道费翔吧?如果你知道费翔,那就用不着我去描述小健老师的相貌了――在我周围的人看来,小健老师要比费翔帅上百倍不止。这种帅气,是老少男女皆宜的那种,所以,小健老师绝对是个红人。
其实,小健老师那时候才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呆着没事,某天正光着膀子和人甩扑克牌的时候,被校长找来当四年四班的班主任。小健老师的到来,一扫中年女老师笼罩在学校里的婆婆妈妈的气氛,立刻成为学生的偶像。小健老师会弹吉他,那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吉他;他会在下课的时候给大家讲评书,其实可能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但很能蒙住小破孩儿……小健老师的班上是最热闹的,全班的学生都很快乐。
其实,小健老师只教过我半年,但是,必须承认:他是对我的一生都有重大影响的一个人。这些年,无论我再糊涂,我都不会忘记小健老师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小学四年级的下学期,我们班原来的班主任得了严重的胃病,我们班的学生被平均分到其他班级,我很幸运地到了小健老师班上。初到这个班级其实很不习惯,因为班上已经有几个“尖子生”,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不舒坦。
虽说小健老师在课余时间很活波,但平时还是很严厉的,他甚至准备了一个手板,那些犯错误的学生都习惯了自动把手伸到老师面前。因为体罚,也曾有家长到学校去告状,但小健老师依然故我,而且,被打的学生似乎也并不在意――在家里,父母的拳脚远比老师的手板厉害得多。我记得,我是全班唯一一个没有被他打手板的学生,也不是我没有犯过错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奠定我在这个班级里的地位的事件是春天的运动会。我虽然淘气,但对跑跳一类的事情一向不在行,但我也能在学校运动会里得到荣耀――运动会上总会播送一些“春风吹、战鼓擂”宣传稿,广播员声情并茂地念出来,很是动听,在小学生耳朵里,这恐怕就是诗歌了。我自然是编这种顺口溜的行家,一首接一首地写出来,有同学一路小跑地送到主席台,然后一首接一首地播出来。场下的风头被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给抢走了,自然有高年级的不服气。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健老师坐到我身边,他说要和我一起写。写了什么东西我忘记了,但我记得他的眼神,很郑重其事的遣词造句,甚至还带点欣赏。
班上有个姓孔的男生,一直对我非常不服气,这时候,他赶快给老师递过来一张纸,是他的作品,请老师审阅。小健老师看了一眼,很不耐烦地推到一边,说:“你这破东西,怎么能和她的比?”其实,孔同学一直很自傲,他觉得自己和小健老师一样帅,是班上男生的榜样、女生的偶像。但我一直很不喜欢他。后来,他没有念完初中,然后听说去当了货车司机,后来也听说他因为和人家争女朋友,被砍了一刀,那一刀砍在脸上,难看得很。
还记得小健老师向我借小说,他猜测我一定看过不少书,问我最近看了什么书,我说:《茶花女》和《多少恨》。他很惊讶地说:“你竟然有《茶花女》?能不能,嗯,借我看看?”我们那时候都不知道,《多少恨》也是名著,作者叫张爱玲。
小学四年级结束后,学校又来了新老师,我们原来班级的人又回到了一起。刚升到五年级,就遇到一次参加全区智力竞赛的机会,班主任李老师为参加的人选而举棋不定。当着我的面,李老师征求小健老师的意见,小健老师看了我一眼,毫不犹豫地说:“选她,一定要选她。”就是这次竞赛,我为学校取得了建校以来的最好成绩。
之后的两年小学生涯,我不断地被派出去参加各种竞赛和培训,为学校争取荣誉。每次去参加竞赛,学校总会派老师护送。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小健老师送我们回来的路上,已经是冬天的傍晚了,我们需要穿过一块荒芜的大田,他走在我旁边,忽然很认真地对我说:“有一天,我希望能在广播上、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芳名。”这一句话,我到今天还记得。冬天的暮色劈头盖脸地压过来,空气有点冷,身后的大田一望无际,小健老师的这句话让我觉得惶恐,心里暗暗地下定决心:“如果有这么一天,我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
他当时还问我有没有信心,但是,差不多过去了20年,我都没有给小健老师一个答案。我从来没有亲口告诉小健老师我的芳名出现在了哪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还没有资格告诉他――我总指望着,有一天,能有更好的成绩,能有一个让他更满意的答案。
小学毕业之后没几年,听说小健老师不做孩子王了,辞职去了一家公司。不知道小健老师现在的情况如何。我知道,如果我愿意去找的话,一定可以找得到他,但是,我竟然不太愿意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们那里的男人过了三十岁,大部分都过着同一种生活:上班报纸杂志、下班啤酒麻将。希望我的老师不是这个样子吧?当年,朝气蓬勃的他是怎样点燃了我人生的希望。
有时候,我觉得,大部分人的人生是一本日渐蒙尘的书,久不翻阅,就蠹了、脆了、黄了,然后就淹没在尘埃中,成为一堆灰烬。如果我有机会,特别想问问那个现在有了刀疤的孔同学:你为什么要浪费你的天赋?我知道,小健老师也给过他不少鼓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