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晋明没等对方说完就起身走了。他知道,这会儿血压一定会窜得很高,心脏的负担在加重,梗塞随时可能发生。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换个环境,摆脱这个恶魔。过去,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卑鄙无耻的小人。
尤盛美来了电话,说肖程和安德森已经到了酒楼,她和曲兰正往那儿赶呢。
“我想想,还是怕他们吵起来。”尤盛美在电话里说。“我让曲兰陪我去一下,你就别去了。”
尤盛美的口气让曲晋明有点不快,但现在确实没有心情去那种场合吃饭,他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一待,好好想一想,下面怎么办?
私生女的事可以不去管它,那是陈年老账,就算是被证实,公开了,也不会写入鉴定。这年头谁没点儿事呢?大外科主任去年还跟自己的一个女学生闹过绯闻,后来不也就不了了之了?
肖程擅自离岗倒是个问题,如果不出事,顶多批评一下,可现在死了一个胎儿,作为他的上级,就得看怎么说了。如果尺度宽些,是对下属要求不严格,以后注意就行了。可如果故意挑刺,就有些麻烦。当然,关键是那个病例算不算医疗事故,如果算,按规定不只是肖程有责任,他也会受牵连,当然就会影响投票。现在人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说平时跟省厅的各位领导关系都不错,但人家大外科主任也没在这方面少花力气啊!
不知不觉中,曲晋明来到第一产科。但他并不知道来这儿干什么,只是经过医生办公室看到何晶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时,他是多么想和一个亲近的人聊聊啊。
他看看周围没人,便问。“你值夜班?”
“不。”何晶笑了笑答道。“原来是下午的一个手术,可病人体温有点高,想再等等。”
“真是个傻孩子。”曲晋明突然间冒出这么一句,又说。“到时候让护士叫一下不就行了,干嘛要在这儿干等呢?”
“我也没地方可去。”何晶仍然笑着说。“正好朱医生夜班,我陪陪她。”
正说着,朱爱萍走了进来,冲着曲晋明笑着说:“曲主任还没下班啊?”又对何晶说。“2床估计没戏了,体温38度4,你回去吧。”
“嗯。”曲晋明便说。“遇到这种情况,就是体温下来,也不能上台。明天再说。”
“那我跟护长说一下。”朱爱萍知趣地说。“你们聊。”
等朱爱萍走出去,曲晋明才对何晶说:“能不能陪我去吃个饭?”
“可我已经订饭了。”何晶老实说。
“走吧,有夜班呢,不会浪费的。”曲晋明催促道。“我去开车,你在门口等我。”
何晶没再说什么,点头笑了笑,就去换衣服了。
当曲晋明把那辆老款奔驰开上大街的时候,心情已经完全好了起来。身边坐着女儿——这是不需要做什么鉴定的,完全可以凭直感觉来判定——而且就只是他们俩。“你还想要什么呢?什么地位,什么成就,能让你真正感到幸福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作为一个父亲,最开心的,其实就是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相比之下,其他任何东西都不重要。”
“你怎么不说话呀?”曲晋明看到何晶一直没吭声,担心她拘谨,便打破沉默问。
“我在想。”何晶抿嘴笑着说。
“想什么?”曲晋明也笑了起来。
“想您刚才叫我‘傻孩子’。”
“我是这么叫吗?”
“是啊,只有长辈才这么叫。”这时,何晶只看着前方,又小声问。“我真的是您的女儿吗?”
尽管曲晋明早就防备,但这时还是觉得十分意外,他过了一会才说:“为什么这么想呢?”
“是曲兰告诉我的。”何晶侧过身,有些紧张地看着曲晋明,又补充说。“她还说问过您,而您也没有否认。”
“曲兰经常会信口开河。”曲晋明苦笑笑道。
“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跟您确实不是一般关系。”何晶执着地问。“我的感觉错了吗?”
“不,我们的关系确实不同一般。”曲晋明在一个亮着红灯的路口停了下来。“我和你母亲谈过恋爱,那时我们真的很相爱,我们也有那种关系。但从你的出生日期看,不应该是我的孩子,而你母亲是从来不说谎的。”
“也许妈妈是不想让您知道。”何晶有些泄气地说。“不想妨碍你的家庭。”
“也许吧。”曲晋明看到信号灯变了,又把车开动起来,说。“既然你母亲这么做了,就有她的理由。我想,还是尊重她的选择,你认为呢?”
“听您这么说,我认为也有道理。”何晶一边想,一边点着头回答。“就是因为这个,您才不去做亲子鉴定?是这样吗?”
“是的。”曲晋明把车靠边停下才说。“可不管怎么说,我都会把你看成我的亲生女儿。”
何晶坐着没动,眼泪却大颗大颗掉了下来,过了半晌才呜咽道:“可我……可我是多么想有个人……让我叫一声爸爸啊!”
曲晋明没吭声,眼睛却含满了泪水。
突然,何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断断续续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我还是觉得您……太狠心……太狠心了……”
曲晋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手伸过去,抚摸着何晶的肩膀说:“是的,是爸爸做得不对,太狠心了。”
何晶便把身体靠过来,把头埋在曲晋明的胸前,不顾一切地大哭……
曲晋明紧紧地抱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何晶开始平静下来,重新坐正了身体,用纸巾擦干眼泪。
“瞧,我的鼻涕都弄在你衣服上了。”何晶说着又笑了起来。“刚才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孩子啊,你怎么做,我都理解,都不过分。”曲晋明温柔地看着何晶说。
“那我给您唱支歌行吗?”
“好啊。”曲晋明说着,就把车开上路。
于是何晶唱了起来,那是多年前一部香港电视剧的插曲,曲晋明也会,就跟着哼了两句。
“我是跟妈妈学的。”
“她平时也唱吗?”
“不,只有特别高兴的时候才唱。”
曲晋明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因为那个电视剧是从前他和何晶的母亲一起在学生宿舍看的,就在那会儿,他们发生了关系。
曲晋明平时吃饭很节俭,可这次却去了省城最好的一家饭店,并且不顾何晶的阻止,要了最贵的菜。
“吃不完,可以打包。”曲晋明安慰说。“我们难得奢侈一下,对吗?”
当何晶吃了一口,大叫“好吃”的时候,曲晋明便开心到极点啦。
“嗯……你妈妈提起过我吗?”曲晋明迟疑了好一会,才鼓足勇气问。
何晶却很快回答:“提起过呀。”
“是吗?”这可是曲晋明没想到的。
“不过,说了您可别生气啊。”何晶笑了笑说。“她不让我跟你接近。”
“为什么?”
“说你是个坏人!”何晶说着,脸儿涨得通红,却哈哈大笑起来。
曲晋明也笑了,虽然有点苦涩的味道,但何晶已经完全是对父亲说话的语气了,这让他欣慰不少呢。
对曲晋明来说,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他和何晶已经完全能够无拘无束地聊天了。当然,他不想坏了气氛,对那个律师只字未提。
吃完饭,何晶并不想马上回去,主动提出要去泡温泉。当曲晋明只穿了条泳裤从更衣室走出来的时候,同样穿着泳衣的何晶立刻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向位于室外的温泉池走去,周围不少人都羡慕地看着他们。
“要让大家以为我们是一对情侣。”何晶凑到曲晋明的耳边悄悄地说,随后调皮地笑个不停。
曲晋明回到家已经很晚,他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想着何晶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因为刚刚泡过温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被更新。不过,毕竟劳累了一天,他想立刻上床去睡觉了,并且相信一定会睡得很香。
可他很快就回到冷酷的现实里。
“你去哪儿了?” 满脸怒气的尤盛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大声问。“手机关机,这很少见啊。”
手机吃饭前就关了,为的是不想打扰和何晶呆在一起的好心情,后来就忘开了。
“有个朋友问点事。”曲晋明撒谎道。“一个比较复杂的手术。”
“放屁!”尤盛美冷笑一声说。“有人看见你和何晶出去了。”
“是,我们先去吃饭,然后泡了泡温泉。”曲晋明干脆实话实说。“过节了,我总该表示一下吧。”
“泡温泉?也太不检点了吧。”尤盛美斜着眼说。“现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父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泡妞呢!”
曲晋明于是也板起脸问:“看你横鼻子竖眼的,一定是谁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你那宝贝女婿。”尤盛美出了口粗气说。“他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对人情世故,真的那么弱智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跟安德森又吵起来了。”
“为什么呀?”
“还不是为了那点儿积液。他愣说美国人隐瞒了症状。”尤盛美用鼻子哼了两声才接着说。“不就是个注定失败的手术吗?有必要这么认真?”
“肖程可不这么想。”
“怎么?”尤盛美冷笑着说。“人家美国人都做不了的手术,他还想成功?”
“亏你还是个医生,谁不想成功啊?”曲晋明反驳起来。
“不就一个畸形儿吗?值当这么费劲吗?”尤盛美拍拍屁股说。“那产妇也有病,要是我,早就引产了。”
曲晋明听到这儿,就不想再说什么,准备上楼。
“你等会儿,我还没说完呢!”尤盛美命令道。“你上院长的事,我已经让我妈找了人,说是一周内不出事,就搞定了。”
“那要是出事呢?”曲晋明脑里浮现出那个律师阴险的面孔。
“你说能出什么事呢?”尤盛美反问。
“比如说,某小报的头版头条,说我在二十多年前就有了私生女,现在正在我手底下的科室进修,不管什么高难手术,我都让她练手。”
“那我就找家大报发表声音,告他娘的侵犯名誉权!”尤盛美恶狠狠的说。
“要是有人拿肖程的那个事来炒作怎么办?”
“他是他,你是你。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下属有错,领导连坐?”尤盛美滔滔不绝道。“再说了,生孩子分娩本来就有风险。哪个科室,哪家医院能保证胎儿不出问题?如果值班的是你,还另当别论。可你是常务副院长啊,负责的事多的去了,如果下面医生犯了错,都要院长负责,谁还敢当领导啊?还有一个,那胎儿死亡不属于医疗事故,省级鉴定我都可以找人搞定。”
看着老婆胸有成竹的样子,曲晋明也就放下心来,说:“要这样,就不可能出什么事了。”
“那可不一定。”尤盛美却不无担心道。“安德森可是个国际名医,HLHS又是个世界顶级的手术,如果在这事上出什么岔子,可就难说了。”
“能出什么岔子呢?”曲晋明有些不解地问。
“你知道那个产妇的情况吗?”尤盛美问,但又不等曲晋明回答,自己便接着说。“那可是个有钱人,她是一定要把这个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来。安德森也是做了保证的。如果手术失败,你想像一下,这个患者会有什么反应?”
“照你这么说,这个手术就不可能做了?”曲晋明这时也意识到事情比较复杂。
“人家美国名医都已经来了,现在说不做,可能已经晚了吧?”尤盛美冷笑着说。“这个手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可就算是手术失败,和院长的任命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别忘了你是负责妇产科的院领导啊?如果这个女人大闹特闹,说医院欺骗了她,为了钱,为了新设备和名声,结果是个骗局,再找了上级领导。你想想,总得给人家有个交代,找个人当替罪羊吧?我听说,这个女人的活动能量很大,圈子里不少人都是太子党。”
“那你说说,该怎么办?”曲晋明这时有些蒙了。
“只能牺牲一个人。”
“谁?”
“肖程。”
“怎么牺牲?”
“让他以第一产科的名义和安德森签个协议。”尤盛美显然是已经想好了,用手比划着说。“将来,成功了算是医院的,失败就只有他来承担。”
“你以为他这么弱智?”
“现在不是他弱智不弱智的问题,而是他急于要做这个手术。”
“万一他想到后果,不想做了呢?”
“不可能。”尤盛美得意地笑了笑。“今天他和安德森一直在谈那个手术,筷子动都没动。跟这种人吃饭,真是受罪。”
“那怎么又吵起来了呢?”
“纠结!”尤盛美用鼻子哼了一声。“知道什么叫纠结吗?明明知道是个圈套,可还是要往里面钻。这就叫纠结。就像明明知道曲兰不爱他,还是要结婚。这种人,就这德性。”
曲晋明倒不会像老婆这么想,笑笑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越是艰险越向前。这种人才有出息。”
“你们是一丘之貉。”尤盛美嘟哝了一句,又说。“还是想想,让肖程怎么跟安德森签约吧。”
“也别把事情想的太严重了。”曲晋明想了想说。“大不了,这个院长不当了。”
“这可不行!”尤盛美瞅着曲晋明,目光严峻起来。“都到这一步了,你要想打退堂鼓,我可不答应!”
“你不答应又能怎么样?”曲晋明一面走向楼梯,一面说。“又不是当了院长才能体现人生价值,我倒想去个偏僻地方做个普通医生。”
“你站住!”尤盛美突然大声说。
“怎么了?”曲晋明不解地问。
“刚才你说什么?要去偏僻地方当医生?”尤盛美冷笑一声,说。“刚跟何医生吃了一顿饭,就有了这种想法,看来,她对你影响很大啊?”
“你胡说什么呢。”曲晋明知道自己失言,忙打马虎眼道。“我只是想……只是想换个清静些的地方。”
尤盛美“哼”了一声,说:“何晶是你什么人,我不关心。可曲兰是我们的女儿,却是货真价实!”
“我说什么了吗?”曲晋明在这个时候可不想跟老婆吵架,没话找话问:“兰儿不在家吗?”
“她能在家独守空房吗?”尤盛美想了想才说。“既然说到这儿,有件事,我想还是让你知道为好。”
“出什么事了?”曲晋明顿时紧张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