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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一开始,肖程就非常注意地看着贾天书的动作。
贾医生右手接过手术刀,用左手的手背在铺巾中间暴露出来的皮肤上来回蹭了蹭,看了一眼何晶,啧了啧嘴说:“年轻女孩的皮肤就是紧啊,要不是肌松不好?”
何晶没说话,麻醉科主任却不满道:“说什么呢?肌颤搐抑制百分之九十,保持得很好啊。”
“我没说你。”贾医生冲麻醉科主任笑了笑,就用刀在耻毛范围内划出一个弧形切口,然后依次分层切开腹斜肌、腹横肌及筋膜,小心地避开血管后,再把腹膜剪开。然后,贾医生让护士用生理盐水冲洗了一下手臂,这才伸入腹腔去检查子宫。
就这几分钟,肖程对贾天书医生就有了大致的判断。第一,他用的是老式,当然也是经典的术式。这从腹壁半圆形切口就可看出,这种切口比较“美容”,缺点是胎儿头部过大时,由于脂肪层切口小而容易造成新生儿窒息。但现在是引产,当然就不考虑了。第二是手法熟练,动作也很规范。还有一个原来肖程最担心的,就是怕他下手太重,现在看来还算是轻柔稳健,如果一会处理胎盘时也这样,就没什么问题了。
肖程看看身边的曲晋明,发现他已经走出去打电话了,也就把身体往后靠了靠,以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这时,何晶已经协助贾医生用止血钳轻轻将脂肪层拉开,并注意保持微血管的完整。肖程想起当初第一次上台做剖宫产术时,曾听主刀医生问过一个问题:你们知道为什么超过30公分的胎头能从只有几公分直径的阴道里出来吗?肖程和其他实习医生都说不知道,于是主刀医生就指着腹壁切口说,虽然我们在皮肤上只划开了13公分,可脂肪层切口却可以扩大到40公分以上。这答案一直让肖程感到困扰,因为他实在想不通脂肪层切口的扩大和阴道伸缩有什么关系,但他却永远记住了这件事。
这时,肖程听到曲晋明站在观摩室的门口叫他,便走了过去。
“这个病人家属可能有点问题。”曲晋明说。“因为付费用的银行卡钱不够,保卫科查了他的身份证,发现是假的。”
“那怎么办?”肖程吃了一惊。“要不要报警啊?”
“最好不要报警。”曲晋明想了想说。“做人流引产的大多有隐情,一般都不用真实姓名,再说了,这例手术我也不想闹大。”
肖程点着头说:“我明白。”
“这样,你盯着手术,千万不能出事。我去和保卫科商量一下,看怎么解决。”曲晋明想想又叮嘱道。“万一大出血,一定要采取果断措施,立刻做子宫切除。”
肖程心情沉重起来,等他坐回位置的时候,胎儿已经取出,是个死婴,护士用纱布包好放在一边的台子上。这要等病人清醒后问了才能处理,有些人还要带回去安葬呢。病人腹腔连接着吸引器,储留罐里已经有一半混蚀的液体,贾医生和何晶手上都是血迹。
贾医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对何晶笑着说:“对一个进修医生来说,接下来才是她要学的,你看我怎样把胎盘剥下来。”说着,他就用左手拉着露在外的脐带,右手并拢顺脐带深入子宫切口,在里面摸索着。这个过程持续了好几分钟,贾医生脸上轻松的表情早已消失殆尽。
“咦?这么深?”贾医生皱了皱眉自语道。
何晶这时用手压着垫在腹壁切口周围的几块干纱布,以防胎盘娩出时血液四溅。结果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便紧张地看着贾医生问:“要不要注射甲氨碟呤?”
肖程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术台,倒不是很紧张,因为原来就估计胎盘植入很深,而且面积也不会小。他事先已让手术室作好MTX治疗的准备,但是按规定,这需要主刀医生来决定,所以也在等着贾医生点头。
“需要这么麻烦吗?”贾医生说着,右手就猛地一拉,抓着一部分胎盘出来,随后鲜血立刻从切口大量涌出,溅了贾医生和何晶一脸。
护士开大吸引器,储藏罐里的液体立刻变成鲜红色,并迅速增加。
麻醉科主任看了看监护仪,叫出声来:“血压下降!”
贾医生却很镇静:“慌什么?输血!”又吩咐何晶。“缩宫素20单位宫壁注射。准备填塞纱条。”
何晶从护士手上接过针管注射,贾医生接过卵园钳从托盘中夹了纱条往切口内填塞。不一会,吸引罐的血水增加速度减慢,监护仪显示血压恢复到正常数值。
肖程一向对填塞纱布有成见,倒不是因为其方法古老,主要是担心填塞后不但无法清理宫腔,更不容易发现隐蔽的出血。当然,这在抢救时间上有优势,但这也不是惟一的办法啊!肖程这么想着,就快步来到手术室。
贾天书正从里面走出来,一见肖程便说:“这个子宫不能要了。”
“为什么?”肖程问。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子宫,内膜还不如硬板纸那么厚,到处长满了黄豆大的息肉。”
肖程皱着眉头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把子宫拿了,一了百了呗。这么做完全符合医疗规范。再说曲院长也是这样吩咐的。”贾医生擦了擦脸上的血才说。“我已经叫人去找病人家属签字了。”
“不行!”肖程口气坚定。“子宫内膜薄,有息肉都不是关键问题,我们还有办法!”
“肖大博士,我可是这台手术的主刀医生。”贾天书冷笑一声。“出了事是我负责任!”
听到这里,肖程压在心底的一团火终于控制不住了,但他还是努力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说:“贾医生,既然这样,这台手术我来接手,你可以去休息了。”
“凭什么呀?”贾医生头一昂,做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凭什么?”肖程也冷冷一笑,一边换上手术衣,一边说。“那个病人家属的身份证是假的!你拿来的手术通知单没有任何法律效应!”
贾天书听了一愣,便不再吭声。
肖程迅速洗了手,对还愣在一边的贾天书看也不看,就进了手术室。这时,何晶还站在病人旁,似乎已经猜到肖程会来,立刻说:“是不是要注射MTX?”
“不。”肖程走到何晶身边说。“先结扎子宫动脉上行支,然后做胎盘人工剥离,能剥多少算多少,再做保守治疗。不过,你得先把纱条取出来。”
“好的。”何晶什么也没问,就要动手。
“等一下,你换个台位,站到主刀的位置。”
何晶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看着肖程,怀疑听错了。
“快点儿。”
“是!”何晶这才充满信心地叫了一声,走到病人右侧,开始取出纱条。
鲜血再次涌出,肖程却不慌不忙地把子宫托出腹腔,并用两手挤压了一下,对何晶说:“我这样做,是想看看出血的情况,如果明显减少,结扎成功的可能性就大。看,现在出血量少多了,你可以动手了!”
护士递上大弯针,何晶便用一号肠线,把切口下面的子宫动脉上行支结扎起来。
“不要太着急,我们在十分钟内完成就行了。”肖程说着,又给子宫加大了压力,这时候,血流量已经明显减少,也流得慢多了。
肖程站在助手的位置密切配合,并对每一个步骤认真检查。他们偶然会用一两个短语进行交流。比如“我找到无血区啦。”“嗯,要多缝子宫肌层。”“瞧,子宫颜色淡了!”等等。
接下来,何晶先用手指将大块残留胎盘轻轻抠出,因为出血迅速减少,她在使用弯剪刀剪除残留物,和用大刮匙清理宫腔时就容易多了。这个过程时间不短,当肖程无意间伸了伸已经酸痛的脖子向上一望,发现观察室已经有好多人在看着呢。
贾医生走后,手术要比设想的要顺利。关腹只用了5分钟。不过,当病人推进麻醉恢复室时,何晶已经有点站不住了。不是因为累,而是太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在全省最高级的一家医院做主刀,毕竟是一个非常凶险的手术,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累吗?要不,去我办公室躺一会。”肖程走近何晶,小声建议道。
“不,我要去洗个澡。”何晶笑了笑,同样小声说。“刚才出了一身臭汗。”
“那……”肖程犹豫了一下才说。“晚上有时间吗?想跟你聊聊。”
“可我得盯着病人啊。”
肖程知道,尽管目前病人的生命指征都很正常,但并不等于危险已经过去,并发症随时都可能发生。于是便说:“现在有麻醉医生看着,你还是找机会休息一会吧。”
“谢谢。”何晶客气地说了一句就走开了。
肖程在手术室的浴室里冲了个澡,出来时,看到曲晋明在等他。
“要过节了,尤主任在酒店要了个包间,要你一定过去。”曲晋明说着,就拿出一把车钥匙递给肖程。“司机放假了,你来开吧。”
肖程知道老师肯定有话要说,于是上车时,就开了右侧前车门。等离开车库,就问:“我让何医生主刀,您没意见吧?”
“我正想说这事呢。”曲晋明这时表情很严肃。“虽然这次手术很漂亮,但我还是要批评你,让何晶医生主刀太草率了。”
“您是说,她不够做这类手术的级别?”
“这还是次要。你有没想过,万一出事怎么办?”曲晋明不等肖程答话就又说。“你也知道,子宫动脉结扎并不等于一定会制住大出血,还占用了抢救生命的宝贵时间。为什么不能保险一点,直接做子宫切除呢?有必要冒这个风险吗?”
肖程知道,作为院领导这么考虑是对的。医院对病死率是用指标控制的,虽然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多死一个人领导就得多担一份责任。所以,领导总是从最保险的角度思考。前置胎盘引发大出血,最保险的就是拿子宫,甚至纱条填塞这一步都可省略。而这次肖程却选择了最危险的一个方案,幸好子宫动脉一结扎就不再流血了,如果像刚来那天止不住怎么办?
“你以为是在给何医生一个上台的机会吗?”肖程又听曲晋明说。“可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做,就等于把她推上了悬崖!如果在进修期间发生一级医疗事故,她将来的前途就完啦!”
肖程听到这儿才明白,其实老师最关心的还不是他自己,而是何晶。于是心里想:“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我是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留下子宫的余地还很大。”肖程有点不服气地说。
“不会吧?”曲晋明却哼了一声说。“我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当年我给你当助手一样。你敢不承认?”
“可能有这种因素吧。”肖程看到前方有红灯,便停下车说。“但主要还是为了病人。特别是何晶医生,做为一个女大夫,考虑问题的角度和我们不一样,所以我想尊重她。”
“我的意思你是没有明白。”曲晋明叹了口气说。“我是在提醒你,不能让何晶出事!手术可以慢慢来,但你是科主任,所有的风险你要替她把把关,要想方设法来保护她,明白吗?”
“我明白。”肖程看到绿灯便开始走车。“但我能冒昧问一句,您为什么对何晶医生这么关照呢?这事可能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您注意到没有啊?”
“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在乎。但你必须做到刚才我说的,听到没有啊?”
“可您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要我怎么回答你?嗯?”
“会不会是……”肖程犹豫了一下说。“我只是想把大家心里想的说出来,您可千万别生气啊。”
“说吧。”
“是不是您的私生女?或是初恋情人的孩子?”
“太放肆了!”曲晋明这么说,倒也不是真生气。“每个人都有一点自己的秘密,你说呢?”
“也许吧,将来我也会有的。”肖程认真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曲晋明这时把身体侧过来,看着肖程问。“过两天,曲兰要回来,如果她真的想和你结婚,你会答应吗?”
“这事我已经想好了。”
“噢?”
“如果您想让我结,我就结。”
“这是什么话?”曲晋明不解问。“难道不是你自己的事?”
“婚姻就是那么回事,一起吃饭、睡觉、生孩子。只要合适就行,而我觉得和曲兰在这方面很合适。而且,我能有今天和这事也不无关系。您希望我做女婿,我就做。其实还真没什么选择。”
“这个你可想错了。”曲晋明重新坐正了,看着车窗外面说。“确实,以前是这么想的,我可总不能让女儿嫁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吧。”
“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任何人了。”肖程苦笑笑说。
“为什么?你还这么年轻,说话倒像个老头子。”
“我这次回来之前就想通了,男人和女人的感情其实并不像小说或电影里说的那么神圣。充其量就是为了性交,为了养育后代,再加上在生活中的相互照顾。如果没有孩子,不再想作爱了,那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会继续交往吗?”
“你这种说法倒很新鲜。”曲晋明看了看肖程说。“还有什么?”
“最可笑的,就是有人还在拼命寻找那种永远不变的爱情。这是人类最愚昧的地方,您想啊,爱情会有萌芽,会开花结果。那为什么不会枯萎,不会死亡呢?哲学家认为,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那么,爱情不也一样吗?爱过了,就会变成不爱,甚至还会变成仇恨……”
“行了行了。”曲晋明摆了摆手说。“我不喜欢你们年轻人的胡说八道。我听你的意思,如果曲兰想和你结婚,你也不反对。对吗?”
“是,我没有选择。”这时,肖程已经把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服务员来拿钥匙。
“要是让你选择呢?”曲晋明看到服务员已经走来,却没有开门下车,继续说。“比如说,我同意你再选一个,和曲兰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比如何晶?”
“老师,您是在开玩笑?”肖程愣了愣,一本正经地问。
“不。我一点也不开玩笑。我觉得,你和何医生要比曲兰合适多了。”曲晋明这时一边下车,一边笑着说。“而且,如果你跟她,刚才那些话就可以去见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