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吧。”何晶注意到，曲主任等她赶上教授他们这才走回病房。
这是示范性教学查房。计生科的一个病房挤满了人，许多是年轻的实习生，但也有不少高级医生和科室主任，电视台还来了记者在摄像。
何晶进了门就没再跟着林娜往前面走，她想站在门后的角落里，不料那儿已经有了一个人，一看竟是贾天书医生。
“知道为什么来这么多人吗？”贾医生跟何晶点点头，凑近了低语，但不等何晶回答又说。“老教授下个月出国访问，要做个短片，你要想出名，就站在他身边。”
何晶笑笑摇了摇头，但没说话。
“在正式查房前，我要强调一个理念。”耿山教授开始说，他声音洪亮，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上了年龄的人，就像在大教室上课。“对一个医生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准确的诊断！”
病房是特意布置过的，只有一个床位，上面躺着一个化了妆的漂亮女孩。
“有谁能告诉我，在正常情况下，胎盘附着于子宫体的什么位置？”教授环顾了一下四周问。
似乎是预先说好的，立刻有人回答：“应该在前壁、后壁、侧壁或宫底。”
“完全正确。”教授这时看着病床上的女孩问。“今年多大啦？”
“24岁。”女孩回答。
“看不出来嘛，都24啦。是第一次怀孕吗？”
女孩犹豫了一下回答：“是的，是第一次。已经三四个月了，我想流产。”
教授点了点头，看着大家说：“大家请注意，如果在生活中，当这个女孩说起流产，可能就会问：为什么要流产呢？但作为一个医生则是不礼貌，不允许的。这是人家的隐私，和诊断毫无关系。”
教授说完，就从林娜手里接过病历，翻了翻说：“这是外院B超的结果，宫内胎儿BPD 4点3公分，FL 3点3公分，头位，胎心136，胎盘位于宫底右后壁。最后诊断是低置胎盘。可这是一个明显的误诊。”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纷纷议论起来。摄像师抓紧机会换了个角度拍大家的反应。还有人对准了老教授拍照。
老教授很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说：“大家知道，低置胎盘是前置胎盘的一种。一说起前置胎盘，有的人就谈虎变色，就联想到大出血。有的病人甚至都不敢咳嗽。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有人提问：“教授可以具体讲一讲吗？”
“当然可以。”老教授对凑近了拍照片的一个记者说。“请让我说完了再拍行吗？好，谢谢。”然后挺直了身体，大声说。“这个病人其实我先前已经检查过了。用的不是B超，而是指检。如果是真正的前置胎盘，我们可以在宫颈周围的阴道穹窿部，在手指与胎先露之间，发现一个较厚的软组织，这就是胎盘。那么，为什么B超会出现误诊呢？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是无法回答的，所以病房里谁也没吭声，等着教授说下去。
“这是因为在妊娠中期，胎盘占据宫壁一半的面积，接近或覆盖内口的机会较多，这种情况称为胎盘前置状态。随着孕期增加，胎盘位置会随之上移，这才是真正的胎盘位置。”
“请问教授。”这时又有人问。“妊娠中期是不是无法确诊前置胎盘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老教授冲着提问者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一般前置胎盘的确诊需要等到妊娠晚期，但有一个情况除外，就是阴道的无痛出血。如果有这个症状，我们就要小心了。好，现在就让我来问问这位小姑娘，你有阴道流血吗？”
那个病人红着脸，过了会才摇了摇头：“没有啊，我哪儿都好好的。以前来例假也不痛。”
“嗯。没关系，这儿都是医生，用不着不好意思。”老教授对那病人说完，才又看看医生们说。“现在查体，动不动就是B超，其实也只有几十年的历史，怎么可能会那么完善呢？”
林娜笑着问：“教授，您这么说，是不是打击面也太大了？”
老教授却呵呵地笑了起来：“不不不。应该肯定，B超对胎盘定位的准确率高达百分之95。我的意思不是要否定B超，只是想强调我一直坚持的一种观念，不要迷信B超，包括其他仪器。”
这时，大家都鼓起掌来。
这种场面何晶还是第一次看到，由衷地佩服老教授的讲课才华。一个普通的常识，竟然在他嘴里变得有声有色，充满了戏剧效果。怪不得曲主任也这么敬重他呢。
大家随着老教授走出病房，何晶照例走在最后。无意间，她看到一个帅哥溜了进去，在女病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后来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举动引起何晶的怀疑，因为她在听那女孩说只是第一次怀孕时，就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这年头，对一个24岁的漂亮女孩来说，第一次怀孕可不多啊。
于是何晶走到病人面前问：“真的是第一次怀孕？”
病人和那帅哥一下紧张起来。
“是啊？”那女孩说。“怎么了？”
“我可跟你说清楚。”何晶非常严肃地对那女孩说。“对医生一定要讲明真实情况，不然后果会不堪设想。”
那帅哥却满不在乎：“别吓唬人好不好？不是第一次怎么了，不就吃了几片药，就没事了。”
何晶不理那男人，继续看着女孩问：“到底做了几次？”
女孩犹豫一会才说：“三次。”
“间隔多长时间？”
女孩看看帅哥才说：“大概就一年吧。”
何晶大吃一惊，忙问：“这次出血了没有？”
“例假三四个月没来，但后来又有过一次，量不多，而且一点也不痛。”
“现在呢？”何晶倒吸一口凉气，忙又问。“现在还出血吗？”
“可能有一点吧。”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实话呢？”何晶皱着眉问。
“我……我不好意思嘛。”那女孩犹豫了一会说。“万一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检查，多难为情啊。”
那师哥生起气来了：“喂，你是哪儿的？问那么多干嘛？”
何晶正想解释，就见曲主任出现在门口，招手让她过去。
“你最好，不，必须重新做个诊断。”何晶对女孩叮嘱了一句，这才走出。
“一会要合影，老教授特意问你呢，快走吧。”曲晋明说。
“曲主任。”何晶迟疑了一下才说。“刚才老教授的诊断可能有问题。”
“噢？”曲晋明小心起来问。“什么问题啊？”
“那个女孩，有阴道无痛出血。”何晶连忙说。“而且在一年内连续做过三次人流。”
曲晋明想了一会才说：“这个你别管了。但有一条，一定要维护老教授的威信。这事千万别跟任何人说，知道吗？”
何晶发现这时曲晋明的口气很硬，完全是领导跟下属的语气了。于是不再吭声。
拍照的时候，老教授一定要让何晶坐在他身边，另一侧是林娜。林娜向何晶眨了眨眼，似乎在说：这可是好大的面子啊！
午餐时，赵新早已拿了菜在餐厅等着，见何晶进来，便让她坐在对面。
“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我胡乱买了几样。要不要喝点饮料？”
何晶看看，几样都很清淡，倒是平时喜欢吃的，便摇摇头坐下来，问：“你说的那个颈部囊肿是怎么回事啊？”
“24周超查只有核桃那么大，现在足月已经和这差不多了。”赵新拿起一个馒头比划了一下。“原来是伊丽莎白医院跟踪的产妇，他们的意见是阴道分娩，让产妇少挨一刀。”
何晶沉默起来，赵新后面那句话的意思她很明白。胎儿颈部囊肿在她们医院并不少见，大多情况下，因为肿物压迫呼吸道，只要一开始自动呼吸就会窒息死亡。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会出现缺氧性脑病、脑瘫、肺不张、囊肿破裂等等并发症。所以医生把实情告诉病人后，她们一般都会选择放弃。
但这种情况对产妇的打击往往很大。如果说，胎死腹中，产妇一咬牙也就过去了。可这时宝宝生下来明明是好的呀！不就是个囊肿吗？在肚子里还呆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出来就没了呢？病人对情况不了解还会引发医疗官司。
“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赵新见何晶没吭声，便接着说。“我见过报道。”
“您是说胎儿宫内手术？”何晶立刻想到肖程的课题组。
“不，那个也太尖端了。”赵新不慌不忙地吃了一口菜才说。“我说的是产房手术。”
“噢？”因为听曲主任说过，何晶立刻来了兴趣。
“你看啊，这个病例的关键是胎儿娩出后囊肿压迫呼吸道，造成窒息，而胎儿在宫内却不存在呼吸的问题。如果我们采取剖宫产术，先娩出头部和肩部，在胎盘循环下，先进行气管插管或气管切开，建立气道通气，处理完襄肿再剪断脐带。”
何晶一下就明白了，立刻说：“您的意思，是在胎儿自主呼吸前切除囊肿？”
“对，就是这样。”
“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何晶看着赵新，由衷地赞叹起来。
“不不不。”赵新连忙说。“这种手术国内已经有人做过了，只是比较少。而且不只是产科和麻醉科，还要涉及产前诊断、新生儿外科和内科、超声科、影像科。非得曲院长同意，不然是做不成的。”
“这倒是。”何晶点点头说。“你是想让我跟曲主任说？”
“是，最好别说是我的建议。”
“为什么？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你不直接提出来呢？”
“是这样。”赵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手术有两个难点。一个是各科室的配合，一个就是麻醉。在胎盘循环状态下，要迅速完成气管插管，这对麻醉医生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啊。”
“我明白了。你想做这个手术，对吗？”
赵新点点头：“我已经做通了产妇的工作，和伊丽莎白医院也打了招呼，病人已经到了第一产科。现在，就看曲院长能不能下这个决心。我们医院还没做过这种手术呢。”
“可我能说动曲主任吗？”
“当然可以了。他对你好像百依百顺呢。”
“怎么会呢。”何晶忙摇起头来。
“你看，那个完全性大动脉转位，不就是因为你想帮那个产妇，曲院长才安排的吗？而朱医生求了半天，一点效果都没有。”
何晶笑了起来：“情况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这时，朱爱萍端了饭菜过来，在何晶一边坐下说：“背后说我什么呢？聊得这么热火？”
赵新连忙对何晶摆摆手：“何医生，这事没有决定前，对任何人都别说啊。”
“对朱医生也不能说吗？”何晶笑着问。
“也不能！”赵新马上回答。
“小样儿！”朱爱萍冷冷一笑，生气地看着赵新道。“以为我这么清闲，什么都想知道啊？”说完，就端着饭菜走开了。
“你们是怎么了？”何晶不解地问。
“没什么。我们志不同道不合。”赵新闷头吃起饭来，过了一会才对何晶说。“实际上，我们已经分手了。”
听了赵新的话，何晶并没太在意。现在谈恋爱就是分分合合、吵吵闹闹，说什么分手都是不算数的。对赵新的要求，她感到有点为难。要在一天前，不，也许只要在克瑞斯和她说了那些事之前，她就可能嘻嘻哈哈把赵新的事儿说了。当然，领导同意不同意是另一码事，反正她可以和曲主任无话不说，但这会儿却犹豫起来。现在想想，曲主任对自己还真的很迁就，可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弥补对母亲的那份歉疚啊！我要是利用这个，那算什么事儿啊？
想来想去，何晶还是觉得去找曲主任不太合适，但她认为，这个忙还是一定要帮。所以，一回到科里，就找魏主任把事儿了说了，魏主任立刻带她找到肖程，肖程不等何晶说完就哈哈一笑道：“真巧，我们想到一起了！”
原来，肖程已经看过那个病人的病历，想的也是这个方案。
“这是个颈部淋巴管瘤。我准备在台上安排三班人马，分四个阶段进行手术。”肖程找出一张纸，边写边说。“首先由我们产科做子宫下段剖宫产术，露出胎儿头颈部，暂时停止分娩。然后请麻醉科负责在胎盘不剥离，产妇和胎儿保持脐带连接的情况下完成气管插管。接下来是新生儿外科通过介入手术切除囊肿。最后由产科继续分娩，常规取出胎儿，切断脐带。”
肖程说得干净利落，显然已经经过认真考虑。
魏丽丽默默地点了点头说不：“这可是个高度风险的四级手术，要报批的。”
肖程笑了笑：“这个不难。关键是时间要抓紧。一会我给曲主任打报告，下午请各科会诊，开术前会，明天上午十时准时进行手术。”
“人员怎么考虑？”魏丽丽看着肖程问。
肖程没有立刻回答，何晶便抓紧时机说：“赵新医生想上麻醉。”
肖程这时看了何晶一眼才对魏丽丽道：“产科还是由您主刀，赵医生上麻醉我没意见，但毕竟是麻醉科的人，要由他们主任来决定。新生儿外也是如此。”又对何晶说。“你和赵新医生说清楚，他应该理解的。”
何晶觉得肖程说的有道理，也就不再说话。
“我想请何医生当一助。”魏丽丽又对何晶说。“有兴趣吗？”
“当然有啦！”何晶差点跳起来。
“我也没意见。”肖程这会笑了起来。“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这么大的手术，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了下来，何晶这才体会到大医院的水平，大专家的果断。要是在她们县医院，还不知要开多少会才能通过呢。
肖程和魏丽丽决定立刻去找曲院长，并要何晶一起去。
“你可以提一下赵新医生的事，最后名单是由院领导决定的。”肖程似乎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不过路上却大谈他的另一个观点：这种手术不会成为常规。
“其实淋巴管瘤手术治疗并不好。”肖程说。“不仅创伤大，也很难彻底切除，复发率也高。如果用药物局部注射，不留疤痕，又很经济，就是复发，再次注射也方便。”
“可新生儿在时间上不允许啊。”魏丽丽小心翼翼地反驳。
“那就想办法宫内治疗，当然不能等到足月。”肖程这时只看着何晶说。“淋巴管瘤B超很容易发现，宫内做穿刺的技术也不复杂。即使囊肿不能完全消失，但也不会出现压迫呼吸道的情况。魏主任，您说呢？”
魏丽丽只是说了句“听起来不错呢”，就再没说话。何晶感觉到两个主任观念确实不一样，而自己则似乎倾向于肖程。可是什么原因，却说不清楚。
曲晋明听了汇报，就去找院长。不等肖程回到科里，他们就收到医院信息中心发来的短信：下班后立即到行政楼大会议室开术前会，以下便是许多科室的名称。
会议由曲院长主持，时间可不短，一直到半夜才散。除了第一产科，有关科室一共来了四十多位高级医生，大家把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提了出来。产科主要担心囊肿破裂出血和儿外手术前的子宫突然收缩。麻醉科则要防止新生儿自主呼吸和术间麻醉状态的维持。儿外主要是避免囊肿周围神经和血管的意外损伤。虽然手术难度并不大，可毕竟是头一次在胎盘循环状态下实施外科与产科的交叉手术。为此，各科室都不敢怠慢，上阵的都是精兵强将，连脐血收集回输都用上了副主任医生。
会议的最后一项是确定上台人员名单，实际上最主要的是两位主刀和一位麻醉。国家近年已经实行手术分级制度，医生的级别非常重要。最后确定：产科的子宫下段剖宫产术主刀魏丽丽，她虽然只有副主任医生的职称，前面却有个“高年资”的定语，所以全票通过。新生儿外科颈部淋巴瘤切除术主刀是该科主任，头衔是带组教授，大家也无异议。但在赵新上“主麻”的问题上大家却有不同意见，不少人认为他资历太浅，而这个手术成败的关键就是麻醉这个环节。最后确定由麻醉科主任亲自实施，赵新只是作为后备。
接下来是主刀的助手和其他人员。因为术后护送由新生儿内科主任亲自负责，所以其他医生的级别也“涨”了上去。
何晶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而且是靠门的角落，当她听到曲主任念到自己名字时全身都紧缩起来。虽然主刀助手在资历上没有明确规定，但作为只有初级职称的进修医生，出现在如此重大的手术医生名单中，还是让大家感到意外。
“曲院长，您是不是再念一遍。”一位科主任要求道。“那个什么进修医生是什么职称啊？”
“第一产科进修医生何晶，高年资历住院医生。”曲晋明念完后，不满地看了那个科主任一眼说。“她的名字叫何晶，不叫‘什么进修医生’。”
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我来说两句。”这时，肖程故意站了起来说。“何晶医生虽然只是个县级医院的住院医生，来的时间也不长，但她有丰富的临床经验，更可贵的是她的细心，善于观察，在重大病例前很沉稳，毫不慌张，这些对本例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作为科主任，认为她担任产科手术主刀的第一助手是合适的。”
“嘿嘿。”新生儿内科主任干笑了两声，推了推他的深度眼镜说。“肖博士想给下属多些临床机会，这个我理解。但本例子宫下段剖宫产术却非同一般，一是术中囊肿受压破裂出血怎么办？一是突然发生子宫收缩影响麻醉插管怎么办？还要保证胎盘与子宫壁不会剥离，防止术后子宫收缩乏力。这些都不可能由主刀医生一个人处理，所以，本例助手必须要有主刀医生资格。再说了，本例手术不仅会在全省产生震撼，还会在全国造成一定影响，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作为一科主任，老资格主任医生，也只是做个护送患儿的工作。为的就是万无一失嘛，怎么可以让一个住院医生担当这么重大的手术呢？”
接下来又有几位主任发言，意思都是反对何晶当助手。
曲晋明面带笑容听着大家发言，觉得桌下的脚被坐在旁边的尤盛美碰了碰，便拿起她推到面前的一张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顺应潮流吧。”
按规定，分管院长有一票决定权，所以大家一边议论，一边等着曲晋明的最后裁决。
“这样吧。”曲晋明环顾了一下会场，等彻底安静下来后才说。“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但我还是决定请何晶医生担任这次产科手术的主刀助手。时间不早了，各位注意休息，现在散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