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综合性医院,除了急诊,最忙的就数外科和产科。而在大学附院,第一产科可能比外科还紧张,和当初组建时的想法大相径庭。七年前,第一产科正式成为省围产学基金会的重点扶植单位,待遇高,条件好,几乎集中了全省最优秀的产科医生。不料后来基金会出了问题,经费来源堵塞,院方只好向经营性治疗谋求出路。不久,许多医生陆续离开,不少研究项目中断,实际操控第一产科的院长把这个烂摊子交给了曲晋明,自己则找了关系调到北京一家医科大学去当副校长了。这个人就是林娜医生的父亲。
父亲的离开,实际上还与一起实习生绯闻有关。那个来自边远小城市的女生比林娜还小几岁,上上课就上了床。林娜本来以为父亲只是玩玩,过去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一般三五个月就会结束。但这次父亲却动了真情,一定要为这个在半年内就为他做了两次人流的女孩负责到底。那会儿父亲早已和母亲分居,只是还没办离婚手续。
父母的离异并非完全是父亲的移情别恋。事实上,林娜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有一个情人,那种男女脱光衣服后的摔跤姿式和嘿咻声,让才上幼儿园的小林娜备感惊奇,当时装着在小床上熟睡的样子,偷偷从被子里窥视了整个过程。多年后,林娜在英国皇家医学院的一次学生演讲中,警告父母在做床上运动时一定要远离以为年龄还尚小的子女。她说,即使是婴幼儿,其大脑的感知能力也要远远大于普通成人想像的程度。就连新生儿也会有性意识。这就是人类的本能,或者是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作者注)所说的“人类集体潜意识的遗传”。随便说一下,林娜从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著作中学到的知识,对她的专业并无多大帮助,却让她成了朋友们公认的释梦大师。
还在小学毕业时,林娜就感觉到身体的某个部分在蠢蠢欲动。那会初潮来临,并已经有了规律,对同龄男生下面长出来的那个东西充满了好奇和想象。到了初中二年级,她就有了彻底研究的机会。那是一个下午,她和班上喜欢的一个男孩躲在卫生间,菜丁格后,由那个男生先脱裤子,观察了一番后,才履行承诺也暴露了自己。不过,那次只是看看而已,感觉并不比偷看色情漫画刺激更强烈,当然,紧紧伴随的还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
初夜发生在高一下半学期,在学校空无一人的器械室内,校体操队的一个男生一把将她推倒在软垫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她的第一次就完了。后来听那男生说,她是第十四个,就再也不来往了。
真正开始成年人的生活,是来到英国之后。她小心翼翼地体验着不同人种带来的快感。就像一句广告词里说的:“真是别一样的享受啊”。她发现,虽然殊途同归,但在器官接触前,不同男人的表现也各不一样。真正让她着迷的,正是这些五花八门的开场戏。后来她精辟地总结成一句话:进去之前才是最好的!
她学医,并非爱好,只有一个理由:医学世家。不只是父母,还有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甚至再上一辈的老人都曾是医生,而且全都留过洋。父母在生活上虽然都不检点,但在生育后代的问题上却非常严肃。林娜曾私下查过DNA,发现还真是父亲的女儿。
在创办伊丽莎白医院前,母亲曾是大学附院生殖医学中心的科主任,因为参加过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试管婴儿研发,而在全国小有名气。进入新世纪不久,她就在朋友的怂恿下开始创业。林娜知道,投资方就是母亲早年的情人,但他们早已没有了那种关系。在这方面,男人虽然需要不断更新,可在生意上的资源组合还是会首选老朋友。开始两年,医院经营得非常红火,但随着电视台铺天盖地的广告,不孕不育类专科医院就如雨后春笋到处冒了出来,特别是老外亲自操刀的丽都医院就建在马路斜对面,可把林娜的母亲气得够呛。
同样的民营体制,可外资医院似乎在人脉关系上更有强势,它们往往和国外的同行有合作关系,这可不是国内的土财主靠几个钱就能做到的。林娜回国后,立刻成为伊丽莎白医院的董事之一,只是没有对外宣布。创办儿科就是她的建议。不到一年,她已经通过尤盛美的关系,配齐了儿科所需要的医护人员。但他们一般都很年轻,临床经验少,特别是像完全性大动脉转位这样的大手术,还没一个人做过。所以,当她从北京回来得知34床的事后,她就和母亲商量起来,果然一拍即合。
不过,她在思路上出了一点问题。开始时,她想做一个公开的手术,用的是伊丽莎白医院儿科的名义,实际上是请大学附院的医生主刀。儿科主任尤盛美不是一般关系,她老公曲晋明又是负责业务的常务副院长,原以为私下沟通一下就成了。可不久就发现,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首先是患儿的归属问题,病人似乎不想要这个畸形儿,那这个孩子处理就得由院方解决,无论是否送福利院,手术还得由大学附院来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孩子送到伊丽莎白医院让年轻医生练手,被媒体得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文章来。所以,不仅是曲晋明不同意,尤盛美后来也犹豫起来。其次是责任的担当。不少人以为谁做手术谁承担责任,那就大错特错了。从法律意义上讲,真正承担责任的是在手术通知书上签字的那个人,一般是病人亲属或其本人。要不如此,医生们都早就进了监狱或被罚得倾家荡产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医学就是由无数个在手术台上结束生命的病人才得以发展起来的一门学科啊。
逃院的34床被何晶医生找回来,那个畸形患儿又回到产妇手中,这让林娜顿时有了新的希望。因为这时只要34床签字同意,患儿就可以在伊丽莎白医院施行手术。大学附院想管都管不了啦。但这事该由谁去谈呢?当然,她林娜也可以和34床直接联系,但这样很可能会引起对方的怀疑。第一她不是34床的医生,第二是她和伊丽莎白医院关系密切。董事的事可以隐瞒,但她是院长的女儿却不是什么秘密啊。
于是,她想到了朱爱萍。
当然,朱爱萍也许不会帮忙。毕竟是要让患儿到一个没有这方面治疗经验的私立医院手术,任何一个医生都会担心预后。如果孩子真的死在台上,那她就不只是良心不安,还可能受到追究。所以,必须先对朱爱萍施加压力,让她乖乖就范。这就是为什么当朱爱萍走进魏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林娜一定要黑着脸的原因。当然,这事最后还是要靠朱爱萍做具体工作,所以,只能是吓唬一下就行了。还有一个,就是这种事要做得天衣无缝,决不能让魏主任有半点生疑。魏主任当然希望早点结束34床造成的困扰,这一点正好利用。
“好啦,现在就看这关键的一步啦。”林娜心里想。中午,她在医院的小餐厅只点了几道中等水平的菜,不是不舍得花钱,而是不想让朱爱萍看出自己求人之心太甚。不管怎么说,必须让人觉得是个互惠互利的事儿。
“林医生,这样好不好。我把34床叫到魏主任办公室,你有什么话,直接跟她说好不好?”朱爱萍已经听明白了林娜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才说。
“我又不是她的医生,直接找她不好吧。”林娜有点不高兴地看着朱爱萍。“再说了,B超也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发现了问题。也没我什么事啊。”
大概是听到林娜又在提B超,朱爱萍只好说:“这样吧,一会我带她去看下内科。她老说头晕,看不清东西,我怀疑是糖尿病的并发症。”
“嗯,最好别在科里。”
“那就这样,我们就像偶然遇到,先聊几句,你看情况再说。”
“好吧。”林娜想了想说。“不过要自然点,别让她看出来。”
朱爱萍点点头,看了一下表:“二十分钟后,我在门诊收费处。那儿有椅子,这会人也不多。”
“不行。还是在自动扶梯那。附近有个小卖部,我跟他们很熟。”
“可不是,那儿医生不去的。”
林娜看朱爱萍走远,才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在手术时间上,她发现母亲有点着急,这样可能会引起怀疑,所以想问问清楚。
“妈,手术的时间真要这么急吗?”
“你想说什么?”
“上午看了些资料,说合并房间隔缺损,最佳手术时间是出生后4到8周。”
“网上看的吧?”母亲很不高兴道。“那能信吗?我这儿可是一流的儿科专家,越快越好。”
“好吧,我知道了。”林娜嘴上这么答应着,心里却更怀疑起来。她听尤盛美说过。只有单纯完全性大动脉转位才需要尽快手术。而34床那孩子却没这个必要。她听了好生奇怪,多个房间隔缺损的畸形应该更严重,为什么手术时间反而可以延迟呢?但她没好意思再问下去,怕让人家瞧不起。网上的论文好像这是个赏识,提都不提,只好以后再说了。
林娜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向门诊走了过去。
朱爱萍已经和34床站在那儿,见林娜走过来,就热情招呼道:“真巧啊,林医生,我有事想找你呢?”
“什么事啊?”林娜看了看34床,问朱爱萍。“她是谁啊?你的病人吗?”
朱爱萍故意放低了声音说:“就是那个走了又被请回来的。”
“噢,回来就好。我看她的病历了,糖尿病要注意并发症呢。”
“那倒好办了。”朱爱萍笑笑说。“但她那个孩子是心脏畸形,正犯愁呢。”
“朱医生,我知道她找过你做过B超,你没有发现,也得有责任啊。”
“那可不是,所以我正在想办法帮她解决孩子手术呢。”
“好啊,那你去找儿科。我还有点事,回见。”林娜说完,就装着要走的样子。
“林医生,别忙走啊。”这回是34床拉住了林娜的衣角,苦着脸相求道。“我听说你母亲的医院也看儿科,能不能在那儿做手术呢?我是说,科研什么的,帮我免掉手术费。”
“这个可不那么简单。”林娜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费用可不小呢。朱医生,你还是找曲院长谈谈,他夫人就是儿科主任,还是在本院做手术,也安全啊。”
“就算我求您了。”34床拉着林娜的衣服不放手。“朱医生说,你母亲的医院也有科研什么经费的。”
“有也不能乱用啊,要有科研价值的病例。你那孩子虽然也可以算,但风险还是很大的,万一有什么,谁承担责任啊?”
“责任您就别担心了。我生下这孩子,就当是没有用了,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万一能救过来,您就是个大菩萨,我烧香供你。”34床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似乎林娜就是那活菩萨。
“朱医生,你都跟病人瞎说些什么啊。”林娜装着埋怨的样子说。“现在事情搞成这样,我想走都走不掉了。”
朱爱萍看了看表说:“林医生,就算是做个好事吧。我知道的,这手术费,对你母亲的医院来说真不是什么钱。可她是个菜农,现在收成也不好,你就别让她为了孩子倾家荡产了。”
“是啊是啊,朱医生说的太对了。林医生,只要同意手术,我不要任何人担责任。死了算我的不成吗?”
林娜这会还真的犹豫起来。显然,在这个手术上,母亲没说出全部实情。如果只是为了打广告,让新来的医生有实践的机会,那手术应该准备得更充分才是。就患儿来说,在允许的时间范围内,当然是拖的时间越长越好。出生时间越短,器官就越小,手术难度就越高啊。
朱爱萍好像怕事情再有变化,便催促道:“林医生,我刚才已经跟她说了,责任问题不是嘴上说的,要有个协议。你带着协议了吗?”
“我找一下吧。”林娜装模作样在包里找了一会才说。“还真有一份,可这是我母亲上我跟另一个患儿代签的。”
“你看,都给别人做,为什么不给我做啊。”34床立刻说。“将来,你们吃的蔬菜我全给包了,不是超市说的什么无公害,我是一点农药都不上的。”
“那就找个地方吧。”林娜接着就看看朱爱萍说。“你有事去忙吧,我还得详细说一下手术上的事呢。”
“好吧。”朱爱萍知趣地说。“那没我什么事了。”
林娜立刻把34床带出门诊楼,走进小卖部,跟一个熟人打了个招呼,就进到里间。
“这个手术的费用是这样,不包括床位费,是六到八万元。” 林娜这时把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手术风险协议书》放在34床面前。
34床看也不看,拼命摇着头说:“我听说了,这也太贵了。”
“你听我说啊。因为是科研项目,不仅可以免费,资助单位还会给患儿家属一些钱,不多,只有五千元。”
“那也不少了。可是,”34床想了想问。“手术费都免费了,还要给我钱,这是什么钱呢?”
“是这样的。任何手术都有风险。”
“这个我知道。”
“这个手术风险更大。万一不成功,你们不能追究责任,不能向媒体曝料,也不得向医学会申请做事故鉴定。这个是私立医院特别的规定。你可要想想好,医院一点也不勉强。”
“我刚说过了,不问责任的。这钱是现在给还是等孩子手术以后给呢?”
“你把孩子送到伊丽莎白医院后就可以支付。”
“什么时间呢?我看孩子还在输葡萄糖呢。还有一个,孩子在这儿的费用,是不是……”
“这个你就别管了,一切由我来解决。一会,你就去办出院手续,我会叫救护车把你和孩子接走。”
“是这样啊。”34床又说。“要不,你把我的住院费也结了吧?”
“那不行。”林娜厌恶地瞪了那女人一眼。“又不是做买卖,得按规矩办。”
“好吧,就这样吧。我这次住院,五千也够了。签就签吧。”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林娜伸出一只巴掌,把那份协议盖住。“最好跟你男人再商量一下。”
“跟他商量个啥啊。他巴不得孩子死了才好呢。”34床怨气十足道。“我是听别人说,就是现在做了手术没事了,将来麻烦可大着呢。不能干重活,不能太累。像我们这种人家,哪里养得起这样的孩子啊。”
“可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林娜不由得同情起来。
“是啊,怎么说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34床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有时候想想,都不想活了。”
“那就往好处想吧。”林娜安慰了一句,就拿出笔来说:“我再说一遍,这种手术风险很大,你得做好准备。”
“有准备,一定有准备。就这儿写名字吗?要不,我再摁个手印?”
“那当然最好。”林娜其实也是怕有意外。万一写的不是真名字,再找医院索赔,可就惨了。“对,我们还是郑重一些为好。这就给你找盒印油来。”
等一切都办完了,34床千恩万谢走开。林娜经过门诊大厅时看着墙上的一条标语“只要献出一点爱,生命因你而精彩。”心里有些不安起来。心里想:“手术时间的事,还是要搞搞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