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肖程想了想才问。“担心她的技术?”
“不。我看过她的资料,剖腹产都快上千了。”
“这么多?”
“县医院嘛。人手少,可不就做得多嘛。”曲晋明喝了口咖啡,接着说。“我是担心她的体力。您看,前天做了个大出血,昨天追那病人又跑了一天,晚上弄得这么迟,今天大早就给我发短信报消息,你说她能休息好吗?这一台,没有四五十分钟下不来。万一精力不集中,划破什么,可不就完了。”
肖程默默点点头,知道曲晋明说的都是实话。但又觉得他为一个进修医生想得也太仔细了。作为领导,首先应该考虑的是病人,是手术啊。
“您对科里情况熟,如果魏主任不上台,您看让谁上呢。”
“实在不行,我来。”
“那怎么行?”肖程笑了笑。“再怎么着,我也不能让您当助手啊。”
“那有什么,安德森从来不给别人当助手吗?我是说在你们课题组。”
“从来不让。”肖程想想发出一声苦笑。“那是他的王国,永远是他说了算。”
“这种管理方式,是不是对你也有影响啊?”
肖程知道,老师这是在批评他呢,虽然方式很委婉,但意思还是很明确。便说:“我是不太会讲究方式方法。”
“这说明你还有点自知之明。”曲晋明这时拿了一块曲奇蘸着咖啡放到嘴里,像在慢慢品着味道,也许趁这个机会在斟词酌句,过了会才说。“肖程啊,你所有的做法,我都能理解,所以也都支持。但别人可能会不一样,比如魏主任,她的学历、经历和你不一样,又是女士,思维方式也不一样。往后,你们可能会有一段时间要共事,如何处理好同事关系,特别是正副主任的关系,也是一门学问。”
“这个您别担心。”肖程装着认真的样子耐着性子听完,其实一点也没听进去。“我和魏主任的方向不一样。她是妊娠并发症和合并症,我是宫腔畸形儿。说白了,我不会抢她的饭,她也抢不到我的饭碗。”
“你这话说得像个乡村郎中。”曲晋明笑了起来。“不过,我也听出来了。你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老师,这话我可没有说啊。”肖程也笑了起来。
“就是说说也无妨嘛,我们这是关起门来说话,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是很清楚的。”
“这个您就太自信了。”肖程心里想,也开始吃起曲奇来。平时,他很少吃这种食品,倒不是怕胖,而是怕上瘾,越是垃圾越好吃,这就是一种现实。而现在他面对的现实是一种垃圾型的人际关系,越是不合理的就越能大行其道。就比如刚才,明明知道没必要用这么大的剂量,但你不反对,关系就好相处。相反,你要是不同意,人家就会以为你故意为难。这恐怕就是曲院长刚才说的“方式方法”,如果习惯了,就像这曲奇,就会越来越爱吃,就会越来越市侩,越来越庸俗,那他就会和国内的那些医生们没什么两样了,那还能有你的个性吗?那你还是肖程吗?
“想什么呢?”曲晋明见肖程半天没吭声,便问。
“我想起一个人来,她很合适。”肖程有本事在一秒钟内就能把思路调整过来,撒谎说。“那个叫朱什么?”
“你是说朱爱萍吧?那个很会说话的?”
“嗯,听说她是个老进修医生了,就让她上吧。”
“好啊。”曲晋明立刻说。“一会我让魏主任跟她说。”
“让我说什么?”这时,魏丽丽推门走了进来说。“64床硬膜外麻醉情况良好,血压正常。防护方面我都已经检查过了,还需要开会吗?”
“那就不开了。”肖程说完又立刻加了一句。“这方面,您比我有经验。”
魏丽丽嘴角动了一下,不知是想表示谦虚还是蔑视。
“我们正说一助呢。”曲晋明装着没看见,对魏丽丽说。“肖主任说请朱爱萍医生担任,你说呢?”
“你们都决定了,我还说什么。”魏丽丽这回是明显地冷笑了一声回答。
“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嘛,我们随时可以调整。肖程你说呢。”
“当然。”肖程看着魏丽丽说。“刚才我提议让何晶医生上,可曲院长怕她休息不好。”
“我的意见还是我来。”
“那不行。”曲晋明马上说。“你要出了事,我可没法对贾医生交代。”
“他才不管呢。朱医生我有点不放心,以前我们配合过,她老是在想别的,我看得出来。”
“那还是我上吧。”曲晋明说。“反正我必须呆在手术室,不就拉拉勾吗?再做个按压,我会着呢。”
“那还是让朱爱萍上吧。由肖主任主刀,应该没问题。”
肖程觉得再争没意义,便说:“好的,就这么决定。”
“有件事我得提醒你。”魏丽丽看着肖程说。“也许你们没注意,克瑞斯女士可是个经产妇。”
“噢?病历上没写啊?”肖程有点奇怪。
“这个情况我清楚。”曲晋明马上解释说。“结婚前,她生过一个孩子,顺产,但没成活。这事她丈夫不知道。这也是为什么要回国生产的主要原因。这事就别再说了。”
肖程有点意外,不过想的是手术。因为先前曲晋明已经检查过,他就没再看下面。他知道,虽然病人还没有临产,但经产妇的产程来得快,有时候还没等你把子宫切开,胎儿就从产道流走了,这时会有大量羊水溅出。正常情况无所谓,可对HIV产妇来说,那就危险了,不只是新生儿的感染率会大大增加,医护人员也难操作。想到这儿便问:“有宫缩了吗?”
“我用高剂量的硫酸镁,就是想压一压宫缩。可刚才可能受刺激太激烈了,还是没压住。”魏主任说着,就看了肖程一眼,然后才继续说。“病人宫口已经开了,宫缩也有规律,开始临产了。”
“那还等什么,赶紧洗手啊。”肖程这么说着,心里想。“这个女人也太厉害了,什么也躲不过她的眼睛。就10毫升的剂量还要强调一下,那别的就可想而知了。”
“我去通知朱爱萍。”魏丽丽说完就走了出去。
“我喝了咖啡,得上了一号。”曲晋明也站了起来。
“我也去。”肖程知道曲晋明这会要排空膀胱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前列腺不太好,而是多年来的习惯。其实上台的医生都这样。
在卫生间,曲晋明闭着眼睛等了一会才尿出,然后对肖程说:“克瑞斯真的很可怜,她还不知道,丈夫在昨天就去世了。”
“真的?”肖程吃了一惊。“您该早些告诉我啊。”
“我也是刚刚知道。”曲晋明说。“就你和家属对阵那会,我接到一个美国打来的电话。是克瑞斯丈夫的主治医生,我们事先说好,有什么重要情况会及时通报。”
“要是这样,会不会克瑞斯也知道了呢?”肖程原来就怀疑,就算几个产妇家属在外面说几句闲话,也不至于引发子痫啊。
“可能吧。”曲晋明和肖程走出来才说。“两件事都集中在一块,谁也受不了啊。”
这话多少让肖程减轻了一点负罪感。因为这样的话,克瑞斯发病的原因就不只是那张贴在病房外的字条了。
进了手术室,麻醉师和洗手护士都已经在等待。但在一助的位置上,却站着何晶。虽然戴着防护面罩,肖程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怎么会是你?”肖程问。
“她摔了一跤,手上出血。”何晶简单回答。
“真的假的?”肖程想,以前就遇到过这种事,有的人为了逃避危险手术,会故意弄出一点事故来。可这会却不可能多想了。他抬头看了看,魏丽丽和一些医生已经在观摩室里就座,神态都很严肃。
这时曲院长走过来,站在何晶身边,对肖程点点头,示意手术可以开始了。
“现在我们要做子宫下段剖宫产术。”肖程例行公事道。“病人是HIV感染者,她的血液、羊水等所有体液都含有病毒。如果哪位身上有容易暴露的伤口,就请立刻提出来。有吗?”
这时没有一个人说话。
“好吧,我们开始。”肖程这时把眼光停在何晶脸上,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语气说。“一会按压的时候要用点力,抱拉胎儿不要太着急,一定要稳住气。OK?”
何晶认真点点头,轻声说了声:“知道。”
肖程伸出右手接过机械护士递过来的手术刀,左手找准了位置,就要进刀划开。这时,却听克瑞斯叫了一声:“啊!”
随后就是白荷在惊叫:“大宫缩!”按照魏丽丽的吩咐,她一直在监视着产道呢。
“不要慌,顶住胎先露!”肖程迅速把右手抬起来,下令道。
白荷已经把手伸了进去:“下降太厉害,我顶不住啊!”
这时,曲晋明已经走到白荷身边,说:“我来吧,你松手的时候慢一点。对,就这样,再慢一点……好,你放开吧。”曲晋明运了运气,把像是要冲出来的胎儿用力托住,防止过快出来。
这时在观摩间里,魏丽丽和其他医生全都站了起来,紧张地盯着下面。
“怎么样?”肖程站在原地问,尽管他已经知道剖宫产已经用不着了,但这会儿他不能动,一是曲院长已经在那儿,去了也帮不上忙,同时不想让别人看到主刀离位引起更多的慌乱。
“胎心好像不到100。”曲晋明对肖程说。
这种情况,其实在肖程上台前就已经估计到了,并且准备了第二方案。所以,此时并不十分焦急。听曲院长这么说,就把手术刀放在台边上,去拿听诊器,同时对众人宣布:“取消剖宫产术,实施产道分娩。缩宫素5单位静滴。”
麻醉师赵新早有准备,一边操作,一边重复了一遍医嘱:“静脉滴注缩宫素5单位。”
肖程接着又吩咐:“准备冲洗产道。”
“产道冲洗准备。”洗手护士应了一声,就去推放在肖程后面的冲洗器。
这时肖程才往后退了退,以便空出地方让护士过去。可就在这时,他的胳膊无意间碰了一下手术台,原来放在台上的那把手术刀掉在肖程脚上,锋利的刀尖穿过单薄的鞋面,鲜血一下涌出来……
肖程一下愣住了。
身边的人也都愣住了。
而这时,克瑞斯的叫喊得更加厉害。
曲晋明正专心接出胎儿,这时脑袋已经出来一多半,产妇再一用力,就出来了。
魏丽丽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大声喊:“小心羊水!”。
那声音是通过传声器出来的,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因为大家都知道,胎儿出来时会带出大量羊水,如果肖程只要稍微沾上一点,便会立刻感染HIV。
可随着产妇的一声嘶叫,胎儿此时已经迅速滑出产道。羊水一下涌出,眼看就要溅到肖程脚上,却见何晶一下冲过来,死劲把他推开,而自己全身立刻沾满了血水……
肖程打个了趔趄,但没有跌倒。他知道,已经躲过一劫了。
当天晚上,当肖程和何晶坐在城里最华丽的酒店餐厅,听着小乐队演奏舒伯特的小夜曲,品尝着从加拿大空运过来的龙虾时,肖程还有点惊魂未定。
“说不害怕那是假话。”肖程微笑着说。“我就觉得脑子翁了一下,转身或退一步都忘了。”
“那是因为你的注意力都在产妇那儿。”何晶说着就想。“如果是自己,也会不知所措的。”
“也可能吧。”肖程轻松地笑了一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晚上的安排是自然是肖程提出的。他等克瑞斯回到病房,确认目前再没事可做的时候,才把何晶从办公室叫了出来,随随便便说:“一起去吃个饭吧,我还有事跟你说。”
何晶爽快就答应了。她原来想洗个澡就回旅馆,后来想想今天还真的出了不少事,主任找她谈话很正常。再说也晚不了多久。
“虽然有点俗套,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这时,肖程已经倒了两杯红酒,把一杯放在何晶面前,自己端了一杯站起来说。“谢谢你。”
何晶也站了起来,喝了一小口,才说了声:“谢谢。”
“请坐。”肖程很绅士地伸了伸手。
何晶便坐了下来。
“其实,没今天的事,我也想和你聊聊。”肖程说。
“聊什么呢?”也许是喝了酒,何晶比刚来时轻松多了。
“那天,我还以为是自己留了那产妇的子宫,后来,又听你说了疟疾的诊断,还有上午的抢救。我就在想,你不只是一个很负责任的医生,而且很细心,也很有爱心。”
何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肖程有点疑惑地问。
“没什么?”何晶又笑了笑说。“以前,我们医院也有个同事,是外科主任,他也这么说过我。说我有爱心什么的。”
“是嘛。”肖程也笑了起来。“那就是说,我很客观,没有奉承之嫌啰?”
“人都爱听好话。特别是女人,一听爱心什么的,可高兴了。”
“那我以后就常对你说了。”肖程这时也完全轻松起来。
这顿饭让肖程很享受。不是因为菜好,环境好,主要是因为和何晶在一起。她没有丝毫城市女孩的那种客套和做作,好像也忘了自己是她的上司,直来直去,反应很快,就像她冲到克瑞斯身边要清理呼吸道一样。他不由得想起了曲兰,相比之下,曲兰太张扬,太没女人味了。肖程决定不问何晶任何私生活上的事,不是不想知道,而是觉得第一次约人家出来说这些很不礼貌。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这么大的女孩肯定会有男朋友,甚至有老公,说起来怪没劲的。
“我想跟你说件事。”肖程说。这时主菜已经吃完,正上水果和甜点,这些都不是他们要的,而是酒店给消费额高的客人赠送的。何晶和肖程都不爱吃点心,水果虽然很新鲜,但他们都没动。
何晶往前坐了坐,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想邀请你参加我的课题组。”肖程笑了笑说。“你还没听说过吧?”
何晶摇摇头。这两天,她听过护士议论过一些,但具体情况还真不了解。
“简单说吧,我的兴趣是在胎儿分娩前就有诊断,然后对某种畸形儿在宫腔内做矫正手术。这样的预后要比新生儿手术好得多。你应该听说过一些吧?”
何晶点点头,她知道这是目前国际性的顶尖技术。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具体做什么以后再考虑。你先答应我,这样便于我在团队组建时,把你列入首批名单。”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何晶问。
“你不要误会,不是为了今天的事。即使你不推我一把,我也会向你发出邀请。只是今天我们既然单独见面,我就说了。你想不想知道,如果成为课题组成员,会享受什么样的待遇吗?”肖程不等何晶回答就接着说。“每个成员会有一笔单独使用的资料费,可以到国外考察,观摩手术,更重要的,是你将来可以留在本院工作。当然,如果你对第一产科有兴趣,会成为这儿的正式医生。还可以读学位,甚至是外国医学院的博士学位。”
何晶听了没说话,挑了块水果吃了起来。
“我的课题组人不多,没有高学历的很少。但即使是当资料员,也会比其他科室学到更多更先进的东西。”
“不。”何晶笑着摇摇头说。“恐怕我不能答应您。”
“为什么呢?”肖程觉得很意外,立刻补充道。“对许多人来说,这可是求之不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