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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晋明回到办公室,站在医院内部的多功能电话机前想了想:到底是先给总值班,还是先给保卫科打电话。
医院从晚上8点到第二天的上午10点,会有一个总值班员负责处理所有的突发事件。现在,总值班的那条钱有个红点在闪烁,说明已经来过电话。于是曲晋明立刻放弃了先给总值班通气的想法。虽然按照工作程序,总值班员必须先于保卫科,毕竟从部门的职能来说,一个是决策,一个只是执行嘛。
曲晋明知道,总值班员来电话,十有八九是为了批钱的事。因为在非工作时间,凡不涉及到钱的,总值班员都会自行处理,权力是很大的。惟有钱的事有个权限问题,这样就得请示到院长一级。比如车祸送来一个伤员,恰巧没有医疗保险,身上也没钱,这时急诊就得和总值班员商量如何支付费用。按照规定,不付费是不能治病的。但见死不救又有悖于医院的职责。所以凡是大医院实际上都有一笔用于这方面的开销,财务上叫“欠费冲销”。这笔钱在大学附院并不固定,每年底在院长会上和其他预算一起审核通过。今年的限额是30万元,上半年已经用掉了14万。可年底才是病人逃费的高发期,所以作为常务副院长,已经要求直接掌握这笔开销的医务处严加把守,医务处便把总值班员的权限从原来的1500元压缩到1000元,这时,总值班员的牢骚就显而易见了。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总值班员只是行政人员,规定是中层干部,但有时候只是些新来的大学生。曲晋明已经发现过好几次了,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总值班的夜班比病房的值班医生还辛苦。如果这时候打电话,要想走可能就不那么容易了。
“保卫科吗?”曲晋明拨通了内线电话问。
“曲院长啊?现在还在工作,真是太辛苦了。”对方也是多功能电话,可以一下看到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所以很热情地问。
“你们也很辛苦啊。”曲晋明其实和保卫科的人并不熟,但从医院通讯录上可以得知科长姓曹。从对方说话的口气判断不像是一般人员,于是决定冒一下险。“您是老曹吧?”
“是啊,我是老曹啊。”对方显然特别高兴。医院两千多人呢,竟能被常务副院长一下听出来,那可不寻常啊。于是立刻问。“院长有事吗?尽管说。”
“刚才听到一个消息,第一产科有些病人家属可能对科里的一些做法不理解,有些误会。”曲晋明用平和的口气说。“想跟您打个招呼,有个思想准备。”
“是妇产科八楼的第一产科吗?”曹科长对医院的布局当然很了解。
“是的,是妇产科八楼。”
“估计事态会很严重吗?”
“这个说不好。”曲晋明想了想,决定再透露一些信息,以便引起对方足够重视。“我们收治了一个爱滋病产妇,其他病人担心会传染,其实完全是多余的。”
“我明白了,曲院长。”对方立刻说。“我们会启动三级预案。这事就交给我了,您尽可放心,绝对不会出事。”
“他们可能会请记者。”
“知道。我们有专门的办法来对付记者,绝对没问题。”
“那就拜托了。”曲晋明说完又立刻补充道。“还有件事麻烦您。”
“您太客气了,尽管说。”
“一会您给总值班员说下这件事。刚才他们占着线呢。”曲晋明编了个常用的借口。
“刚才是在给我打电话。”那个曹科长倒像是有些不过意了。“急诊那儿有点事,让我们处理。我已经安排了。”
“尽量不要激化矛盾。”
“是的,这对我们来说,这是必须的。”
这下曲晋明放了心,他放下电话,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脖子,身体往椅子的后背靠了靠,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刚才保卫科老曹说的那个三级预案,曲晋明因为参加过演习,大体内容还是很清楚的。一共有五个步骤。首先是保卫科会通知一些可以抽得出人的行政单位,集中起大约五十人到一百人的队伍,分别把好可能会被冲击的病区或科室的入口,阻止病人或家属与医护人员正面冲突。然后是请一些临床科室的医生对闹事人员进行劝阻,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如果对方是男性多,那就派女医生或护士,相反,则派男医生上阵。劝阻人员都必须有好脾气,要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第三,由医务处牵头,对主要矛盾进行分析,看医院有没有这个能力自行解决。如果不行,就要向上级管理机关,比如卫生局汇报了。这一步和上面两步要同时时行。第四,对待媒体一定要慎重,不说过头话,不做不雅动作,更不能采取暴力措施。实在不行,就设法遮挡一下镜头。当然,把闹事的请到会议室,由院长一级的人物出面接待,这才是重头戏,往往是最后一步棋,这要掌握好时机,不能太靠前,领导过早出面经常会让院方被动,没有了回旋余地。每当此时,一定要泡上好茶,用敬语请对方坐沙发,而领导则会坐硬质椅子,这样才显得尊重。饭时会供应盒饭和肉汤。总之,一定要把对方的火气降下来,态度缓和下来,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然,根据具体情况,预案也会增加或减少一些步骤,但基本原则不变。至于二级和一级预案,那是在出现刑事犯罪的情况下才实行的,基本上由公安机关出面,医院只是配合了。事实上,自预案制定以来,那种事情还没有发生过。三级预案倒是有过好几起,而且每次的效果都不错。
工作处理完了,曲晋明却不想立即回家。现在,无论是时间还是四周的环境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虽说这种时刻并不多,但每次都很享受啊。他掏出钥匙,打开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早年曾流行过的硬面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贴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彩色照片。她的相貌几乎和何晶一模一样。
“当然,她就是你的女儿。”曲晋明看着照片默默地说。“问题是,会不会也是我的女儿呢?”
这个问题其实在昨天晚上就在考虑了。当然,从出生时间上看,这不可能。但对一个在自己医院分娩的产科医生来说,要在出生证明上做点手脚也太容易了,何况是那种县级医院呢?何晶说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的照片,这就很值得怀疑,就算是夫妻感情不深,但还是应该给孩子留下点念想啊!当然,更能说明问题的是何晶的名字,那个由三个“日”组成的字就更和自己有关了,因为“曲晋明”中就有三个“日”啊!当初给曲兰取名字的时候,他就想用“晶”这个字,可后来尤盛美不同意,说姓都跟你了,名字可必须和母亲的家族有关。正好曾外婆去世,就用了曾外婆的单名“兰”。那是一个大领导在战争年代给取的,意义重大,曲晋明也只好同意。
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叫何骊媛,是曲晋明的同班同学,也是彼此的初恋。要不是那次意外,他们一定会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可世事就是那么难以预料,命运也从来不会让人如愿。等到他们毕业时,何骊媛就像从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一丝踪迹。因为论文没有答辩,学校取消了何骊媛的硕士资格,而学生的去向,学校是不留档案的。许多年来,曲晋明并没放弃寻找,就在去年,他还购买了一种软件,据说只要是真实存在的人,就是不上网,也能被搜出。结果后来得知那是骗人的。一直到几个月前,他在审批进修医生名单时,看到登记表上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照片,以及那个令人可疑的名字,才将二十多年前的生活连接起来。
当然,要证明何晶是不是自己的女儿很简单,进修医生都要体检,做个亲子鉴定易如反掌。可曲晋明却不想这么做。如果是真的怎么办?他还能像现在这么冷静吗?父爱的本能还能控制吗?那时候要不要告诉尤盛美?要不要告诉曲兰?她们会有什么反应?这事他可是从来没有说过呀!当然,还有领导,大学的教授们,卫生局和部里的的熟人,还有那些老同学会怎么看?这种事肯定传得很快。多少年来,周围出事的人还少啊?受贿的,包二奶的,至少也是夫妻不和。可从来没人说他的坏话。事实上,自从与尤盛美结婚来,他就没有和任何其他女人有过那种关系,连暧昧都没有。每年工会都评他们是文明家庭。医院最敏感的两件事,红包和回扣都与他无关。当然,虽然工资也就八千多元,但岗位补贴和国家级课题的资料费,每年有几十万呢,他根本不需要去做那些龌龊事。可是,忽然间,他有了一个私生女,二十多年从来没尽过责任的骨血,而在这个女孩后面,还有个至今孤身一人的女人……这事可太大了,这会把他几十年辛辛苦苦塑造出来的形象毁于一旦!而且还可能会牵扯出更可怕的那件事,那他就彻底完了!
不,他与何骊媛的关系只是人生长河中一次小小的碰撞。事实上,就在何骊媛失踪没几天,他就在导师的刻意安排下与尤盛美相识了。他们不同校,但同届,这个又矮又胖的儿科准医生没给曲晋明留下很深的印象,却很快在自己的体内留下了血脉。精明的女人在挑逗男人欲望上很有一手,还会在安全套上做手术,然后就把一切搞定,并不给对方有任何溜走的机会。曲晋明经过一番利益比较后便俯首就擒,并被公派出国留学,而且是大名鼎鼎的哈佛医学院。当然,这都是在领了结婚证书后女方履行的承诺,他们就像在做一个各有所图的买卖。曲晋明原来是准备出国以后再说,不料曲兰的出生,很快就扫清了他脑里的一切杂念,就像尤盛美预言的那样,他这辈子不可能跑掉了。曲晋明爱孩子,爱那个口口声声叫着爸爸的漂亮女孩。而一旦等她长大,甚至都懒得和父亲通个电话时,他已经被绑在一个德高望重的位置上下不来了。
曲晋明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何况年龄也大了,现在的家庭必须稳定的保持下去,任何破坏性因素都要消灭的萌芽之中。所以,当何晶的出现,虽然让他再次想起当初那个另他神魂颠倒的初恋,但同时也让他拿定了主意:一切都必须保持在人们认可的限度之内。他可以给何晶留电话,送夜餐,可以帮她解决任何问题,但他只是以常务副院长和大主任的身份来做这些事。当然,在一个人的时候,比如说现在,这种夜深人静时,在柔和的灯光下,看一看何骊媛的照片,回忆一些旧情,感叹一点人生,还是可以的。这是他绝对隐蔽的领域,但也许会终身如此。
“孩子,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女儿,我都会尽一切能力来帮助。你就放心吧。”曲晋明这么想着,心里好受了许多,便把那个笔记本收了起来。这时,他又看到曲兰的照片。那是一个在做鬼脸的女孩,似乎在说:你的一切秘密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休想瞒过哈!
曲晋明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看着曲兰的照片,用手机拨通了美国的巴尔的摩市。对方的彩铃是一段风格忧郁的乡村音乐,以前,曲兰总要在音乐放到第四遍或第五遍时才会接电话,可这次却回得很快。
“爸,又来骚扰我啦!”手机传来充满生气的叫喊。看来今天的心情不错。
“今天这么快?”曲晋明像被传染似地高兴起来。
“刚跟老家伙吃完饭,在补妆呢。”曲兰说。
曲晋明知道女儿说的“老家伙”就是安德森,于是说:“安德森在你身边吗?”
“我在洗手间呢。你找他?”
“不不不。”曲晋明这会可不想让别人打断和女儿的谈话,立刻说。“只是想问个好。”
“嗯。我寄的眼液在用吗?”
“在啊!”
“那得天天用,别偷懒。眼睛坏了,就看不清美女啦!”
“兰儿,你说实话。”曲晋明觉得机会难得,抓紧机会问。“现在跟肖程到底是什么症状啊?”
曲兰没有正面回答,却问:“他跟你瞎贫什么啦?”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你什么决定都接受。”
“我就烦他这个。”曲兰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像男人,一点也不霸道,感情像木头。”
“他这是尊重你。”曲晋明加重了语气说。“现在这样的男人可不多了。”
“又来了。”曲兰有点不高兴了。“亏你还是学医的,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女人都是反叛的,家长越安排孩子越想反抗。”
“你还年轻,什么都不懂。就说我跟你妈吧,差不多也是你外婆一手安排的,现在不是挺好吗?”
“得了吧。”曲兰冷笑了一声说。“以为我是瞎子,什么都不知道?爸您老实交代,你和我妈真的幸福吗?”
“至少很正常,从广义上来说,也就是幸福了。”
“你要再说教,我不跟你说了。”曲兰真的生起气来。
“别别别。”曲晋明连忙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不管多久,得给我个日子不行吗?”
“这事以后再说吧。”曲兰换了个口气接着说。“我做了件事,想想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但不许反对,也不许生气。”
“什么事啊?”曲晋明紧张起来。“是不是跟什么人怀孕啦?”
“差不多吧。”曲兰马上又说。“但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我参加了一项实验。”
“什么实验?”
“人兽杂交。”
“什么?”曲晋明以为听错了,连忙问。“你胡说什么呢?”
“我可没胡说。这是一项非常严肃而且有意义的实验,还可以说很崇高,成功了,可以为人类提供无穷无尽的干细胞。而我,充其量只是提供了一个卵子。”
听了这番话,曲晋明差点晕过去。这是他最担心,也是最害怕的事情之一。现在看起来,比吸毒和嫁个老头儿可怕多了。但他了解自己的女儿,说什么都没用的,何况听起来,已经是完成时了。
“我知道您会不高兴。”曲兰沉默了一会才又说。“但我是个医生,我有这个义务甚至责任。”
“是哪个实验室?”曲晋明知道,目前世界上除了英国,别的国家对这类试验是禁止的,在美国也只能是秘密进行。如果知道是谁在做,他可以设法让曲兰撤出,人类卵子和动物的精子成功发育的可能性很小,说不定已经失败了。
不料却听到曲兰回答说:“这个您就别打听了。反正我在心理上有这个承受能力,就算是弄出一个‘Dren’(注)来,我也认了。再说,安德森也把自己的精子成功进入了一只雌猩猩的卵子,还是自然受孕。”
曲晋明好一会没有说话。他知道,安德森这个人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曲兰怎么能够和这种人混在一起呢。多年来,他第一次后悔把女儿送出去留学。如果在国内,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好吧,我知道您会不高兴。”曲兰也沉默了一会才说。“我可能最近会回来一趟。妈那儿我就不打电话了。拜拜。”
“拜拜。”曲晋明机械地应了一声,就合上手机。
曲兰刚才的那番话,至少让曲晋明确定了三件事。第一,她和肖程的关系出现了问题,结婚的影子都没有,从女儿的口气看,也许早就分手了。第二,曲兰和安德森走得很近。安德森绝对是个大色鬼,当然,也许美国人不那么看,但他要是有机会,一定会对曲兰这样的女孩下手。如果这条成立的话,那她和肖程的事就更没指望了。第三,这孩子正在从事某种危险的试验。这倒不是说可能会触犯什么法律,而是会在人类伦理的边缘行走。如果她觉得和某种野兽生个孩子都不在乎的话,那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曲晋明这么想着,下到楼内的地下车库,忧心忡忡地上了一辆老款式的奔驰,这是六年前一个外国朋友送的礼物,经审查后不存在受贿情节,才成了他的坐骑。
注:Dren是在加拿大导演文森佐•纳塔利拍摄的电影《人兽杂交》中,由人类和动物的DNA杂交创造出来的一个怪异生物,还和女主人公产生了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