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何晶按地址来到村里已经是傍晚了。她没直接去找34床，而是先去了村委会，这是跟妈妈学的，要解决村民的问题，没有村干部的配合根本行不通。
村主任是个机灵的中年人，上来就问她是怎么来的。何晶就说先坐远郊车到乡里，然后搭辆手扶拖拉机到村口，再走过来的。
“你是具体办事的？”村主任由此判断来的不是什么大人物，又问。“就你一个人？”
“是啊，就我一个。”何晶老实回答。然后就说了34床的事。
“这事我知道。”村主任板起脸。“她不交住院费就走人是不对。可你们B超没查出畸形儿，要负主要责任。想要钱，恐怕没那么容易。实在不行就打官司。我们请得起律师。”
何晶知道对方误会了，忙说：“我不是来要钱的。”
“那你来做什么？”
“我是来劝她领走孩子。”
“这种孩子能领走吗？”村主任一声冷笑。“心脏的血管都长错地方了，领回来就是死，还不如死在你们医院。当然，有人想救更好。你们就不能宣传宣传，让城里那些大款赞助点儿，这比给菩萨上香积德多了。”
何晶知道村主任对这事很了解，心想应该是件好事，于是说：“能不能这样，村里先凑些钱，把手术的事定下来。全款再想办法。如果真是B超的责任，医院是可以减免部分医疗费的。”
“呵呵。你可别糊弄我。现在的农民不是过去了。”村主任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又说。“老实跟你说吧，我侄子就是医生。糖尿病怀孕会生畸形儿，这个我知道。所以才花那么多钱去照彩色B超，价钱贵一倍呢。可你们连张照片都没给，这是什么服务态度？”
这个情况何晶不了解。在她们县医院，普通B超都会交给病人一张图，况且是四维彩超，还应该刻盘。显然这里面有问题。于是说：“我能和产妇谈谈吗？”
“你有什么就跟我说吧。”村主任傲慢地看了她一眼，就抽起烟来。“我可以完全代表她。”
“现在有人准备领养这个孩子。”这话是何晶在路上就想好的，万一谈不通，就来这一招。“但必须取得孩子亲生父母的同意，这个您能代替吗？”
村主任显然被难住，却问：“你说有人愿意领养？领养这个畸形儿？”
“这种畸形十有八九能治愈。而且现在宝宝发育得很好，又是小子，花这点手术费，原意领养的肯定不止一个。”
“真的吗？”
“可以问问你侄子。产妇再怀孕仍然会有类似风险，但是男是女就不一定了。”何晶见村主任已经开始接受她的想法，便故意强调了下性别，她知道，这对农民来说很重要。
“那是当然。”
何晶见对方开始附和，继续说：“退一万步说，就是将来有个什么意外，反正还年轻，到时候可以继续生嘛。现在需要的手术费，并不算高啊。”
“这样行不行？”村主任想了一会才说。“我们也不追究医院B超的责任，你们把手术费给免了，我们照付住院费。”
“这个事我可做不了主，但可以向领导反应。”何晶见对方开始提条件，就知道可以谈下去了。于是说。“如果真是B超有问题，说不定能成。实在不行，你们也可以反应到上级单位，用法律解决也行。如果不辞而别，您这边或多或少是个过错，将来说话也不响啊。”
这话显然起了作用，村主任盯住何晶看了几眼才说：“那是因为医院有错在先，我们是被逼的。擅自回家可不是我出的主意。”
何晶一看差不多了，便趁热打铁：“这样好不好？产妇先跟我回去，别的事明天再谈。糖尿病还得接着治啊。”
村主任又想了一会就走出去打电话。何晶听见他像家长一样训斥对方，埋怨他们为什么不用假地址，最后就下了死命令：“必须跟医生回去，不然人家告到乡里，我也没办法。”接着又找人派车。
果然没过多久，34床就在她男人的陪伴下，坐着一辆小货车来到村主任的家门口。
“你要看着他们进病房才能走。”村主任对那司机吩咐了一句，才对何晶说。“只要免去手术费，其他事情我们一律不追究。否则就到法院见。”
何晶对这事心里没有底，但看到村主任已经让产妇回医院，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于是说：“谢谢您，我一定会找领导反应。一定。”
回到医院已经快十点了。在路上，何晶就和周护长通了电话，所以产妇还睡34床。同室的病友都表示了欢迎和同情，一个劲地劝她要孩子，对逃院的事则只字不提。看来，护长已经做了不少工作。
何晶看到魏主任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就敲敲门走了进去。
魏丽丽正在沙发上铺床单，看到何晶进来，便主动说。“护长已经跟我说啦。病人能回来就好。不过，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可得多加小心。”
何晶见魏主任已经不提让她走的事，自然是满心喜欢，忙连连点着头说：“下次不会了。”
“还有什么事吗？”魏主任见何晶好像不打算离开，便问。
何晶在犹豫。本来她找魏主任是想说说B超的事，可看到她在铺床，就想起妈妈每次夜班手术，都会睡在办公室。而手术前，医生是不能分心的，便问：“魏主任一会有手术吗？”
“没有。”魏丽丽把床单边在沙发缝里塞塞好才说。“家里来了人，我得这儿睡几天。你忙了一天，也该回去了。”
何晶这才想起，这时要回小区的那个旅馆已经没车了，迟疑了一下问：“我能上个夜班吗？”
“你刚来进修，排的都是白班。”魏丽丽有些疑惑道。“昨天是特殊情况。是不是现在没车回去了？你住哪儿啊？”
“在一个近郊小区，末班车是十点。”何晶实话实说。“我看值班室有两张铺呢。”
“值班室可不是旅馆。医院有规定，非值班人员是不能在科里留宿的。”魏主任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随后又想想说。“这样吧。夜班你就别上了，但只能睡一夜。不过，你要想办法在附近找个地方，不一定是旅馆，跟人合租也行。院里有不少进修医生都这样。拖班的事常会有，如果睡不好，会影响工作。”
何晶点点头。其实合租的事早就想到了，但那得和同事熟悉了再说。最好是同一个科室的，至少是一个医院的，如果完全不了解，她可不敢。
“魏主任。”何晶见过夜的事解决了，反正还有时间，便说。“如果您不忙，我想汇报一下34床的事。”
“还有什么事啊？”
“他们怀疑25周做的那个彩超有问题。”
“噢。”魏主任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来，并指指另一把椅子。“你也坐吧。他们怎么说？”
何晶看魏主任上了心，便把从村主任那儿听到的叙述了一遍。
魏主任听了没马上说话，手指头下意识地在桌面上不停地敲着，过了一会才问：“你怎么看？我是说，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你们那种医院，会怎么处理？”
“当然首先是查清原因。”
“这种事多吗？”
“应该不少。”何晶曾经埋怨过B超的发明者，如果没有这样的检查工具，产科医生就不会受到那么多的质疑。因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即便是最普通的B超仪，都会把胎儿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呢。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说。“一旦生下的孩子有问题，产妇和家属就会拿B超说事。所以我们都会在病历上写一句：B超结果仅供参考。可就这样还是会发生纠纷。”
“院里怎么处理呢？”魏主任认真问。“我是说，假如真的是医生的责任，水平不高，或没看仔细，医院也查出来了。这时该怎么办？”
“医院会承担责任。能解决的会尽量解决，比如裂唇和一些轻微畸形，都会减免一定手术费。如果畸形严重，会通过诉讼解决。”何晶说着，又看着魏主任问。“34床那时真的什么也没发现吗？”
“正在调查呢。”魏主任说着就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有空我们再聊，你那个凝血酶灌注我很有兴趣。对了，也可以先写个东西，类似于小论文。你说呢？”
“我妈妈早就写过一篇论文，是专门谈产后出血施行凝血酶灌注的。”
“噢？发在哪儿？”
“在我们医院的内部刊物上。我电脑上就有。”
“好啊，什么时候让我学习学习。”
从魏主任那儿出来，何晶先去洗了个澡。幸好内衣带了两套，还能换。等她在值班室的上铺躺下，这才觉得累极了，但也舒服极了。“病人回来了，领导没理由再追究。B超的事也做了汇报。嗯不错。虽然出了点事，但最后的结果还可以。现在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明天好全心投入工作。”何晶这么想着，眼睛就闭了起来。
但她立刻被朱爱萍弄醒了。
“起来起来！干嘛睡这么早啊。”朱爱萍说着伸手咯吱起来。“我有话跟你说呢。”
其实何晶一回科室，就想找朱爱萍说说B超的事。不是查什么责任，只是想跟她提个醒。她来第一产科，就算这个性格开朗的同事对她最热情了。特别是昨天夜里还谈了些私人生活，真有点老朋友的感觉。于是便爬了起来说：“我正有事要问你。把门关上。”
“什么事啊？”朱爱萍故作神秘状。“是不是早上那会儿，发现我没了？”
“不是。”何晶摇摇头说。“那次B超，你真的什么也没发现？”
“怎么？领导派你来当侦探？”朱爱萍仍然笑着说。“我看见了，你刚从魏主任那儿出来。”
“这事，你还是要认真对待啊。”
朱爱萍果然认起真来：“听说什么了？真的要追查B超的责任？”
何晶叹了口气说：“农民都很执着，得有思想准备。”
“难怪……”朱爱萍说了半句，深思起来。
“难怪什么？”
“难怪我一上班魏主任就找我，让好好回忆一下B超的事。可哪本书上规定，25周就一定能看出大动脉转位呢？”
“可病人说，你连照片都没有给。有这事吗？”
“那是因为我太投入了。”朱爱萍笑了笑说。
“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真的。”朱爱萍往何晶身边靠了靠，瞪大了眼睛摇摇头，像是动画里的天真单纯的小公主。“说起来，可能你不信。我在韩国培训的时候，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工作程序。在那儿，B超师是不做片子的，有专门的操作人员打印和刻盘。病人只要过一会到他们的小窗口去取就行了。我知道34床有糖尿病，胎儿畸形的可能性很大，所以那次我真的很认真，很投入。不知不觉，就忘了这是在国内。这才出没给她片子。当然，这是我的责任，但现在要我怎么办？那张影像图真的不是我拿走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何晶听了半天没吭声。她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在说谎。可能是以为从县城来的小医生什么也不懂吧。要这样，那就大错特错了。那些说谎的人，她可见得多了，就连“老爸”那种老家伙，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也能感觉出来。是的，不是判断，只是感觉。
“怎么？你不信我的话？”朱爱萍看着何晶问。
“你跟我说什么都可以。”何晶这才说。“因为这事和我没关系，我只是从一个旁观者，一个要好的同事来提醒一下。”
“我知道。”朱爱萍一边说，一边亲热地搂了搂何晶，继续道。“尽管你才来一天，可让我佩服死了。26床就别说了，现在科里都在说你是高手。最让我受益的是上午的例会。你猜怎么着？原来我还以为查出败血症会一鸣惊人，不料真正聪明的是你，你在说疟疾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你可能没注意，但我都看在眼里，连最高傲的林娜医生都很吃惊。真的，我还从来没看她会这样，肖主任在说话的时候，她还画着漫画呢。可那会，她却把笔都丢了。你真的把大家都震了。”
何晶笑了笑。以前也常听到有人说好话，但像朱爱萍这么说还是头一次。虽然知道很夸张，但被人表扬总是愉快的。
“朱医生，拜托您，这话可不能再说了。”何晶笑了笑说。“我不太习惯，而且别人听了会反感。”
“放心吧，这个我懂，人人都有妒嫉心嘛。不过，我想要求你件事，以后别叫我朱医生，叫我爱萍好吗？”
“这个是不是太那个了？”何晶其实是觉得关系还真没到这份上，便说。“我们医院都爱叫小什么，我叫您小朱吧。”
“不行不行。”朱爱萍拼命摇着头。“我这个姓联想不好。要不这样，你叫我萍姐，我就叫你晶妹。这不肉麻吧？”
“这还行。”
“那我们以后就是亲姐妹了。”
正闹着，护士白荷推门进来，看着何晶说：“有个男人一直在找你，刚才又来电话，就在楼下等着呢。”
朱爱萍敏感起来：“男人？”
“朱医生就别瞎想了。是个病人家属，26床的老公。说有急事。”白荷冲朱爱萍做了个鬼脸，就走了。
“我知道了。”朱爱萍自作聪明说。“你救了人家子宫，肯定是要感谢一下了。到时候别忘了请客啊。”
何晶也想到这一层，但再细想又不像。如果要送红包，绝对不会往科里打电话，再说，26床的病重警告还没解除呢。于是就穿了工作服，走了出去。
妇产科病区的一层接待室这时亮着灯，大约有十来个病人家属正在小声商量着什么，一见何晶进来，就都不再说话了。那个26床的老公则对她看也不看，还故意转过身去。
“请问，哪位是26床的家属？”何晶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一定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便提高了声音说。“产妇想喝肚肺汤了，有认识的帮着带个信，明天就需要。谢谢了。”
何晶说完，就走出病区的大门。果然不多会，26床的老公就追了过来，见四下没人，小声说：“对不起，刚才没法和你说话。”
“出什么事了？”何晶赶紧问。
“病人家属要闹事。”26床的老公说。“正商量请律师和记者呢。”
何晶很吃惊：“为什么呀？”
“还不是因为爱滋病。”26床的老公说。“已经有人转院，手术都不做了。可不是人人都能走啊，所以大家就商量，一定要阻止那个产妇住进来，标语都写好了。实在不行，还准备在医院大门口绝食示威呢。”
何晶对要收治HIV产妇的事不太清楚。只是在例会结束时听曲院长说要留几个人开小会，后来又见赵新医生领了那么多的防护用品，也就猜到了一些。当时也确实想了想，毕竟不是专科医院，来个特殊病人会不会引起其他人的不安呢？现在听到26床的家属这么一说，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她匆忙对26床的老公说。“病区收治这样的病人，一定会有严格的防护，绝对不会传染给其他病人。特别是在这样的大医院，我可以保证。你作为家属，可以劝劝大家。”
“这个会让我很为难。”26床的老公低着头道。“其实，我也很担心。听说是爱滋病，大家都很害怕。当然，我是知道医院很负责任，如果不是这样，我老婆的子宫早被切除了。我真的是很感激您，感激医院。但您是不是和领导反应一下，别让那个产妇住进来呢？听说有专门的医院可以去啊？”
何晶看了看表，觉得应该把这事立刻让领导知道，便拿出手机说：“谢谢你。如果家属有什么新动向，您先告诉我一声好吗，不方便就发短信。”
“当然可以。”26床的老公点点头，就记了何晶的号码。
何晶一回到科室就去敲魏主任的门，结果灯关着，却没人答应。
“魏主任去接病人了。”一个路过的护士对她说。“64床。”
何晶知道64床是第一产科最后一个床位号，那是东西走廊最东的一个单人房间，这个房间的对面就是可以运送病床的专用电梯。看来，科里考虑还是很周到的。但为什么要贴那个字条呢？这时，何晶已经走到那个房间面前，看着写着“HIV病房闲人莫入”的字条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