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晶这时对曲院长充满了好感。不,可能还不仅仅是好感,是另一种她从来没体验过的感觉。但究竟是什么,却也说不上来。反正,挺亲切的。这么大医院的领导,却这么平易近人,这是何晶没想到的。即便是在原来单位,院长也不可能给一个住院医生送夜宵啊。当然,因为救了26床的子宫,至少解决了一个挺不好处理的难题——如果大家知道肖主任介入性治疗后仍然要拿子宫,肯定会有人说怪话的——便鼓励一下。但也用不着院长亲自这么做啊。那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会不会是妈妈给熟人打了招呼?她那届的同学现在当院长的有好几位呢。但妈妈从来没说过什么啊?
正在胡思乱想,经过产房的时候,就看到朱爱萍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个富婆顺产了。”朱爱萍边走边在何晶耳边说。“连个侧切都没做。你说,现在的人是怎么了,这么喜欢挨刀啊。你们那儿也这样?”
“不。”何晶笑了笑。“县城的有钱人,都去市里生,还有去香港国外的。我们的病人大多是农民和低收入,一般都会自己生。费用也低啊。”
“这倒是。”朱爱萍点点头。“对了,听说你今天可做了件大事。我来的时候,看见26床的家属正找你呢,手里揣着个鼓鼓囊囊的包,像是要送一份大礼。”
“我也没做什么啊。”
“没做什么?”朱爱萍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全科的人都束手无策在那儿干瞪眼,院长也说要拿子宫。可你灌灌液就把人家子宫保住了。还说没做什么。知道护士在说什么?”
“说什么?”
“说你是外星人。”朱爱萍咧嘴笑了起来。“一会让我查一下,你的身体里面肯定都是线路和芯片。”
何晶也笑了起来:“你才是呢。”
“一会我们好好聊聊。26床别操心,护长已经派了特护。我们先去冲个澡,那个富婆吃得太多了,大便一大堆,弄得我满身都是。不信你闻闻。”
何晶很喜欢这个快人快语的漂亮同伴,加上又是同龄人,都是进修医生,当然愿意多聊几句了。
何晶住的地方没有澡房,所以她立刻就和朱爱萍来到换衣间隔壁。那个房间外面没有任何标志,门后是一个毛琉璃做的隔断,里面就放着一张桌子,角落里有个花洒。
“这儿原来是个被服间,后来有个老外来交换,特别改装的。交换知道吗?”朱爱萍从里面锁上门,然后很利索地扒掉衣服说。
“不知道。”何晶也脱了工作服。
“就是和国外的医院交换医生,这儿的前主任就是交换过去的。不过他们一般都爱叫访问学者。可能更好听一些吧。”
医院是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的,所以笼头一打开,朱爱萍就用花洒对着自己冲了起来。
“你要注意,这儿不是女性专用的,男医生也会来洗澡。”
听朱爱萍这么一说,正在脱内衣的何晶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你可别紧张。”朱爱萍立刻笑了笑说。“如果门从里面锁着,别人就不会进来。将来我们也这样。但有一条要记住,在里面的时间别太长,最好在十分钟之内,这也是规矩。”
“主任也在这里洗吗?”
“是啊。不过除了手术室,楼下还有大浴室,条件都一样。”朱爱萍把花洒交给何晶,开始抹用浴液,那味道很好闻,不太浓,但让人很舒服。“值班也能洗,但最好先到护士站说一下,她们会打铃。啊呀,你的身材不错啊。”
听到朱爱萍的一声惊叹,何晶脸都红了:“说什么呀。”
“上帝造我们女人,真是完美无缺。当然,生过孩子后,就不一样了。”
“你的身材也很漂亮。”何晶这时看着朱爱萍说。“都可以去当模特了。”
“我可不想当模特。那么瘦,一点味道都没有。女人还是要性感,你说呢?”
何晶笑了笑,她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
“你看看,我像不像生过孩子?”朱爱萍挺了挺胸,笑嘻嘻地问。
“你生过孩子?”何晶有点意外。“不像啊。”
“骗你呢。”朱爱萍高兴地在原地转了一圈。“不过,毕竟二十九了,和以前没法比啦。”
“你都二十九了?”何晶有些意外。“还以为比我小呢。”
“真的吗?你多大?”
“二十六。”
“也不像啊,顶多二十二,这可是真话。”
两人嘻嘻哈哈闹着,一会儿就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走出来。她们先到病房转了转,26床已经不再输液,睡得很香,毕竟折腾一天了,好人也受不了啊。34床却不停地翻着身,可现在是绝对跑不了的,她的病房就在护士站对面,再说病区门前的保安也已经接到通知,他们会一直盯着监控器呢。只是汪霞的精神不好,老喊头疼。
“脉搏一百一。”何晶量完就卡片上记了下来,问。“以前有什么妇科炎症吗?”
“没有。就是有点贫血。”
“查个血常规。”何晶对护士说完,就和朱爱萍走了出来。
“你说,感染已经好多了,产道也没什么症状,为什么还那么难受呢?”何晶看着朱爱萍问。
“体温怎么样?”
“刚才是三十七度九,上次三十七度六。”
“那就不是产褥病率。”
何晶知道,朱爱萍也在怀疑病人生殖道以外的其他感染,但这个被称为“产褥病率”的诊断,必须在体温至少有两次达到或超过三十八度才能建立。
“是,至少目前还不确定。”何晶想了想说。
“知道她为什么胎膜早破吗?”朱爱萍笑了一下问。
“为什么?”
“我在救护车上问了,他们干那事了。”
“那个男人真够呛。”何晶想起早上的事,撇撇嘴道。“还说什么都知道呢,连最起码的爱护都没有。”
“这种事,也不能完全怪男人。”朱爱萍却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女人要拒绝,男人还做得了吗?”不过马上又说。“我可没什么经验,纯粹想象啊。”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何晶开起玩笑。“我也没说你有经验啊?”
她们走进值班室,那儿有两张上下铺。朱爱萍让何晶睡在下铺,自己却挨在身边躺下来。
“喂,跟我说说你的事吧。也都二十六了,可别跟我说还是一张白纸啊。”
“你想知道什么?”何晶心情很好,便应和起来。
“当然是越详细越好啦。多大年纪?长得怎么样?有没经验?技术如何?不许瞎编啊。”
“那会让你失望的。”何晶笑了笑,想想才又说。“我上的是大专,有个老师对我很好。”
“老师?”朱爱萍立刻来了劲。“是不是年龄很大啊?”
“没有。大十岁吧。”
“十岁还不大?”
“可也看不出来。”
“后来呢?到什么程度?”
“什么程度?”何晶笑了笑。“你希望到什么程度?”
“我可不想听故事,该是什么就什么。”朱爱萍接着说。“我看着你呢,千万别脸红,是不是说谎,我一眼就看得出。”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何晶一本正经说。
这倒让朱爱萍有些意外:“真的?”
“真的。”何晶默默地点着头。“他没结过婚,也没女朋友。我们的关系一直维持了两年。除了放假,几乎天天见面。”
“后来呢?”
何晶过了一会才说:“他死了。”
“为什么?”朱爱萍很吃惊。
“为了救一个孩子。”何晶的眼睛湿润起来。“那孩子大约四五岁,跟爷爷出来玩,掉到河里。那会还很冷,河水刚解冻。他跳了下去,把孩子举起来,被一个玩游艇的接住。可他自己却沉了下去。”
“他不会游泳?”
“不会。”
“不会游泳还往下跳?”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人都沉默起来。
“不过呢,他也算是享受过了。”过了会,朱爱萍递了一张纸巾给何晶擦干眼泪,感叹道。“在恋爱中死去的人是最幸福了。”
“我也这么想过。”
“其实,两人世界只是在最初的那些日子是幸福的。”朱爱萍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结了婚就只有义务和责任了,然后就麻木起来,争吵、干仗,再争吵、再干仗,然后就是出轨,就是移情别恋,最后以痛苦结束。”
“也有不是这样的。你看有些老人,双双搀扶着。我每次看到,都很羡慕。”
“也许吧。可谁知道呢。”朱爱萍坐了起来,爬到上铺才说。“早知道这么伤感我就不问了。”
“那你呢?你也得和我说说啊。”何晶这时已经恢复了常态。
“我嘛,很简单。”朱爱萍回答。“大我六岁,是个博士,本院麻醉科的,明天兴许就能见着了。”
“那我祝贺你啊。”
“还不一定呢,男人啊……”
朱爱萍关了灯,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不想让新同伴知道得太多,但也必须有所防备,先表明赵新是属于她的,明草有主,这样,即使男人有想法,女方也不敢了。
这时,何晶躺在黑暗里想着心事。刚才说的那个人,其实已经很遥远了。要不是朱爱萍问,她平时已经不再想起。现在占据她的,是另一个男人,一个整整大她二十四岁,并离过两次婚的同事。她叫他“老爸”。
“老爸”是刚来不到半年的外科主任,有一流的医术,还有教授头衔。曾当过援非医疗队的副队长,照理说,他应该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找个合适的位置,却到了她们小医院。具体什么原因不知道,但听说是作风败坏,男女关系一塌糊涂。他一到医院,就有不少绯闻,和这个护士和那个医生,反正女人们非常热衷拿他来八卦,一方面骂得一钱不值,另一方面却老想和他说话。
何晶从不参与这类谈话,但对这个男人却注意起来。
很难说清究竟是什么在吸引她。当然,端正而刚毅的相貌是个重要因素,此外,就是他的一个特殊爱好。这个身材像军人一样强壮而挺拔的男人喜欢到山间的湖里去游泳,每天如此。那个湖依傍着青山,是个新建的景区,游人很少,充满了野性。何晶最初站在山顶上,看着明镜一样的湖水荡起一条细长的波纹,看了许多才发现是有人游泳,而且直冲湖心。这个画面让她惊叹不已,回来后与科室的同事说起时,正巧外科来会诊,就听到一个男人说:“你要有兴趣,我让你再看。”于是第二天他们一起来到湖边,这时如果有人在山顶,就会发现是两条波纹了。
当他们第三次一起游泳时,那个男人就把她搂住了。
何晶觉得非常意外,却不想离开。他们并排躺在湖边的石头上晒太阳,然后就有了那种关系,在光天化日之下……
无论在人前人后,何晶都叫他“老爸”。也许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真实关系吧。
没多久,何晶就发现“老爸”和别的女人也有来往,她伤心了几天,后来豁然开朗。她没有丝毫难为对方,也没责怪自己。她享受着女人的快乐,同时积极办理进修。她知道,一旦离开,她和他的关系就完了。他们之间没有爱情,除了性,什么也没有。
妈妈是在走廊里发现的。当时,她正在和“老爸”接吻,看到妈妈过来,落荒而逃。而那个男人则无事一样和妈妈问好。
当天晚上,妈妈来到她的房间,说:“你赶快走吧。去哪儿都行,就是别再跟这个人联系了。”
从此,何晶再没和“老爸”联系。那人发来几条很普通的短信向她问好,她没回。她只是很奇怪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么大的男人呢?真的有恋父情结吗?”
何晶没想多久就睡着了,但没过多久,就被值班护士叫醒。
“56床病危!”
何晶立刻跳了起来,她想叫醒朱爱萍,却发现上铺是空的,于是一个人冲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