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在开例会前,魏丽丽已经在病房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夜班医生的纪录也没什么特别的提示。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把26床原定于下午四点的手术提前到上午11点半,这样就可以让那个一直在哭哭啼啼的年轻女人早些结束妊娠,反正她迟早是要挨这一刀的。
26床是早产,孕期才二十九周,这次是丈夫开车带她去郊外散心,不料半途争吵起来,结果肚子就疼了。一检查,宫颈疱疹感染,病毒培养阳性,符合剖宫产手术指征。11点半原来安排的是医务处主任的一个关系户,其实那个养尊处优的富二代完全可以自己生,只是怕疼而已,还点名要魏丽丽上台。后来经过做工作,产妇已经开始动摇,说不定拖一下就顺产了。魏丽丽对这种事很有意见,和曲院长不知说了多少遍。剖腹产比率高就是这种人搞上去的,而且,就是要剖,也别来第一产科啊,这里可是重症救治中心!结果是说归说,包括院长在全院大会上也说要以指征为准,可这种事还是时有发生。医务处主任,有时权力比院长还大呢。
这天的例会,主要在说宫颈疱疹,开始还在讨论阴性阳性什么的,后来就发起牢骚来。大家对门诊有意见,一发现是炎症就往这里送,就认定是高危,有时连羊水培养都不做,难道他们不知道,许多阴性患者还是可以顺产吗?后来发现扯远了,魏丽丽这才着重谈了宫颈疱疹对胎儿的危害,不仅有可能造成胎儿感染,如果羊膜破裂超过四小时再行剖腹产,还可能生个弱智。这样一来,26床就成了这天的重点病人。
查房的时候,魏丽丽就借26床和那个富二代的事要曲院长保证,无论是门诊还是关系户,送第一产科的病人必须严格控制,否则她会拒绝收治。曲晋明这时一如既往地表现出对下属的坚决支持,信誓旦旦地表态:第一产科必须坚持以科研和教学为主,不符合的一律不收。但在查到富二代时,却主动和人家打起招呼来,看样子关系很不一般呢。
魏丽丽发现新来的主任很少说话,开始还翻翻病历,后来就只是听听住院医生的报告了。当然,专家级医生第一次查房一般都很谨慎,尽量少表态,能不说的绝对不说。这个魏丽丽很了解。但肖程明显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起码的应付都没有。老是说“嗯,好吧,就这样。”如果病人提问,也只是含糊其辞地回答:“放心吧,我们会研究的。”看到这种情况,魏丽丽也就不再客气,还是按照以往的做法,该讨论的就和其他医生交换起意见来。魏丽丽虽然是第一次和肖程接触,但对这位洋博士的专业方向还是很清楚的。“他对这里的病人一个都没兴趣。”她暗自在心里下着结论,也就不再说话,查房一结束,就赶紧回自己办公室写术前预案了。
魏丽丽没有关门的习惯,所以,当原本带着何晶来找她的朱爱萍在门外拦住曲院长和肖程并做介绍的时候,她听得清清楚楚。
肖程显然对这位进修医生没兴趣,说了声“对不起”,就听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可曲院长却问了好几个问题。是从哪个县来的?做临床多少年了?哪个学校毕业的?有什么专长等等。何晶却非常认真地一一作答。
“曲院长,刚才我说有人指导小保姆在电梯里做侧切,这个人就是她。”朱爱萍笑着说。
“啊呀,这可是助人为乐啊。”曲院长大声笑着,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
“曲院长,我想请您帮个忙,不知行不行?”也许朱爱萍看到曲晋明心情不错,竟用朋友般的口气提要求。
“说吧,看我有没这个能力。”曲院长看来兴致不错。
“有个完全性大动脉转位合并房间隔缺损。”
“这事我知道,怎么了?”
“畸形儿的母亲是个农村妇女,挺可怜的。”
“你要多做病人和家属的工作,这种病是可以治好的。”
“我就是这样说的,可是费用还是太高了。”
“他们可以用房子抵押贷款嘛。”曲晋明显然对这类情况并不陌生,并立刻补充说。“又不是几十万。”
“我已经发现病人逃院。就在刚才,她偷了件白大衣。”
“噢?”曲晋明郑重道。“这可不行,我得和魏主任好好说说。”
“那也不能派个人老看着呀。”
“那你说怎么办?”
“我有个想法。”
“你说吧。”
“如果手术,也是儿科的事。我听说列入科研项目,可以免费。”
“这又不是什么创新手术。”曲晋明连忙说。“都几十年了,要被人笑话的。”
“要是用针麻呢?如果用针麻,会不会创造世界第一?”
“你说什么呀?”曲院长的语气严肃起来。
魏丽丽听到这儿吃了一惊,她还不知道34床真的要逃院。现在听朱爱萍的意思,是想帮助病人解决医疗费,便注意地听了起来。
“曲院长,现在针麻只能做颈椎前路、肺切除、结扎输卵管,还没人敢碰心脏。还有人说是假的,是骗局。如果我们在这个孩子身上做成了,就是一个奇迹。您不是常跟我们说,要敢于创新吗,要敢于异想天开吗?麻醉师赵新就在这上面很有想法,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
曲院长没有打断朱爱萍的话。实际上他从来不打断任何人的话,包括病房里的清洁工。这在院领导中是很少见的。
“小朱啊,这是不可能。”曲院长很亲切也很认真道。“奇迹不可能是一天就能创造的,针刺麻醉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可这个畸形儿不能等。”
“可是……”朱爱萍似乎还想争取,但接下来,他们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已经离开了。
“这个朱爱萍胆子也太大了。”魏丽丽心里想,她完全赞同曲院长的话,奇迹不可能是一天就能创造的。只有那些不知深浅的年轻人才会异想天开。不过,她好像从来没听曲院长说过这个词儿啊。魏丽丽的思绪重新回到术前预案上来,她现在有点拿不定主意,如果产后出现大出血,应该是按传统的办法填塞纱条,还是像现在许多年轻医生那样,来了“子宫捆绑”呢?
正当魏丽丽还在哪儿犹豫不定,朱爱萍则已经和曲院长道了再见,然后便站在那儿愣神。
“怎么回事?”何晶听了半天没太明白。
“算是……我在胡说八道。”朱爱萍苦笑了一下说。“我想得太简单了。”
这时一个老护士走过来,看着何晶问:“你是新来的?”
何晶立刻说:“是啊。”
“我叫周惠英,是这儿的护长。曲主任让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果然有来头。就这么一小会,曲院长已经关照上了。”朱爱萍心里想,立刻搂着何晶道。“护长,还是我来吧,反正已经下班了。”
“那也行。”周惠英盯着何晶看了会,便说。“你带她去领一下衣帽间的钥匙和工作服,再到处看看,其他的等魏主任下台再说。”
“科里就这么大,也没什么好看的。但有个地方你必须去,不过,你得先换衣服。”朱爱萍故作神秘地朝周惠英挤挤眼,就拉着何晶走了。
何晶跟着朱爱萍先到库房领了工作服和听诊器,还是双筒多功能的。
“是药代送的。”朱爱萍看着听诊器华丽的包装说。“其实我觉得还没普通的好用。”
何晶点点头表示赞同:“我自己带着呢。”
“不过新出的眼底镜很好用。你得等几天,库房一般不备货的。”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乘电梯上了九层,经过一条狭小的过道,就来到有好几排阶梯式座椅的小房间。那儿靠后的一排已经坐着几个实习生,他们正隔着一块巨大的玻璃,在看下面的手术呢。何晶在实习时也常去观摩室,但都没有这里的设备好。
“从显示屏可以看清手术台上的每一个动作。”朱爱萍指着头排座位前的那些没有开启仪器说。“还可以直接指导主刀医生。但都是给院领导和高级医生用的,你可千万别碰。还有,即使没有大人物,你也不能坐在第一排。这是科里的规矩。但也不必和实习生坐在一起。”朱爱萍放低了声音补充说。
何晶点点头,就在第二排和朱爱萍坐了下来。
魏丽丽正在给26床做剖宫产术。这时,胎儿已经娩出,是个哭声低弱的女婴,已经有护士在进行清理了。魏丽丽则仔细地吸尽手术区的羊水、血液和胎便。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希望胎盘能自然剥离。
“宫体注射缩宫素20单位。”魏丽丽对助手说。
“好的,缩宫素20单位宫体注射。”助手机械的重复了一遍,从护士手中接过注射器,找准了部位扎了下去。
“缩宫素20单位静滴。”魏丽丽又说。
一个护士立刻接通静脉留置针,开始输入早就准备好的液体。
魏丽丽又等了一会,胎盘还是没下来,而宫缩的强度却在降低,间隔的时间也长了。这是任何一个产科医生最不愿意看到的。于是她只好伸下手去,小心地牵拉着脐带,轻轻一使劲,胎盘和胎膜就出来了。她认真检查了一下胎盘,发现完好无损,这才交给了早就在一边等着的护士。
“关腹吗?”助手问。
魏丽丽正要点头,却发现已经吸尽血迹的子宫突然涌出一滩血来,虽然不多,但势头却很猛。她没有慌张,在第一产科,这种情况也算是家常便饭。她再次检查了子宫壁,虽然没有明显的残留物质,但感觉上还是有些粗糙。于是让助手又在宫肌注射了一支卡前列素。十几秒钟后,子宫明显收缩了起来,但还是有血在涌出。
“要输血吗?”助手担心地问。
魏丽丽果断地摇了摇头。她这么做,倒并不是因为病人不需要输血,而是不想让助手养成靠补充血容量来实施抢救的观念。“一定要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先找出血原因。”她知道观摩室还有实习生在听,便看着助手故意多说几句。“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仔细观察,是什么原因导致出血?四大原因知道吗?”
“宫缩乏力、胎盘因素、产道裂伤和凝血障碍。”助手很利索地回答。
“现在是什么情况?”魏丽丽点点头又问。
“凝血障碍和裂伤可以排除。”助手想了想才说。“除了宫缩乏力外,胎盘因素似乎也不是太好。”
魏丽丽又点了一下头,心里想,现在主要问题可能还是胎盘因素,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对助手下指令:“控制子宫出血。”
在写术前预案时,魏丽丽就有点拿不定主意,现在还在犹豫。
“子宫捆绑”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由英国同行B-Lynch大夫发明的一种子宫缝合术。操作简单,效果显著。可不知为什么,魏丽丽不太喜欢。
“做别林奇吧。”助手是个二十来岁的实习生,她看过预案,所以这样建议。
“不,还是做纱条填塞。”魏丽丽作出决定。
话音刚落,就有护士把浸过碘伏的纱条递了过来。接下来的事,魏丽丽就是蒙着眼睛也能做得非常到位了。她让助手固定好子宫,自己则用卵圆钳子把纱条慢慢地送入宫腔,自宫底由内向外填紧,并注意不留任何空间。到了尾部,她便把纱条的一端从宫颈口送入阴道内,并让助手剪断。最后没再发现活跃出血,这才开始缝合子宫切口。
“为什么不做别林奇呢?”等到缝合结束,助手把多余的一号肠线剪断,才问。
“为什么?”魏丽丽自己也问了一句,过了一会才说。“也许是习惯吧。”
“那新方法就很难掌握了。”显然,助手有些失望。
“会有机会的。”魏丽丽说完就脱下手术衣,扔掉手套,走了出去。
就在魏丽丽往宫腔里填塞纱条时,何晶看得目不转睛,一个动作也没放过。整个过程她都是非常熟悉的。开始是看妈妈做,后来是自己做,再后来是指导卫生院的乡村医生做。现在,她从魏丽丽的手法上发现了一种美妙无比的节奏感,就如音乐家踌躇满志地舞动着指挥棒一样。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她认为那是一种享受。
何晶回过头,想跟朱爱萍说说自己的感受,却发现这位漂亮的女同事已经睡着了。
“你快回家吧,手术已经完了。”何晶推了推同伴,没等朱爱萍醒来,便跟着那些实习生向外走去。她想尽快让自己的新领导知道,她已经上班了。
魏丽丽喜欢站在护士站的柜台前写手术纪录。虽然院里反复宣传电子病历的好处并做出规定,但魏丽丽跟许多老大夫一样,还是喜欢用手写,然后再找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电脑。当然,不是她不会用电脑,而就是一种习惯,就像做填塞纱条,如此而已。
“魏主任,我叫何晶,是来进修的。”何晶站在魏丽丽面前自报家门,然后又不由自主地加了一句。“您的手术真是精彩极了。”
魏丽丽却皱了皱眉,很不客气地说:“谁让你进去的?”
“我……”何晶没料到魏丽丽是这种反应,愣了一下,立刻说。“我以为中午休息。”
“我们这儿中午不休息。”
“是,以后我就知道了。”何晶低声回答。
“为什么迟到?”尽管魏丽丽这时已经知道了原因,可还是很严厉地问。“医教部没跟你说清楚吗?必须在八点前报到。”
“是的,他们是这么说的。”何晶忙说。
“知道还迟到?”
“那是因为……”何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不想把电梯的事说出来。
“别跟我说遇到早高峰。”魏丽丽又在病历上写了几行字,才继续说。“我不听任何理由。迟到要扣分,分满了就走人,第一产科可不是菜市场。”
“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呢?”这时,周惠英走了过来,白了魏丽丽一眼,又对何晶笑着说。“魏主任人不错,就是脾气不太好。别跟她一般见识。”
“周护长,你说什么呢?”魏丽丽板起脸说。
“我说什么?”周惠英毫不客气反击道。“我说的是老实话,你脾气好吗?人家可是初来乍到。”
“真是多管闲事。”魏丽丽嘟哝着,“啪”地一声合上病历,并把它丢在小桌上,这才向何晶抬了抬下巴,扬长而去。
“请您下次把病历放放好!”周惠英冲着魏丽丽说了一句,把病历翻了翻,这才放在身边那个可以移动的病历专用柜里,然后才对何晶说。“也许是手术不顺利。你别害怕,她就这样。你去她办公室吧。”
何晶没有害怕。你觉得无论是魏主任还是周护长都很直率,虽然初次见面,却没把她当外人。如果表面装得客客气气,她倒觉得别扭了。
“你迟到,是不是因为让那个小保姆做侧切?”何晶一进写着“副主任”的办公室,魏丽丽就这样问,并没请她坐下。
“电梯出了故障,我没办法。”
“我猜就是。”魏丽丽冷冷一笑。“不过,别指望我会表扬你。这座城市,每天少说也有好几百人要分娩。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你要是只想做好事,就别来这儿工作了。”
“下次我知道了。”何晶小声说。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应该把科里的事放在第一位来考虑。”
“我们这儿人手紧,一个盯着好几张床,如果你迟到,就可能会死人。你来进修,第一条就是必须遵守纪律!还有……”魏丽丽正要继续说下去,就见一个小护士匆忙跑了进来。
“魏主任,26床大出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