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朱爱萍诸事缠身,心事重重。只要有一件处理不好,都可能断送她的大好前程。
首当其冲的是那个该死的34床要逃院。这个合并糖尿病的农村妇女在一周前生下一个心脏畸形的男婴。诊断很明确:完全性大动脉转位合并房间隔缺损。虽然并非不治之症,而且目前国内的治愈率可达百分之八十,但丈夫听说手术费相当于他十年种菜的收益时,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可是,孩子既然已经生下来,你不想要就不那么容易了。按照法律,这是遗弃罪,医院有责任协助制止。所以34床成了重点监控对象。
造成如此局面,与朱爱萍有关。因为在两个多月前,34床就是在她手上做的B超。现在她还很清楚地记得,当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但由于前一个病人是本院计划生育科主任贾大夫带来的朋友,而贾主任是她的顶头上司魏主任的老公,所以多用了二十分钟来说一些废话。临到因憋尿而痛苦不堪的34床艰难地爬上来躺好时,负责关门的护士已经催促过好几声了。偏偏就在这时,赵新来了电话。
此后,朱爱萍只是用探头在孕妇的肚子上机械地来回移动,眼睛盯着屏幕,可什么也没看见。那会儿她必须做出一个决定,和赵医生吃过晚饭后,究竟要不要带他回自己的公寓?而这一次如果再不发生关系的话,那这位百里,不,应该说是千里、万里挑一的帅哥哥就可能真的拜拜了。当然,朱爱萍并不惧怕做爱,相反,她正盼着呢。只是担心对方会产生怀疑,那个重建的处女膜已经成了她很大的心理障碍。那会儿正在韩国培训,有天休息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家妇科整形医院,原来是想做个阴道紧缩,不料医生说根本不需要,却建议修复处女膜,还保证百分之百的“落红”。朱爱萍在国内就知道韩式膜修复是最先进的,这个国家的女人好像对整形整容上瘾,于是催生了许多世界一流的专家。朱爱萍脑子一热就同意了。但走出医院时就开始后悔,骂自己愚蠢之极。这年头,谁会在乎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还是处女呢?如果让赵新知道自己竟然会做这种手术,他还会再爱自己吗?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把34床对付过去。现在病历上的影像图是第二天才补上的,用的是前一个病人的复制件。当然,这个农村女人对此一无所知,走时还说下次要带没上过农药的蔬菜来表示感谢呢。但如果说朱爱萍完全不负责任也是不对的。她得知病人有很严重的糖尿病后,立刻就想到胎儿的畸形问题,曾要求她去查一下染色体,而且开了化验单。现在这些在病历上都有纪录。做产科的都知道,就B超和染色体检查来说,最后的诊断还是以后者为依据。因此,朱爱萍在这件事上并没很大的负罪感。她只是担心,万一那张影像图被人发现是假的,那后果就很严重了。
朱爱萍也是进修医生,她之所以能进第一产科,完全靠着在彩超方面的专长。七年制“本硕”毕业后,她应聘到省城的一家外企医院,那儿实行的是年薪制,比国营大医院要翻倍。但她马上就发现,现在医生的实际收入与工资并无多大关系,而老外在管理上却严格多了。于是就动了跳槽的念头。但她签了五年的合同,而且已经去过欧洲的一流医院实习,并在率先研发“四维彩超”的韩国参加培训,这可是花了医院一大笔费用啊。于是,她只能走“进修救国”的道路。根据现在的行情,如果她的专长能被一家有实力的医院看中,那合同问题就不难解决。在一般情况下,老外还是很愿意给中国同行的面子,特别是像大学附属医院这样的大单位,需要求助的情况真的是很多啊。就如她来进修也被看做是院际沟通的一种方式,所以很快就同意了。
现在,进修期限只剩最后四周了,在过去的十一个月中,她已经使出浑身的解数博得了上上下下的一片好感,也摆平了各个方面的关系。实际上,人事处关于吸纳她为本院正式医生的文件已经放在曲晋明的办公桌上了。当然,院方考虑得更多的是如何开展“四维彩超”的经营,这个很能蒙人的新名词,会让绝大多数的孕妇付出一大笔费用哩。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差错,那她就全完了。
“你应该想到,对一个农村产妇来说,那得多花一千多元的化验费啊!”这是在畸形婴儿出生后不久,魏主任仔细查看了病历后对她说的话。不知为什么,这话让朱爱萍觉得十分心虚。事实上,如果那天她心情平静,没有接到赵新的电话,胎儿畸形是完全可以发现的。其实技术要求并不高,只要超声心动图显示房室连接正常,心室大动脉连接不一致,就可以建立诊断了。顶多再用频谱多普勒超声做个心内分流,就可以让误诊率降低在百分之十以下,根本用不着去查什么染色体!当然,B超并非万能。产妇受检的时候是怀孕第二十五周,所有的症状都可能发生在此后的几周之内,如果是三十三周以后,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假图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因为贾医生带来的朋友是外地人,已经把病历带走了。而且那个病人根本就没挂号,这种关系户的资料是不能留档的,所以朱爱萍在前几天已经理所当然地找出来删除了。
第二件事就是赵新,准确的说,是赵新对自己的冷淡。
那天缠绵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朱爱萍的预料之中。开始,他们在一家大酒店的豪华包间吃了晚饭,她故意要了一种度数很高的白酒,在晚餐接近尾声时,她说有些头疼。这完全是真实的,她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的白酒,几乎有大半瓶呢。相反,平时很有酒量的赵新却表现得很有节制,只是象征性地抿了抿,大概他已经想到在此后的几个小时内,在那令人销魂的一刻应该保持旺盛的体力和清醒的头脑,况且一会儿还要开车。然后就是赵新主动提出送她回家,并一直送进公寓。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自然得连她早就准备好的那句经典台词“陪我再喝一杯咖啡好吗”都没有必要说了。事实上,刚一进门,赵新就把她搂住了,并很老练地和她接吻,而且是很有深度的那种。朱爱萍没有拒绝,只说了句“我要去洗个澡”,就听任这个心仪许久的男人宽衣解带了。
上床后,朱爱萍闭上眼,恰到好处地装成不无迷蒙的样子,其实非常清醒地配合着对方的动作。就在赵新从容地进入,她全身已经紧张起来。她担心对方在遇到障碍时会抽身而退。她看过一篇文章,说一个好男人很在意处女和熟女的区别。前者意味着责任大于愉悦,而后者恰好相反。已经三十六岁的赵新肯定不会是童男,这个常驻第一产科的麻醉师不仅有名校博士的头衔,还有明星般的身材和相貌,据说光本院就有一百多个实习生或护士要过他的电话,而且经常收到许多年轻女病人的约会邀请。面对如此强大的敌对阵营,她能不能杀出重围而将其单独占有呢?性爱可是男人选择对方是做情人还是老婆的关键时刻,这对她来说是太重要了。
幸好,赵新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便雄伟地挺了进去。这正是她所期盼的,于是也就按计划“噢”了一声,战战兢兢地迎合起来……韩国医生没有骗她,洁白的床单上留下了些许暗红色的血迹。当一切都平息下来时,赵新久久地看着她说:“我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呢?”朱爱萍依偎在赵新结实的胸前撒着娇问。
“没什么。这么完美的一个女人,可还是……”
“不会吧。”此话一说,连朱爱萍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这是以前准备好的台词没有的。不过,她很快就极其自然地撒起谎来。“我记得,以前的男友好像进去过呢。”
“没有。他肯定没进去过。要就是找错了地方。”赵新说完就笑了起来。
“你可真坏!”朱爱萍立刻涨红了脸,装模作样地打了对方一拳。
那天晚上他们过得真的很甜美很快活。赵新大汗淋漓,后劲十足,发射后没有丝毫疲惫之感。朱爱萍则不停地哼哼,装成受不了的样子,其实只有一次真正达到了高潮。此后连着三天,他们都没放过,一直到她生理期来到。过了那几天,他们又开始疯狂起来,甚至上夜班,赵新也要找个机会痛快一下。
朱爱萍并没因此而得意,她知道这是在度蜜月呢,刚刚得手的男人总会把热情持续一段时间。可朱爱萍没料到的是,赵新一个月后就打了焉儿。开始只是找借口不去她住的地方,后来就说忙不再见面,一周前,连电话都懒得接了。昨天做夜班,赵新正好有个手术,下台后,朱爱萍把赵新拦在空无一人的过道里,那儿有几张被淘汰的老式病床,也是他们亲热过的地方。
“是不是有新的女友了?”朱爱萍直奔主题道。
“没有啊。”赵新一脸无辜的样子回答。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
赵新转过身去不回答。
“我又没提出什么要求。”朱爱萍心里一委曲就哭了起来。“我只是个进修生,家里又没背景,长得也很一般。”
“说啥呢。你可是全院最漂亮的女人。”
朱爱萍心里一阵高兴,眼泪哗哗哗地流出来:“那是为什么?”
“我只是有个疑问。”赵新很严肃地说。“我很想知道,但又怕说出来会伤了你。”
“你想知道什么?”朱爱萍心里打着鼓,但嘴上却表现得很硬气。“我一身清白,不怕你问任何事。说呀,到底是什么让你害怕了,不理我了。你说呀。”
“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赵新犹豫了一下,就转身走开了。
朱爱萍没有追过去。这短短几句话已经探明问题不是出在别的女人身上,这个最要命的问题似乎可以除外,那就好办了。“但他究竟想知道什么呢?会不会表现得太成熟让他看出什么破绽?好像不会。那么,会不会是单位要我回去的事呢?”
大概就在一个月前,原单位管人事的一位副院长来过一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说还有一个月呢,说不定会有变化。结果第二天,她就发现这位副院长来找曲晋明了。到底他们谈了些什么,朱爱萍不得而知,但她去B超室值班的安排被取消了,那个排班表将持续三个月,原以为这是留她的一种暗示呢。会不会是那个老外院长犟脾气又犯了?刚入院时,朱爱萍就听说院长因为一个医生的不辞而别打过一场官司,从中花掉的钱,比索赔的要多一倍。结果是那家来挖墙角的医院败诉,而且闹得任何一家医院都不敢重蹈覆辙。那位医生只好去了外省另谋出路。
朱爱萍来进修,原单位花了相当大的一笔钱,但这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医生跳槽会让那个老外院长很没面子。他曾经在一些领导面前表态,要和国营大医院竞争,现在人都留不住,还竞争什么呢?如果原来单位不惜代价让她回去,那她这近一年的努力就算白费了。
朱爱萍就是在这种心情下,接到医院救治中心的接诊通知。虽然他们有急救中心专门派来的值班医生,但如果是分娩异常,还是会让第一产科直接派人前往,以便赢回抢救的分分秒秒。而每当此时,朱爱萍就和其他医生一样,会当做一次临时考核,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就在那个胖男人把老婆抱进车厢,她拒绝了一个女人搭车的请求后,不顾汽车的颠簸,便开始为产妇做起常规检查来。还好,患者的胎心、胎位、血压都还正常,被剪开的口子流血也不多,产妇因为已经精疲力竭而昏昏欲睡,从而减缓了宫缩的动力。朱爱萍决定继续维持现状,一切等进入产房再说。大约半小时后,当朱爱萍跟着移动担架进入第一产科时,已经有一个实习生和一个助产士在那儿严阵以待了。朱爱萍简单说了情况,交接了病人,便让那个胖子去办理入院手续。这时,她才感到一阵轻松。
因为出了争诊,夜班医生可以不参加查房前的例会,除非有特殊情况。而过去的一夜平安无事,所以就在会议室传出对肖程上任由衷而发的掌声时,从走廊经过的朱爱萍只是好奇地向里面看了一眼,就走进了换衣间。但她立刻被吓了一跳,因为这时有个人正在手忙脚乱地往自己身上穿白大衣,看到她进来,差点晕倒在地上。朱爱萍仔细一看,原来正是34床,那个畸形婴儿的母亲。
(注:本书所有病例,虽然都有事实根据,但不鼓励对号入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