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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作民长篇小说《女人这辈子》第14章  作者:武林

(人气:18394  发表日期:2010年12月26日 22:37:13)



第14章



葵花立刻被带到宾馆的一个房间,省城公安局局长亲自审问。葵花一口咬定她丈夫是因为救了警察,有人故意放他走,绝对不是逃犯。那局长立刻走了出去。过不了一会,葵花就被带到公安局关了起来。天将黑,那局长又来了,劈头就说:“你差点引发了国际事件,你知道吗?”葵花低着头不敢吭声。不过,那局长很快就换了一种口气道:“走吧,这事还真让你办成了。”

“去哪儿?”葵花懵里懵懂地问。

“去了就知道了。”

葵花被带到孙书记家里,而且看到了满月和李真。

“吴大哥死了吗?”葵花急着问。

“没有。”满月露出苦笑道。“你救了他一命。”

葵花立刻大哭起来。

满月和李真就看着她哭。

一会孙书记也从里屋走了出来,握住葵花的手说:“让你受惊了,不过规定就是规定。”

接下来,满月就简单地说了事件的经过。

“孙书记看到有人拦车,就让人问清楚。这时,苏联塔斯社的一个记者和另一个国家新闻电影厂的导演就要求采访你。但领导研究后拒绝了,不过同时也作出决定,对王亦宾暂缓执行。并把这消息对那些友好国家的新闻工作者宣布了。塔斯社的记者还说,中国的同志办事效率就是高哩。”

孙书记则说:“说实在的,当时我并没认出你来。这样做真的很危险,幸亏车速不快。”

葵花忙问:“那我丈夫会放出来吗?”

“今天请你来,就是说这件事。”孙书记又看着李真说。“我还有点事,详细情况你和葵花说吧。”

等孙书记进了里屋,李真才点燃一根烟道:“你和王亦宾,就是你说的吴大哥是什么时候结的婚?”

“去年年底,我生完孩子以后。”

“领了结婚证了吗?”满月在一边问。

“当然领了。上面有大红印章和国旗。”

“我这么问你,是因为有些事只能对他的正式配偶说。”李真见葵花点了点头,才继续说。“王亦宾的案子比较复杂。他在五一年的时候,被判了死刑。执行前三天,因为一个狱警需要抢救,就让他陪同送到医院,后来人就不见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都算逃走。按规定,逃犯原来判二十年徒刑以上的,重新逮捕三天后就要执行死刑,不需要重新申报,而且是就地处决。这次他被重捕,因为基层公安机关发现了现行,所以同意等侦破结束后再执行,结果他们搞了三个月,什么也没有,省城公安局这才下令把他押送回来。当然,这里面有些特殊原因,我就不跟你具体说了。”

“不是说不执行了吗?”葵花急着问。

“今天的决定,是暂缓执行,并不是不执行。”

“那还得死呀?”葵花又哭了起来。

“你听李书记说嘛。”满月推了葵花一把。

“今天你拦车,引起了外国记者的关注,特别是那个塔斯社的马斯洛娃。前一阵,她一直在报道我国的镇反运动,对有些地区错捕错杀的情况也有耳闻,所以就提出要看王亦宾的案卷。当然,再是苏联老大哥,这类文件也是保密的。但省领导,特别是主抓这方面工作的孙书记很重视,要求复核当年的案子,便要我来负责。”

“你?”葵花疑惑地问。

“这事我以后再告诉你。”满月说。

“这方面的情况估计你也不知道。”李真又说。“情况是这样,王亦宾原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医,随部队起义后,就在解放军某部的战地医院工作,有一个副团长受伤后,是经他的手抢救的,但不久这个副团长就去世了。当时医院的领导认为这是正常死亡,没有提出疑义。但在镇反运动中,有人揭发王亦宾是出于阶级报复,故意把那位副团长害死的。”

“这是不可能的!”葵花忙说。“他不是这种人!”

李真叹了口气说:“镇反时,人民群众检举揭发的热情很高,确实揪出了不少暗藏的敌特分子,但也有个别情况属于道听途说。今天下午,我们找到检举人的单位,是想了解这个人的情况,结果说,那个人已经在半年前就得肺结核去世了。从单位反映的情况看,这个人虽然还是群众,但平时要求进步,是个积极分子。而且和王亦宾并无过节,不存在打击报复。”

“那怎么办?你不是说,有的只属于道听途说吗?”

“所以我说这个案子比较复杂。”李真又点了一颗烟。“现在只有找到王亦宾当时医院的领导或同事,如果他们能证明那个副团长确实是正常死亡,那这个案子就有可能翻过来。”

“那能找到吗?”

“不是那么容易。”

“为什么?”

“因为那个战地医院是个临时单位,打完仗就解散了,原来的部队番号都不存在。我让王亦宾自己回忆,他因为在那里一共才工作了几个星期,连领导是谁都不知道,同事也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不过你放心,现在镇反运动已经结束,要处决一个人是很慎重的。你要相信政府,相信领导。”

“是不是说,如果没有调查清楚前,就不会被枪毙?”

“也不全是。”

“李书记,到底会不会枪毙呀?”

“葵花,今天我也把底全部交给你。如果这个案子找不到新的证据,那也只好维持原判。况且他有逃犯的情节。所以还是有执行的可能。”

“那怎么办?李书记,你一定要救我丈夫啊!”

“你先别着急。”一直没开口的满月这时说。“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就是在那个检举人身上做做文章。”满月说着也抽起烟来。“有时候会有这种情况,有人为了入团入党,会表现得十分积极。这样,他检举揭发的就不会只有一个人。如果其他人存在不符事实的地方,甚至是诬告行为,那法庭就可能考虑到检举王亦宾证据的可靠性。不过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现在人已经死了,当初他到底检举过什么人也很难弄清楚。再说,李书记现在只是光棍司令一个,也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

“满月,你是个聪明人,你教我怎么做?我去查。”

“这事一会再说。晚上我们住在招待所,还有事要和你聊。”满月说完,就看了看李真。

李真把烟头熄灭了,就去敲了敲孙书记的里屋门。过了一会,孙书记就走了出来。

“谈完了?”孙书记先看着李真问。

“主要情况都说了。”

“好。”孙书记就在葵花近旁坐下。“葵花,我还是老早的那句话,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满月,一会把我家里的电话给葵花。”

“好的。”

“要是我不在,你就跟勤务员说。”孙书记又看着葵花道。

“你这么忙,怎么好意思。”

“省领导的汽车你都敢拦,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孙书记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

葵花也笑了笑说:“如果不是这种事,也决不敢的。”

“就是没事,也可以来嘛。等到夏天,玉米熟了,给我送些来。那些年,我就喜欢吃这东西,现在想想,也是喷喷香的啊。”

“玉米我自己就种着哩,一熟就给你送来。”

“也不要专门送,那我会吃批评的。”孙书记说着就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给葵花看。“这是江司令员抄给我的一个名单,上面第一个名字就是你和你爹。他现在虽然是重要领导,但过去在谁家躲过难,得到过什么帮助,他都一清二楚,要我一有机会就帮助。他能这么做,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李真,你也要这样,过去曾经帮助过支持过的同志,特别是老百姓,一定要记在心里,不能忘本啊!”

过了一会勤务员就过来报告说饭好了,原来孙书记特地安排了陪葵花吃晚饭。饭菜并不丰盛,但葵花一天都没心思吃饭,现在就觉得饿得厉害,狼吞虎咽起来。后来孙书记直接把葵花和满月送上车,勤务员又拎了一网袋的罐头和水果交到满月手里。到了招待所,满月又把二十块钱塞到葵花衣服兜里,说是孙书记给的零花钱。正好有热水,满月就和葵花洗了澡,这才挤到一张弹簧床上说起悄悄话来。

“你的那封信,可帮了李真的大忙。”满月上来就说。

“哪封信啊?”

“就是镇大卢交待强奸你的那份供状。”

“二丫给我的?”

“对。就是这信,证明了镇大卢确实不是个好人。”

“那又怎么样呢?”

“昨天我看了信,就给李真打了电话。他其实一直在省里等待分配。”

“他不是在地委当书记吗?”

“是啊,你在观音山被抓的时候,他是地委书记。后来省里接到姓镇的检举信,开始并没怎么理睬,但北京把毛泽东主席收的信转来后,就不能不调查了。”

“毛泽东主席收?”

“姓镇的一共写了三封,一封就是我们上次拿到的,一封是省里组织部的,还有一封直接寄给了毛泽东主席。这人做事也够歹毒的。将来我们也不得不防。”

“我一直对镇大卢没有好印象。”

“我也是,特别是杀了那鬼子,想让李真记功,就把他看透了。”

“那调查怎么说啊?”

“这事我和李真商量好了,现在你也记好,以后谁来问,都不要承认,就说没有这回事。你再想想,当初还有谁知道?”

“就是二丫了。不过,为什么不承认呢?不是区大队长也没把李书记怎么样吗?”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在当时的情况下,确实不算个事。每个小队都有瞒报的,无非是想多留几根枪。那时多一根枪,就可能少牺牲一个同志啊。李真也是担心以后的时局变化后,我手头没有枪会吃亏,这才做了这件事。”

“我知道,他是为了你。”

“我当然清楚了。”

“那孙书记怎么看?”

“虽然李真不承认,但孙书记过去也听区大队长说过,所以也有些担心,这才决定先拿掉他的地委书记,到省里来学习。其实就是革了职等待安排。当然,孙书记是有心帮忙,但省里领导多,不是他一个人能作主的。再说镇反后,群众写检举信成了积极进步的表现,政府也鼓励。姓镇的写的虽然是匿名信,但事件可不小,揭发的又是领导干部。不过现在有了你的这封信,那就好办了。于是你一走,我也就要了车来到省里,大清早就把孙书记叫起来。孙书记看了信,心里有了数,就把李真安排到省检察院专门处理过去积下来的疑难案件。你今天这么一闹,正好碰到他的手上,我看也是天意。”

“那吴大哥的事怎么办?”

“你先别急,既然李真负责这个案子,总会有办法。”

“不过他也说会维持原判什么的,我还是很担心啊。”

“你这样。”满月又抽起烟来。“你先找找那个检举人的老婆,看看能说些什么。这事不要着急,要慢慢做工作,反正这儿是孙书记安排的,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到食堂吃饭只要报房号就行了。万一那人老婆说了什么情况,你直接打电话给李真。他会安排正式调查。”

“不能先告诉你吗?”

“我明天一早就要赶回去上班。”

“上班?你不是说在休息吗?”

“李真都安排了,当然我也就没事。我原来已经被任命为县委副书记。”

“不当县长了?副书记,是不是降了一级啊?”

“副书记的担子并不比县长轻,也没什么降不降升不升的,都是九品芝麻官。但这话你可千万别跟外人说。”

“你放心,这个我懂。”

“好,现在我要说件更重要的事。”

“还有什么重要事啊?”

满月深深吸了一口烟,又屏了气一下吐出来,过了会才说:“镇大卢既然承认是强奸,你是不是要告他啊?”

“当然要告。让这种坏人当干部,不知还要让多少女人遭殃?”

“你的心情我理解。被强奸,又生了孩子。”

“孩子的事我倒是想通了,就当是我和吴大哥的骨肉。”

“这么想是最好。只是……”

“满月,你现在怎么也抽起烟来?有什么为难事吗?”

“是。这件事让我很为难。真的说不出口。”

“你也是的。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好吧,那我就说了。

“你说吧。”

“能不能……能不能不告镇大卢?”

“为什么?”葵花很意外。“难道你不恨?他也是把你和李书记往死里整啊!”

“你听我说啊。如果你告了镇大卢,他不但政治前途完蛋,而且要坐牢,这可是大罪,判得很重的。这样一来,他可能会破罐子破摔,把我们藏枪的事重新提出来。到那时,会很麻烦。我上次和你说干部不好当,因为一个职位有许多人都想要,所以要处处当心,不能有一点闪失。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懂。但是……但是……”葵花想到不能给镇大卢这种人应有的惩罚,确实有些不甘心。

“这件事,我不能强求。实际上,我和李真也做好你告镇大卢的准备。到那时,也只能把藏枪的事全部承认了,听凭组织上处理。李真可能会去当名中学教师,我就跟着你在观音山把仙水庵修起来出家当尼姑。”满月说完,就凄惨地笑了笑,大口吐出烟雾。

这一夜,葵花一直没睡着。满月倒在另一张床上睡得很实,直到天亮才醒。等吃了早饭,看满月快上车了,葵花才终于下了决心说:“你放心吧,镇大卢的事我不会再提半句。”

满月一下红了眼睛,死劲抱了抱葵花,却没有再说一个字。



接下来的几天,葵花就根据李真提供的线索,找到检举人的老婆。那是个脸上长着青斑的中年女人,对葵花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一问三不知。后来,葵花发现这个女人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住在一个破旧的木板房里,床上只用块油布遮着叠不整齐的棉花絮,吃的也是从食堂里要来的馊饭剩菜。葵花就用孙书记给的零用花,买了床棉被送了去,又给每个孩子买了个书包,那女人才说:“你可别打听检举信的事,我真的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要问检举信的事呢?”葵花好奇地问。

“都是那死鬼作的孽。”那女人说着就哭了起来。“为了积极就瞎检举。”

“怎么瞎检举了?”

“他倒好,一蹬脚走了。可我得遭老天报应。”接下来,那女人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葵花见已经开了口,哪里敢松劲,就把身上所有的钱买了米背到那女人屋里,一下跪在地上哭道:“好大姐,我男人的命就在你手里。你权当是可怜我,行善做好事,将来老天一定会保佑,让你过上安顿的日子。”

那女人却看也不看,板起脸,冷酷道:“你这样的我见多了。被子和米请拿回去,我一个管制分子哪里能救你的男人?”

葵花一听是“管制分子”,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心一横,干脆也用很不客气的语气道:“好,我就和你说一句。你男人检举我丈夫,说是阶级报复,把一个副团长害死了。现在我丈夫正等着被枪毙。如果真的死了,他到阴间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男人!”

那女人听了一愣,过了一会才问:“你丈夫也是杀了个副团长?”

“照你这么说,还有别人吗?”

“哎呀,怎么不早说呢?”那女人就呜呜地哭着道。“这都是我瞎说的呀。”

“怎么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是管制分子?”

那女人叹了口气,就把事情全部说了出来。原来这个女人做过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内战后期,随军队起义后,在一个战地医院做临时护士,实际上就是帮忙照顾伤病员。有一阵,有个作家为了写小说,到医院里来搜集素材,有个喜欢文学创作的医生,就编了个解放军的副团长被国民党假投诚过来的军医害死了的故事,那作家还问过她真实不真实。她就说,医院还真有这样的事,但是不是阶级报复就不知道了。

“那你是不是认识我丈夫?”葵花听了连忙问。“他叫吴展鹏,不,他的真名叫王亦宾。”

“王亦宾?”那女人想了想,先是摇摇头,后来猛然眼睛一亮。“是不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

“是啊。他确实在美国留过学的。”

“那我是有印象。漂漂亮亮的一个小伙子。”

“那你还记得医院其他人吗?特别是领导?”

“记得啊,前几天,我还在街上遇到过当年的那个院长呢。”

“院长?他在哪里?”葵花激动起来。

“说是在医学院当教授,那可是个好人,又是老革命,还给了我钱呢。”

葵花听到这里就松了一口气,眼睛一闭就坐在地上。那女人一见倒慌了神,忙问:“你怎么了?不舒服?要不要上医院?”

葵花流着眼泪笑了起来:“我的好大姐啊,我一辈子都会念你的好处。现在不管怎么说,不管愿意不愿意,你都必须跟我走一趟。不然,我让警察来请你反而不好看了。”

那女人就不再吭声,收拾了一下,就跟葵花来到李真的机关,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了。原来,这女人的丈夫就副团长死的这件事,一共写了六封检举信,其中有一个被枪毙,还有两个被判了重刑。但单位并没给他什么好处,反倒因为不少家属来闹抱怨有加。不久就得了肺结核,拖了两年受了不少罪,最后还是死了。

“那么,你男人是怎么知道王亦宾?是你告诉的吗?”李真问。

“是我告诉的。”那女人脸红了说。“因为王亦宾实在是长得好看,又是在外国留过学的,我们许多护士都暗暗地欢喜他。解放后,又发现他就在附近一家私人诊所里做事。那时我已经重新嫁了人,忍不住常在丈夫面前提起。没想到一来运动,就被丈夫做了文章,也许是因为嫉妒。”

李真又亲自带人到医学院找到当年的院长,谈到的情况和那女人说的差不多,而且那老院长还再三强调王亦宾在那段时间表现很好,许多希望不大的官兵都经他抢救康复出院了。李真立刻整好了材料向孙书记作了汇报,又和公安局的同志重新定了案,然后就转到法院。一个月后,法院也拿出了意见,基本上都同意作无罪释放处理。满月把这个喜讯悄悄告诉了葵花,这可把葵花高兴坏了。那一天,省法院对王亦宾重新宣判,葵花又来到省城,早早就等在法院门口,想着吴大哥出来后到哪家饭店好好吃一顿。结果等到下午天都黑了,才传来消息说,情况有了新的变化,王亦宾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葵花当时就昏倒在地。



镇大卢听说葵花没死,非常吃惊。上次被二丫逼着写就的认罪书,虽然已经做好狡辩的准备,就说二丫把他灌醉了强按的手印,反正那字迹很难辩认,但这事毕竟很难说圆。如果有人问,二丫为什么要这么做?还真找不到令人信服的动机啊?再说其中还有个刘脚子,要串供可真不容易。公安局预审科的那帮人可不是吃素的,上回已经调查过一次,听刘立红的口气那材料还真的对自己不利,到头来摊个认罪态度不好,再加上干部犯错误罪加一等,那他就彻底完了。

葵花的事已经在县里传得沸沸扬扬,经一些好事者大胆想象,早已是面目全非。有的人甚至说,她是到北京告了御状,上面派了苏联记者和她一起赶到刑场,但现场领导却没有接到通知,她就往那开枪的人面前一跪才救了丈夫云云。至于为什么从无罪释放到无期徒刑,也有多种说法,其中包括王亦宾当年是因为杀了狱警抢了枪才逃走等等。连一些县委县政府的工作人员都在打听,葵花是不是和北京某位大干部有特殊关系,那大干部现在是不是犯了错误才没有帮得上忙?县委书记和几个领导一商量,又报了地委同意,就把“葵花告状”的真实情况对科级以上干部做个传达。内容很简单,潜逃两年有余的王亦宾确有重大罪行,赵葵花拦了省委领导同志的车反映情况后,领导同志高度重视,并实事求是地对案情进行了重新审理。鉴于镇反运动后,社会逐渐趋于平稳,已没有通过此案震慑敌人的必要,决定改判无期徒刑。至于王亦宾有哪些重大罪行,则属于国家机密,不予公开。镇大卢听了就把心放下一大半。因为照这种情况,葵花就是罪犯家属,不进行管制就不错了,如果再敢告干部的状,扣顶阶级报复的帽子就够她受的。对二丫,镇大卢倒不担心。该她出的气,都已经出了,双方都吃了哑苦。如果她还想再闹,就说是敲诈勒索,目的是他男人想当科长,刘脚子反正是攥在手心的,不怕他不向着自己说话。

只是那个孩子却成了他的心病。

自从有了葵花的消息,镇大卢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打听那个孩子。通过观音山的派出所一查,那孩子的出生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三号,应该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也想到这里面可能会有什么手脚。有的人户籍意识不高,孩子生下都一两年了,才想起来报户口,这种情况他在派出所的时候就时常见到。从葵花没有把孩子送人这个情节来看,倒像是那个王亦宾的。可当初他确实发现葵花在呕吐,而且如果没有怀孕,葵花为什么要去哪观音山呢?那尼姑可是说的真真切切,住持确实是介绍葵花过去生孩子啊?于是,镇大卢还是认为那孩子就是他和葵花那天在粮食加工场做下来的结果。

礼拜天,他买了二斤肉和几个水果罐头来到小码头。敲了门,葵花爹出来开了。

“葵花带着孩子出去玩了?”镇大卢放下东西问。

“她回观音山了。昨天就走了。”葵花爹倒了茶道。

“噢。她是准备回来呢,还是继续住在那里?”

“葵花没说。听说那儿的村长对她挺好,还有房子和地。”

“还是回来吧,她一个人怎么生活啊,还带个孩子。”

葵花爹听说到孩子,就不再吭声。

“你想啊,你和大水二水住在这里,她要和那孩子在那里,两分两搭的,不好照应,开支还高。”

“说不定我也可以过去。本来就是农村人,还是种地比较好。”

“那倒也是。”镇大卢喝了一口茶。“但这里是城镇户口,将来孩子长大了,也比较好找工作。如果在农村,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民。当然了,当农民也不是不好,只是条件艰苦一些,为社会主义做贡献也是一样的。好吧,我今天来,主要是来看看葵花。她的事镇领导还是很关心的。一个是要划清界限,反正她和王亦宾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就是过去有些感情,也是可以忘掉的。再说这么不怕死活保了一条命,也是对得起了。今后就不要再有什么来往了。葵花这么年轻,要再找个对象也是不难的。另一个,是让她不要有思想负担。据领导了解,王亦宾的那些事葵花在结婚前是不知道的,说得严重一点,也属于一种骗婚。所以我们不会对葵花有任何歧视。况且还有我在,都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她过去可是个好民兵啊。”

葵花爹只顾倒着茶,偶然也点点头。

“只是,那孩子……”镇大卢犹豫了一下说。“就是葵花生下的那个孩子可是个大问题啊。”

“什么大问题?”葵花爹问。

“这孩子的情况我们做了一些调查,从出生的日期看,应该是葵花到观音山不久就有了。那时她和王亦宾还没有结婚,是未婚先孕。所谓始乱终弃,这些老话是有道理的。现在葵花不是等于被抛弃吗?而且是永远被抛弃。无期徒刑和死刑有什么区别?当然,对罪犯来说是留了条命,可对葵花来说还不是一样?”

“不是说,如果表现好,可以减刑吗?”

“再减,二十年的牢还是要坐的。到那时葵花多大了?都成老太婆了!”

“这是孩子们的事,我也不想多管。”

“好吧,我们不谈这个。我想说的是今后。将来孩子长大了,不管是升学还是工作,都有一个亲属关系问题,到时候怎么填?只能填罪犯,这对孩子来说打击有多大?将来上不了好学堂,分不到好工作,你这个当爷爷的不心疼吗?不后悔吗?”

“命这样,也没办法。”葵花爹说。

“办法倒不是没有。”

“那你说说。有什么办法?”

“这事我也是认真想过的,不是太成熟,主要目的也是为了帮葵花,帮你们解决孩子的问题。当然也决不勉强。”

“你说吧。”

“把这孩子给我。”

“给你?你要这孩子?”葵花爹还真没想到镇大卢会提这个问题。

“你看,我三十好几了,虽然结过两次婚,但女人都没有生育。我从心底也是想要个孩子的。如果跟了我,出身是革命干部,我们的生活条件也好一些,将来供他上大学,到北京去做事,再把亲生父母的事告诉他。到那时,还是会感谢你们,养老送终。大伯,你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这可要等葵花回来再商量。”

“大伯,我知道葵花是个孝顺女儿,你的话能决定大半。如果你同意,今天我就陪你去观音山,把孩子带回来。”

葵花爹思量起来。过去,只想着把孩子送掉,却没想到要送给镇大卢。不管怎么说,镇大卢毕竟是孩子的亲爹,让他来抚养也是对的。当然,葵花可能会受不了,一是亲生骨肉要分离,二是被侮辱了,还要让强奸犯得个现成的儿子,怎么说心里也乌糟啊!不过,镇大卢说的也有道理,将来表上是填服刑罪犯还是革命干部,这可是天壤之别。

镇大卢见葵花爹不做声,就知道有戏,于是站了起来,装着无所谓的样子道:“这不是件小事,大伯你也好好想一想。我纯粹是为了想帮你们的忙。想通了就来告诉我。我还要做做我爱人的思想工作,她想不想领养这么个孩子还很难说。”

葵花过了一个礼拜都没回来,葵花爹放心不下,就跟单位倒了工休,坐船直奔观音山,到了才知道,原来是小松病了,葵花在县医院陪着呢。恭胖子夫妻怎么也不让葵花爹当天就走,又是打酒又是买肉整了桌菜热情招待。席间也就谈到葵花的一些想法。原来葵花是想在这儿留下来,过两天就去接大水和二水,附近小学都联系好了。葵花爹想想也行,离那伤心之地远一点好一点,并决定不再谈镇大卢想要孩子的事。不料第二天到了医院,葵花却改了主意。

原来葵花得知了丈夫被判无期徒刑的真实原因。

说来也巧,一位高干的爱人来找吕院长打胎。她们过去同过事,这次从北京千里迢迢过来,说是只相信吕院长的手术,其实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只才舍近求远。吕院长这种事见得多了,也不细问,只担心那胎儿已经四个多月引产有很大危险,按规定要病人的直系亲属同意并签字方可手术。这下那女人可着了急,找了种种借口搪塞,最后吕院长免了这一条,把责任拉到自己身上。那女人为了感谢,就尽说些她丈夫那级干部才知道的上层机密来讨好。这一天,无意间说到有人拦省委领导的汽车告状。吕院长想到葵花,就多问了几句,结果发现与上面传达的内容大相径庭。原来那天葵花拦车后,一个友好国家的记者就做了报道,并表示会继续关注王亦宾的判决。这篇报道被登在《内部消息》上,被中央某部门的一位局长看到,这个局长正好管着全国这方面的案件,于是要求省里把最终的判决结果上报。发现竟是无罪释放,立刻指示省法院重新量刑。理由是从即刻处决到无罪释放太具戏剧性,可能会引起外界的无端猜测,认为我们过去的判决做得太草率,等于给敌台“草菅人命”的恶毒攻击提供了炮弹,严重影响了新中国的光辉形象。所以下了指示:人可以不杀,但量刑一定要慎之又慎,最好是接近原判。

吕院长听了后,立刻把这事告诉了葵花。葵花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便向吕院长请教。

“当然是好事。”吕院长说。“说明吴医生根本没有什么重大罪行,只是因为政治影响。等运动过了,人们关注的焦点转移了,说不定就可以减刑。”

听了这一说,葵花立刻充满了希望,更是增强了为丈夫争取自由的决心。为了方便和满月、李真联系,自然不能呆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于是重新来找恭胖子商量,只说是大水二水在城里读书条件好些。恭胖子知道另有原因,也不再问,只说地会请人帮你种,房子托人管理,随时都可以回来。

等抱着孩子上路,葵花爹把镇大卢的意思说了说,劝葵花考虑一下。

葵花却马上生起气来:“爹啊,你怎么这样糊涂?姓镇的虽是亲爹,但孩子给了他,我这个亲妈还能再见到孩子一眼吗?”

葵花爹便不再做声。这两天,他看到葵花对那孩子,就和当初对大水二水一样,甚至还更加亲密。这是女人的天性,哪里是两句话就能改变的?



却说二丫见那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便主动要求停了演出,只做些杂事。同时,也基本上不再和团长约会,除非是需要谈工作,见四下无人,二丫会主动要求一次。团长也不拒绝,但几分钟完了事,还是拿公事公办的口气和她说话,这让二丫特别伤心。

一日傍晚,二丫见团长独自在办公室看文件,就进来关了门抓住了团长的手。团长正准备和二丫亲热,就接到老婆打来的电话。二丫听到那老婆在电话里哭,要团长早些回家。团长却发脾气说:“革命工作重要还是家庭重要?”接着就撂了话筒,重新把二丫搂抱起来。事后回到宿舍,二丫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既然早晚要被他老婆知道,为何现在不找去谈一谈?如果他老婆同意离婚,这事不就很好解决吗?

于是二丫精心打扮了一番,找时间就把团长夫人约了出来。

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高高的身材却也不瘦,瓜子脸,大眼睛,脑后挽了个发髻,露出宽宽的额头,鼻子又直又挺,那嘴唇有点厚,看着单纯稚气。脸上涂了油但没上粉,显得光彩明亮,这让扑了一脸香粉的二丫竟然产生了要逃走的感觉。

“听说你是搞舞蹈的?”二丫真不想很快就触及那尴尬的话题,看着对方的脸问。

“已经跳不动了,只能做做辅导。不像你们搞声乐,可以唱一辈子。”显然团长夫人对二丫十分了解。

“我们以前见过吗?”二丫还是有些好奇地问。

“我看过你的演出。我老公还让我提意见呢。”

“你叫他……老公?”二丫有些好笑。

“是啊,在家里我都这么叫。”

“那他怎么叫你?叫老婆?”

“不。他叫名字,叫我蓓蓓。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二丫听了暗想,其实我也该取个这样的名字,叫“蓓蓓”、“丽丽”、“缓缓”多好,这才是真正城里人的称呼。于是便说:“这名字挺好听的。”

“丹娅也好听呀,而且还有个性。”

“真的?”二丫高兴起来。“你不会是故意恭维我吧?”

“是真的。”蓓蓓认真道。“我老公还说,这名字真符合你的性格。”

“那你说说,我是什么性格?”

“你嘛……”蓓蓓想了想说。“敢说敢做,敢爱敢恨。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不会想别人会怎么说,不看别人的眼色。”

“我是这样吗?”二丫吓了一跳,这不是在说和她丈夫的事吗?可看神情,似乎又不太像啊。“你是说哪方面呢?”

“各个方面都是。事业,感情,应该都是。”

“那你是什么性格呢?”

“我就比较胆小了。”蓓蓓笑了笑说。“我一听到飞机轰炸,就会抱着头蹲在桌子底下。”

“那在感情方面呢?比如说,和你爱人,你是主动爱上他的吗?”

“不是。”蓓蓓摇摇头。“他那会说喜欢我的时候,我都吓得直哆嗦。”

“你就这么没感觉?”

“是。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就知道害怕。那会我才十四岁,真的什么也不懂。”

“噢。”二丫想想自己那会已经被糟蹋过了,叹了口气,又说。“以为你大了还这样,那我可不信了。”

“其实现在也这样。”蓓蓓小声说。“我不太懂男女之间的事,我在某些方面不健全。”

二丫想起团长说过的事,于是安慰道:“你不去治吗?”

“治?治什么呀?”蓓蓓有些不解地问。

“治……”二丫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马上改口说。“治你那些不健全的地方呀?”

“那是治不好的。”蓓蓓低着头说。“我是个不完整的女人。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和老公在一起的时候,老是觉得愧疚,对不起他。”

“为什么呢?”二丫明知故问。

“因为我很紧张。”

“紧张?你们结婚多长时间了?”

“也有四五年了。”

“就因为紧张?”

“当然……还有我受过伤。我不能和他过夫妻生活。”

二丫见已经说到正题了,就小心起来,继续问:“那你们没看过医生?我听说都是可以治疗的。”

“看过许多医生了,医生说不是生理上的问题,是心理问题。”

二丫一愣,却问:“那就更容易解决啊?”

“可能是因为我太爱他了,很想让他快乐和幸福,但越是这么想我就越紧张。”

二丫本想问:“既然如此,还不如离婚算了。”可嘴上却说:“也许只是心理作用,我过去也曾经这样过的。”

“这些事,又不好意思和别人说,丹娅,你能不能……能不能教教我呀?”

看着团长夫人这么单纯,那毫无戒备的眼神,二丫突然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便叹了口气道:“这可是论人的。再说,我和我爱人的感情也不好,平时做那事,都很被动,能教你什么呀。”

团长夫人就苦笑笑沉默起来,过了一会才又问:“你说有什么事要和我说,是什么啊?”

“没什么?”二丫觉得实在没脸把原来想的事说出来,只是说。“我现在和我爱人吵架不回家,又怀着孩子,不参加演出了,时间多。看到团长很忙,有时饭都顾不上吃,就想照顾照顾他。但一想,我是个女的,就怕外人说闲话。所以特别约你出来打打招呼,不要让人有什么误会。”

“哎呀,原来就为这事啊?”那蓓蓓就笑了起来说。“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呢。如果是这方面,你尽管去照顾,根本不用担心别人怎么说。不是我夸,他这个人还真有那柳下惠的本事,坐怀不乱。不信你什么时候试他一试,肯定就是那么回事。”

“真的吗?”二丫也笑了起来。“要这么说,我可真要试一试啦?”

“其实,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二丫听了可大吃一惊,忙红了脸问:“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呀?”

“上一次你们到省里出差,住在招待所,还记得吗?因为省团的两位老师占了我老公的床,他没地方可去,你就拉到房间谈工作。”

“这事他跟你说啦?”

“不是他说的。是招待所的同志写了人民来信到文化局,局里的人给我看了信才知道的。其实我老公就是这么个人,再有什么机会,那种事是肯定不会做的。”

“你这么有把握?要是有的女人……这么说吧,要是我把握不住自己,主动要和你爱人好呢?他也肯定不做那事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蓓蓓想了想又认真说。“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我也不会怪他。我不能给他的,别的女人给了,我只能感到欣慰。”

“这是什么话?天下哪有女人让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睡的?”

“可不是情况特殊嘛。”蓓蓓吱吱唔唔道。“如果我正常的话,当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们……你们是不是已经有了那回事啊?”

二丫愣住,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是不是说,已经有了?”蓓蓓声音更是低了。

“不不不,你可绝对不要这么想。”二丫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坦然地说起谎来。“我和团长真的是连手碰都没有碰过。我保证。”

“真的是这样吗?”蓓蓓有些怀疑地问。

“我可以发誓,真的是这样。”

那蓓蓓却苦笑了一下:“何必发什么誓呢,我肯定是相信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相信我?”

“如果你真的和我老公有什么,也不会来找我呀。”

这话说得二丫无地自容。但是一等团长夫人告辞走了,却又后悔起来,后悔失去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其实话已经说到了关键处,只要多说一句,事情就挑明了,估计这女人也不会大吵大闹。现在撒了这么大的一个谎,人家还对你有了这么好的印象,将来你还有什么脸面对这个女人?更糟糕的是,这事可不是说完就完的,再过两个月,肚子都显了,那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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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作品已经与北京凤凰联动出版公司签约,版权已经授与该公司,作者已经没有权利在网上发全部作品了。特此抱歉。2012年0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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