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葵花很快就被抓住,并立刻带到山门处的一辆吉普车上,车身上写着“公安”二字。押她的人又折了回去,车旁有两个警察,一个年长些,三十来岁,一个很年轻,他们都在抽烟,对她瞧也不瞧。过了好一会,一大帮人才从尼姑庵里出来,他们手上提着葵花的包袱,吴大哥装被褥和锅碗瓢盆的麻袋,还有那张黄鼠狼的皮。他们把东西扔到车上,年长的一个警察就问:“还找到什么人?”
“没,没有了,就,就她一个。”领头模样的是个胖子,有点口吃。
“我们先回去,你们最好也去个人。”那警察说。
“那,那就我去吧。”胖子说。
“好。上车。”
胖子爬上车,坐在葵花身边。那两个警察就在前面坐了。汽车出了山路口,往南行了大约一个时辰,就拐进了乡政府的大院。院里有不少民兵在操练。他们汽车停在一个写着“派出所”牌子的门前,先前发话的警察对司机说了声“还是到后头”,就和那胖子进了派出所。葵花跟着那开车的警察转了个弯,来到一个单独的房子前。司机掏钥匙开了锁,抬抬下巴让葵花走了进去,然后又把门关了起来。
葵花过了一会才看清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子,一张办公桌后面是两张太师椅,当中是一张砖头宽的狭凳,但比一般的凳要高出不少。葵花站了一会,见并没人来,就在太师椅上坐了。这时她并不害怕,虽然派出所也有镇大卢这样的人,但毕竟是个有法度的地方,他们一定是搞错了。大概是晚上没睡好,葵花便趴在桌上打起瞌睡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门锁一阵响,就进来三个人。有人开了灯,原来在房顶上有盏电灯,只是瓦数不大,只能勉强照出人脸。那三个人,一个是胖子,还有就是那两个警察。
“噢嗬,你,你还真会享福啊!”那胖子厉声道。
葵花连忙站了起来。
“过,过当中坐……好。”胖子又说。
葵花便走到中间往那凳上一坐,双脚却不能触地,便想倚着站。不料那胖子似乎已经看出,又叫了一声:“坐,坐好!坐好!”葵花这才把屁股支在凳上,这一支才发现很不舒服,那凳面也太小了,搁得肉疼。
这时,那两个警察已经在太师椅上坐好,开车的比较年轻,已经从办公桌里摸出一张小灯和纸,掏出笔准备记录。
“好,我们开始。”那年长的警察说。“叫什么名字啊?”
“赵葵花。”
“住哪里?”
“达家镇。”
“做什么工作?”
“在八厂幼儿园做老师。”
“什么出身?”
“我爹是个铁匠。”
“政治面目?”
“嗯?”
“就,就是问你是……是不是党团员。”胖子不耐烦的解释。
“过去入过团。”
“什么团?”
“共产主义青年团。”
“以前受过什么处分没有?判过刑,或者是劳动改造。”
“没有。”
“知道这儿是泄洪区,不准住人吗?”
葵花点了点头。
“噢?既然知道,还要住?”
葵花不知如何回答。
“这是你的吗?”那警察掏出住持的信。
“是。是我的。”
“信上说,你想在庵里生孩子?”
“是。”
“为什么不在家里生?跑这么远找一个尼姑来生孩子?”
“我不能在家里生。”
“我问你为什么!”警察提高了嗓门。
“因为……因为……”葵花找不到合适的词。
“还有,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生活用具。那被褥也是你的吗?”
葵花犹豫了一下才说:“那是我用的。”
“除了你,那尼姑庵里还有什么人?”
葵花不说话。
“你,你说啊!”胖子帮腔道。
“我没做坏事。真的,我没做过坏事。”葵花看着那警察。“我只是来找住持来生孩子,没做别的事。”
“你知道那住持是什么人吗?”
“知道。”葵花小声说。
“噢?你知道她的情况?”
葵花点点头,又立刻大声补充:“我原来不知道。是来了以后才听说的。”
“那你是听谁说的啊?”那警察把身体往后一靠。
“是听……是听……”葵花心里暗暗告戒自己,千万不能把吴大哥说出来。
“说呀,是听谁说的?”
“不是听说的,是我猜的。”
“噢嗬?”那警察冷笑一声。“又变成猜的了。那你说说,你猜到了什么呢?”
“我猜,她可能是犯了什么事,离开了,或者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因为我看到那庵也破败成这样,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装傻了是不是?”那警察的眼光变得凶狠起来。“看来,你对付我们还挺有一套啊。”
“我没有对付你们,我只是说实话。真的!”葵花急着要对方相信自己。
“实话?”那警察拍了一下桌子。“别以为装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会让我们相信。你这号人见得多了。实话告诉你,据掌握的材料,到现在你一句真话都没有。这样吧,让你考虑五分钟,政策想必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还有一点要告诉你,镇反运动现在还没有结束!别抱有任何侥幸心理!”说完,那两个警察就走了出去,并带紧了门。
葵花还以为可以趁这机会好好想一想怎么回答,却见那胖子走了过来,突然一抬手,一个耳光抽到脸上,她就跌倒在地。
“起,起来!”那胖子瞪大杀猪般的眼睛喊。
葵花撑着身体刚要爬起来,那胖子就一脚踢过去,正中葵花的下巴,只觉得嘴里一股热气,就吐出一口血。葵花哭着说:“怎么乱打人呢?”
“我,我打你了吗?”胖子又狠狠打了一巴掌,葵花退到墙边,没有站住就倒在地上。
胖子过来又要踢,葵花就死劲抱起头,拼命喊:“救命!救命啊!”
“喊,喊,你再声音高点!”那胖子冷笑着,要踢葵花肚子,葵花却往边上一滚,那脚就踢到墙上,疼得胖子大叫。“噢噢噢……你,你这这狗娘养的,还,还敢打,打政府!”说着,又张着手向葵花扑了过去。
葵花毕竟也是干过民兵的,翻滚避让也学过几招。见胖子过来,又一侧身躲过对方,随便把那张凳也拿在手里,时刻准备抵抗。胖子愣了一下,就跑了出去。不一会,进来几个民兵,把葵花的手铐了,又绑紧了脚,命她蹲下。又过了一会,胖子和那警察才又进来。
“与人民顽固对抗是没有好下场的!”警察厉声说。“我宣布,现在对你实行逮捕。”
“为什么?我不是坏人!真的不是!”
“谁,谁给你保证?啊?”那胖子冷笑着问。
“谁?”葵花突然想起江司令员。“我有保人!”
“保人?”警察冷笑。
“有人会担保我不是坏人!”葵花大声说。
“谁?谁能担保你不是坏人?”
“江司令员。”
“江司令员?”警察皱着眉问。“他是哪的?”
“具体在哪不知道。但他是个大领导,军区的司令员,在朝鲜打过大胜仗的。你们打电话给他,就说我是赵葵花,他就知道了。真的,我认识他!”
警察大笑:“我还认识毛主席呢。”
“那你们去找省里的孙书记,他也认识我。”
胖子抬起手:“再,再胡诌,打,打烂你的嘴!”
那警察却一把抓住胖子的手,说了声“等一下”,便认真问。“你是说,省委的孙书记认识你?”
“是的,他还说过,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
胖子却哈哈大笑:“所,所长,这,这您也信?”
那警察却盯着葵花看了好一会才说:“要骗我们可没那么容易。”说完就让大家都出去。等剩下他一个人时,才问:“那你说说,和孙书记是怎么认识的?”
葵花便把上次江司令员在招待所请人吃饭的事说了一遍。那警察虽然还是不信,可语气却缓和了许多。“我们可以打长途电话。要是捏造,那可是罪加一等。”
葵花本来还想说出满月,后来一想,她在朝鲜是没法联系的。于是又说:“求求你给孙书记打个电话,就说赵葵花有事求他,他一定会给我证明的。”
那警察立刻走了出去。
葵花心里盘算着下一步怎么走。虽然孙书记确实说过可以找他的话,可人家在省里,事情又多,还会记得吗?再说也不似区大队长这么熟悉。还有一个,就是万一找不到怎么办?那么,能不能和单位联系一下呢?园长说她是党员,那她说的话这里的警察应该相信。不过,这里的住持可是什么反动道会门,我是被沾上了,再牵连上别人好不好呢?万一再有什么也对不起人家园长……正这么想着,就见开车的年轻警察匆匆跑了进来,也不说话,就开了葵花的手铐,接着也把脚也松了绑,又让她在太师椅上坐好,才说:“你是不是有些饿了?”
葵花一肚子的心事,哪里还顾得上饿饱,只是问:“打电话了吗?”
那年轻警察却不回答,又问:“你认识李书记?”
“哪个李书记?”葵花摇了摇头。
“他可说是认识你?”
“是不是李真?”葵花猛然想起满月说过李真转业到地方的话。
“对,李书记就是李真同志。”
葵花差点叫了起来:“怎么不认识。抗战的时候,他负责我们那一片,是区小队长。”
“他现在是地委书记,我们公检法都归他管。”
“他在这里?”
“不,他现在等你去接电话。”
“真的?”葵花高兴得都流下泪来。
“有件事,能不能帮帮忙?”那年轻警察说。
“什么事?”
“刚才我们所长可没对你怎样,有些话都是审讯时必须说的。打你的是乡里的一个干部,也是从村里临时调上来帮忙的。已经被看起来了。”
“看起来?”
“他打人是错的,要做检查,还要接受处罚。但我们所长确实是遵守纪律的。”
“这个不用担心,我不会和他说的。只要能证明我不是坏人就行了。”
“那就太感谢了。”那年轻警察高兴地说。“那我们走吧。”
葵花跟着年轻警察来到派出所,那所长早已泡好一杯茶在电话旁等待,见年轻警察点了点头,便把话筒用双手拿了递到葵花手上。葵花拿过电话“喂”了一声,就听到话筒里说“请您稍等”,不一会就传来了李真的声音。
“葵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要胆小,都和我说。”
葵花却哭了起来。
李真过了一会才问:“是不是有人打了你?”
葵花不说话。
那年轻警察苦着脸对着葵花拼命摇头。
葵花便说:“他们没有打我。”
“我知道了。”李真说。“昨天我才知道你分在幼儿园工作,还托人到单位打听,结果说你走了。要不是孙书记打电话来,我还不知道你的情况。这样,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派出所的同志说。”
“我没什么要求,把东西还给我就行了。”
“刚才孙书记接了派出所的电话,听说把你无缘无故抓了起来,非常生气,要我亲自处理这件事。一会我还要汇报。你有什么想说的,先告诉我。”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真的。”
“好吧。你把电话给派出所的同志。”
葵花“嗯”了一声,把话筒给了派出所的所长。
所长立刻说:“李书记,我们的工作出现失误,对不起赵葵花同志,我们也会做出深刻检讨,坚决落实孙书记和您的指示。”
李真在电话里说:“这些话我一句也不要听。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做好善后工作,让赵葵花同志感到满意。不然我也没法向孙书记交代。”
所长立刻表示:“李书记请您放心,这一切我会负责到底,保证让小赵同志一百个满意。”
“好吧,我要看的是行动。我再和葵花说几句。”
葵花接过电话道:“李队长,你别难为他们了,真的没什么。”
“这事你别管了,某些基层同志的方式方法我还是很清楚的,姑息了也是对人民不负责任。你记下我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来。”
派出所所长立刻拿出笔和纸,小声道:“我来记。”等号码写好,又恭恭敬敬把那张纸叠好了,放在葵花面前。等葵花放下了电话,才松了一口气。
“今天晚上先到县招待所休息,汽车已经准备好了。”
“我不去。”葵花说。“送我回到那庵里就行了。”
“那怎么行?现在那儿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不。我要回仙水庵。真的,我求求你了。”
“哎呀,刚才让你委曲了,也得让我们有个悔过的表示。”所长诚心道。
“不,我哪儿也不去,你们只要把东西送回去就行了。”
“要不这样。”所长和年轻警察小声商量了一下。“今天你就在乡里委屈一夜,明天一早再送你回去行不行?”
葵花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担心碰到吴大哥又要添事。于是便点了点头。
派出所所长见葵花点了头,立刻高兴道:“太好了。我们先去吃饭。”
乡政府的食堂已经准备好一桌丰盛的宴席,大概是乡政府的几位领导都知道了由委,便轮流来向葵花表示道歉,弄得葵花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派出所所长索性关了门,自己也走了出去,留下葵花一个人,又吩咐服务员谁也不准来打扰。这下葵花才觉得肚子已经瘪了许久,把一碗肚肺汤喝了一半,又吃了两个狮子头,其余的都没动,只因看到馒头的面发得好,便让服务员给包了几个放在手边。等吃好了,所长就带葵花到电话总机房为女同志准备的值班室休息,那被单枕头都是新的,一个没用过的马桶还贴了个双喜字,后来一问,原来是那个打葵花的胖子硬把妹子的陪嫁拿了出来。
这一夜,让葵花感慨万千。脸上虽然还有些浮肿,但所有那些不愉快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她真的想不到省里的孙书记会这么重视,李真又当了地委书记,听他说话的口气完全像是嫡亲的兄妹。这一切都让葵花觉得欣慰不已。但又一想,现在大家都这么进步,做着重要工作,惟有自己还在为了一个被强奸出来的孩子烦心,又暗暗掉起泪来。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所长还要留,葵花却执意要走。于是又坐了那辆吉普车进了山,只是那胖子一直看不到了。所长和开车的年轻警察不让葵花拿任何东西,亲自提着包袱麻袋一直把葵花送到大殿。葵花一看,大殿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堆碎菩萨已经不见,坑也填平了,山墙也已经砌好。一壁的角落已经支起一张床,周围用铅丝围了,上面挂着白布,另外又多了张桌子和四张板凳。大殿另一侧,就是吴大哥前晚睡觉的地方却砌了一个灶台,上面放了一只铁锅,另一边还放了个澡盆和一个小桶。一时间,大殿变成了一个人家的生活场所。再一听,后院传来一些器具的敲打声,葵花过去一看,原来是十来个瓦匠木工在修缮庵主的那间禅房呢。
临走前,所长告诉葵花,那个胖子姓恭,大家都叫他恭胖子,是负责观音山辖区的村干部,这一切都是他张罗的,因为打了人,觉得没脸来见。等领导上通过了他的检查,葵花消了气,再来道歉。葵花便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没落下什么。他这么做,是以为我是坏人呢。”
“那你还准备告他吗?”
“告?我为什么要告他?”
那所长感慨道:“人民群众的觉悟这么高,对我们的工作真是一个鞭策,我们一定会好好反省,改进不足之处。”犹豫了一会又问。“赵葵花同志,有件事纯粹是个人好奇,没其他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选这儿来生孩子呢?”
葵花看他问得诚恳,便回答:“我没结婚,这孩子是被坏人强逼的。”
所长“噢”了一声,忙道:“我全明白了。我家也有个妹子,情况差不多,也是到外地住了将近两年才回来。我是太有体会了。”
警察走后不久,那恭胖子就和一个差不多胖的女人过来,进了大殿,看到葵花,两人也不打招呼,就双双跪下,如公鸡啄米一般把头拼命碰在地砖上,只几下,额头上就有了血印。葵花吓了一跳,忙说:“这做什么!这做什么!”可那两人像是没有听见,还要再磕头,葵花只好上前拉住,只见恭胖子的半片脸已经被血染得通红,那女的也好不了多少,两人都在失声痛哭。葵花不知如何是好,一抬头,看到外面还站了不少人,便招呼道:“你们快进来,给擦擦血。”于是就有人进来,把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草药在两个人的额头上贴了,又用毛巾揩了脸。葵花见他们还跪着,便说:“这做什么,快起来吧。”
那两人却都不起身,恭胖子说:“你,你要不解气,就,就踹我几脚。”
葵花生了气:“我是那种人吗?要不起来,就不和你们说话。”
恭胖子这才起来,又去拉了女的,两人就笔恭笔敬地站在葵花面前。
“坐吧。”葵花拉出张板凳道。“你们这样,我还真不习惯。”
这样,恭胖子这才和那女的坐了,说:“这,这是我……老婆,生,生……过三个娃,又,又在卫生院工作。以后有用得着的,就当,当是自己的丫头女儿。”
“这可是瞎说。”葵花板着脸说。“怎么看,她也该是我的姐姐。”
那女人就“哇”的一声哭出来,又擤了一把鼻涕道:“我的好妹子,你可真是八千里来的观音菩萨。要不是你肚量大,放他条生路,少说也得吃三年的官司。”
“哪有这么严重。”
“这可是真的。”女人死劲点着头。“我这个猪头三,老想在领导面前表现他的觉悟。我也不知说了多少次,不能动手打人,尤其是女人,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人家犯了多大错误,打人都是犯法的。你看那些领导多聪明,自己从来不动手,打了也装看不见,那也是怕将来担当责任。就我这个没脑子的货,话又兜不清,幸好是碰到了你这样的贵人,否则枪毙的日子还在后头。”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葵花因为一直没有见到吴大哥,心里不放心,只盼着这些人早些离开。
“葵,葵花同志,我,我老婆说的是真的,去年搞运动的时候,就有人被打死了,后,后来一查,死的是个地下党,还,还是个领导。于是就说是阶……级报复,结果就把那打人的镇,镇压了。”
女人说:“你看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可到时候又发昏。一点也不吸取教训。”
“能不能不说这些事啊。”葵花哀求道。
恭胖子于是制止老婆道:“我,我们今天来,一是请罪,二,二是表示个心意。听说你要在这儿住下去,我,我们就商量了一下。”
女人便对男人说:“听你说话真费劲,还是我来说吧。葵花姑娘,这儿虽是破败了,但过去也是个上好的去处。仙水庵是个老庵,听说起码有一百多年,不然也没这么多尼姑来念佛。我的意思就是说,这里还真是个好地方,你要住下来,一定是对的。只是毕竟人少又很空旷,没有人照顾,你又有了身子,万一出了事,我们可承担不起啊。”
“这个不碍事。”葵花担心他们赶她走,于是立刻说。“我不怕人少空旷。”
“我们是这样想的。”那女人又说。“吃的用的,你放心,我们会负责。这大殿的门窗已经在赶着做,没有几天就会装起来。但这儿毕竟不像个住家,所以叫了十几个人在抢修原来庵主住的房子,过几日就完工。以后你图凉快愿意住在大殿也行,想晚上谨慎,就睡到后院。另外,我也是想你不愿意别人来打扰,但没有人来照应,我们也是断断不放心的。”
“我真的不要人来照应。”
“不是那种照应,就是不时来看看,传个信什么的。”
“不需要,不需要,真的。”葵花忙摆手。
“一个人总是太孤单。”
“我不孤单。”
“如,如果葵花同志真不愿意,我,我们就不要勉强了。”恭胖子对老婆说。
“可我都和吴羊倌说好了。”那女人一脸为难。
葵花一听“吴羊倌”三个字,忙问:“什么吴羊倌啊?”
“就是一个放羊的。”那女人道。“实话和你说了吧,我们想请个人来照应,但在村里还真的找不到个合适的。也算是事巧,前两年有个人过来放羊,单身一人,羊到哪里就住到哪里。虽是外地来的,但也做过审查,没有政治上的任何问题,只是全家人都在打仗的时候死了,从此心里有些想不开,不喜欢与人结交。村里许多人家都把羊托他来放,个个都壮,因为观音山的水草好,就常来落脚,有时候听说还在这里过夜。不过他这个人平时不好找,昨晚碰巧来找我有事,便跟他说了,他也同意,答应今天下午就过来。一会你见了,就知道他是个好人。要其他人,我们还真不放心。不过有一点,因为是个男的,就怕你不愿意。”
葵花听了暗暗高兴,忙说:“既然这样,就让他来看看。我反正是没意见。”
恭胖子见葵花改了口,便高兴起来:“你,你是没……见过这个人,我,我保……证你会喜欢。”
女人踩了恭胖子一脚道:“怎么不会说话,人家只是来照应一下。”
恭胖子忙点头:“我,我也就是这个意思。”
葵花心里怦怦直跳,怕被看出来,就说:“这样也好,让你们放心。”
恭胖子听了大喜,立刻对外面的人一招手,那些人就都抬了半人高的菜盒子进来,原来已经烧好了八样大菜,又是一个汤和六个冷盘,就放了一桌。恭胖子又从一个暖包里拎出一个紫铜酒壶,先倒了一杯放在葵花面前,又倒了一杯自己拿着道:“这,这是赔罪的酒,你,你喝多少随便,我,我连干三杯。”也不等葵花表示,就一口喝下,接着又喝了两杯,这才坐下来。“一,一点小菜,往后,我,我天天让人送过来,决不用你开伙。”那女人也就在下首坐定。
葵花一看,这么下来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于是便说:“你们这么客气,我反而不安,能不能这样,我这两天被折腾够了,需要静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如果你们同意,这桌菜我自己慢慢吃,今后也不要天天来送,我自己烧烧煮煮也自由些。后院那块地,我也想种些自己喜欢吃的瓜果蔬菜。我真的是需要安静。”
恭胖子见这么说,便站起来:“既,既然你这么说,我听着就是,以,以后就麻烦吴羊倌来传送消息,我,我们决不来打搅就是了。”
女人却又嘱咐:“如果连下三天大雨不停,一定要搬到乡里来住,毕竟是泄洪区,那大水说来就来。不要以为这儿地势高,万一涨上来就没得救了。”
葵花只想他们早些走,于是连连点着头,那恭胖子就领着人走了。葵花正看着一桌菜发愁,想着怎么才能尽快和吴大哥联系,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唱:“……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葵花一喜,转身见吴大哥已经站在面前,不由得用手遮了脸,哭出声来。
吴展鹏说:“你哭什么,应该笑啊。”
葵花便“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脸却红了。
吴展鹏看看那菜:“那恭胖子不亏是厨师出身,做的菜就是不一样。我饿的不行,不客气了。”于是就大吃。
葵花却不动筷,看着吴大哥吃了一会才问:“你怎么来得这么快?还想怎么去找呢?”
吴展鹏喝了口酒才说:“昨天回来一看,就知道出了事。于是就去找恭胖子的老婆,她说地委书记已经来了电话,要送你到县里招待所过夜,也就放了心,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
“我回来你不高兴?”
“怎么不高兴。不过,如果留在县里不是更好?”
“你希望我留在县里?”葵花听了有些不高兴了。
“是啊,反正也不是你那的县城,也没有人认识,你就在招待所里住着,以后生孩子也方便。”
葵花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而且一想,吴大哥说的还真是在理,怎么就一定要回到这里来呢?
“想什么呢?”吴展鹏见葵花不做声,便问。
“如果你不想我回来,我明天就走。”葵花赌气道。
“我什么时候说不想你回来了?”
“那你还说什么县不县的。”
“我是让你把事情想想透,省得以后反悔。”
“我死也不会后悔。”葵花发狠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什么?”
“放心你不会走啊。瞧,你不走,天天能吃大鱼大肉,还有地方住,神仙不过如此。”
葵花这才笑了笑:“你和那胖子很熟吗?”
“不是很熟,但他老婆对我很热情。”
“你是很讨女人喜欢。”
“这倒不是。她是在乡里帮忙做政审的,我的外调就是她做的,所以就来往多了些。”
“他们说你全家都没有人了?”
“是啊,也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
“这事以后慢慢和你说吧。反正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个不太愿意和人打交道的羊倌儿。”
“你还是挺随和嘛。”
“这就要看和什么人了。有些人,我真的不想多说。”
“这么说,你看我还顺眼?”
“你是我最愿意说话的人。”
“真的吗?你最愿意和我说话?”葵花听了暗暗高兴。“我又不会说话。”
“可你的眼睛会说话呀?”
“眼睛?你说我的眼睛?”
“只要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真的吗?”葵花笑笑说。“那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你在想,这个人好不罗嗦。不好好吃饭,却一个劲的贫嘴。”
“我可没这么想。真的。”葵花连忙说。“绝对没有。”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想……”葵花又不好意思起来。“我是在想,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
“怎么巧了?”
“你看,我一来就遇到了你。今天正想着以后怎么找你,他们就把你叫来照应。”
“嗯,看来我们还真是有些缘份。”
“不只是缘份,还有这么好的福气。”葵花立刻道。“你看,这么一闹反倒叫我们可以公开住在这里,不用再担心有人来检查了。”
“这个我还真的没想到。这福气是你带给我的。”
“什么你带我带,说不定是这庵里的住持师傅在暗里保佑呢。”
两人说着话,天也渐渐暗了下来。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瓦工木匠们下山去了。葵花也吃了几口饭,把碗筷收拾了,余下的菜都放回菜盒里,有些怕馊的,就用那葫芦装了沉到水塘下。吴展鹏又烧了一锅开水,说是让葵花洗澡,自己却抱了原来的那床被褥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葵花问。
“去找个地方睡觉。”
“这里又不是没地方。你看,挂了这么多布,我看不到你的。”说着,就过去把吴大哥手上的被褥抢过来,拿到离床不远的地方铺下。
吴展鹏也不坚持,只说:“你洗澡,我出去转转。要不我再唱唱歌?”
“你想唱就唱。不唱我也不怕。”
吴展鹏就唱着那外国歌走了出去。葵花便用热水洗了身,换了干净衣服,躺到床上,等不到吴大哥回来就睡着了。第二天大早醒来,发现那些被褥已被收起,吴大哥正在灶上煮粥呢。吃早饭的时候,吴大哥说:“这两天后院修房子,人多眼杂,我不一定天天回来,你自己做了饭吃,估摸恭胖子夫妇也会再来看你。看来在这里过日子不会有问题了。”
葵花点点头:“真是没想到。”
“这就是坏事变好事。”吴大哥想想又说。“要不要写封信回去,给你爹报个平安?”
“当然要啦。”说着,葵花就用吴大哥的钢笔写了信,让他带出去寄。
虽然乡里就有邮筒,但吴展鹏还是费了好大的劲,坐长途汽车出了省,到了一个人口多的城市才把信寄出。葵花爹看到信已经是十天之后,于是放下心来。当晚,又打发大水把信封里叠着的一张纸条送进庵里,那上面写着“住持师傅亲启”几个字。那纸条上只有短短十几个字:“你的朋友已经过世,家里人也散尽了。望节哀。”住持看了,呆了半天才接上一口气,接下来便谢绝了一切外请,整整做了七天佛事。到了第八日,住持便在一个小尼姑的搀扶下来找葵花爹,问葵花的消息。葵花爹见住持一下苍老了不少,却不敢问,只是拿出信来。那信也只有几行,只见上面写道:“父亲大人安好,我已到达目的地,这里一切都比想象的好,还有一个朋友帮忙。只是时时挂念着大水和二水。你也上了年纪,一定要多保重自己。不孝女儿葵花。”住持把信看了两遍,连说了“好。好。”这才回去。
葵花的突然失踪,让镇大卢非常恼火。他越来越相信葵花怀着他的孩子,一定是找地方去生产,而且这事显然是在瞒着他。恼火是因为心里矛盾,一方面欣喜,一方面害怕。欣喜是他镇大卢终于有了孩子,就这葵花的身子骨,生下来肯定是健健康康、漂漂亮亮。如果是个男孩,那他镇家就有人续上香火了。害怕是担心强奸的事暴露出来,上面对干部的生活作风抓得很紧,这又是刑事犯罪,说不定还要枪毙。心里这么想着,也就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打听葵花的去处。他曾经来找过葵花爹,好话说了上千,想诱出个一二三来。结果老头儿死活就一句话:不清楚。后来又叫刘脚子来逼二丫,二丫常到葵花家,想来应该是知道的。可二丫却指天戳地发誓,她要知道立马得瘟病就死,看来这还是真的。没办法,只好托派出所的老同事监视尼姑庵的来信。那宗教场所本来就是挂过号的,所以葵花的信一到,镇大卢就知道了。不过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眉目。从邮戳上看,似乎是到了外省,但信是可以到处寄的,这事他镇大卢也是老手,所以并不完全相信。至于信的内容,更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正想给葵花爹施加些压力,却接到通知去县政府的大礼堂听报告,竟然看到主席台上坐着李真,还是地委书记。这可让镇大卢吃惊不小。心想幸亏是满月不在,万一李真知道了上次的事,那可就麻烦了。回来后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和葵花爹搞好关系再说。
过了一天,镇大卢把葵花爹请到城里大华楼坐定,摆了一桌好菜,大伯大伯的叫着。葵花爹心里直打鼓,不知镇大卢这回又在八仙葫芦里装了什么药。后来听说是要他到粮食加工场去当保管员,便一口回绝。葵花爹深知镇大卢的为人,早就打定主意不和他沾边,何况是女儿的事还没有了结。不料镇大卢又让二丫前来游说,二丫也认为葵花爹老在尼姑庵做些杂事不是个正经交易,也是真心要给老人找个工作。
“我知道镇大卢现在为什么要来拍你的马屁。”
“为什么?”
“他是看到李真,就是原来和满月相好的李队长当了地委书记,心里害怕了,赶紧和你拉关系。”
“那他是想得多了。”葵花爹老老实实说。“满月都那样了,也没能把他扳倒,李队长是上头的大官。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再说,他为那么多领导喝马尿,到时候还是有人要出来帮他说话的。”
“但现在人人都在参加工作。你这年纪,打铁也打不动了,当个仓库保管员倒也是真正合适。一是工资不低,另一个,万一遇到什么自然灾害,粮食紧张起来,再紧张也不会饿着粮库的保管员啊,说不定我们都要来沾你的光呢。”
“我不是不想做这工作,主要是不想在他镇大卢手底下做事。”
“这个你就一万个放心吧。”二丫忙道。“镇大卢在加工场当头儿,只是下基层锻炼,再一个多月就调镇上当副镇长了。”
“真的?”葵花爹倒有些意外。
“当然是真的。而且将来姓镇的也不分管加工场。你当保管员,和他没一丁点儿关系。”
这么一说,葵花爹便动了心。二丫回去跟刘脚子说了,刘脚子立刻到镇大卢面前报功,第二天就领着葵花爹办了手续。此后,镇大卢不管大会小会,都说葵花爹怎么努力工作负责任,要给予奖励。大家看了,事实上也是如此。葵花爹虽然不领情,但也没有生气的理由,倒是更加兢兢业业,到年底就被评了先进,这是后话。
却说那尼姑庵的住持自从得知师姐去世,而且也猜到其中的原因,不久就害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圆寂。幸好众尼姑日夜看护念佛,又请了一位女中医过来把脉,吃了好几具汤药,一个月后才逐渐恢复过来。那日在大殿念完经文,住持就当着众尼的面,把亲手缝制的一件百衲衣,以及引磬、木鱼和铙钹等法器交给了一位年长的僧妹,第二天一早就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走了,从此再无音讯。那庵里的众尼,平时都看着住持的言行修身养性,而新的庵主可就不是那么到位,于是年轻的尼姑之间常有争执。那新庵主无法阻止,只会哭着哀求,那些人倒更加猖狂起来。不几日,镇上的妇联就进来做工作,宣传妇女解放,要靠劳动来生活。不少尼姑听了也就主动表示可以还俗,也有不肯的,就去投奔其他寺院,见人走得差不多了,镇上就在庵门上贴了张告示,令剩下的尼姑在三日内回原籍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尼姑庵的房产,包括葵花爹住的房子均收为公有,做了扫盲的夜校,就一夜头的工夫,大殿里的菩萨龛灯及做佛事的用具就被清理得一点不剩。可怜那新庵主抱着那件住持赠送的百衲衣无处安身,念着阿弥陀佛在马路上乱转,一不小心被运货的卡车撞着,司机看她断了气,又找不到人来领尸,就自作主张拉到乱坟仓里埋了。
葵花爹没了住所,硬被二丫接到家中安顿在堂前间,大水二水和那傻大宝倒也处得很好,只是刘脚子时不时地说些怪话。其实葵花爹看到镇大卢不再和自己为难,想到葵花几个月后回来也得过日子,早就想用赵老板给的那些钱买两间房子。寻了几日,听说学堂附近的小码头有个小院要卖,过去一看,三间朝南的正房还有一个朝北的灶间,天井不大,倒也方方正正,只是破败了些。价钱虽然高些,但想到孩子们上学方便,又是独门独院,于是葵花爹狠了狠心,又向二丫借了一百块钱,就买了下来。没几天,葵花爹请两个帮手把房子收拾妥了,换了新门,买了些家具,便和两个孩子高高兴兴住了进来。第二日是礼拜天,就有邻居来访,那是个五十几岁的干净老太,姓翟,大家都叫她翟家奶奶,儿子女儿都在城里工作,家中就她和保姆带着六个月的外孙。一听说是葵花爹便激动无比,原来前些年葵花找满月就是帮她改的阶级成分,再说几句,发现还是邻村,祖上也是打铁的,真是越说越近,大家都笑了半天。中午,翟家奶奶就不让葵花爹动火,说已经让保姆弄好了便饭,于是带着大水和二水过到她家。葵花爹跟去一看,原来也是一个独院,只是要大出一倍还多,朝南的房子均是青砖槽瓦,东西两间厢房夹着个大堂屋,檐下有两个大水缸,旁边则是个半人高的荷花池,几尾大金鱼正在浮萍中悠闲地游来游去。两个孩子乐坏了,趴在池边就再也不肯走了。等吃了饭,翟家奶奶又拿出一个文旦,那不是本地的水果,大水和二水都没见过,尝了一口都说是好吃。后来只要过到翟家奶奶那儿去,桌上就一定会有文旦。
有了这么好的邻居,葵花爹一下轻松了许多。孩子们放了学就到那大堂屋里写作业,再一块和翟家奶奶吃晚饭。有时葵花爹值班回来迟,就在翟家奶奶的大床上睡了,第二天也直接去上学堂。这样,葵花爹就把精力全部用在工作上。转眼就到了大暑,因为连着十来天都在下雨,刚进库的粮食干不透容易发霉,只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用鼓风机拼命翻吹。葵花爹本来工作就很上心,这回更是卖力苦干,有时好几夜不睡也没一句怪话,不久就被选为积极分子。一位下来指挥的副厂长见葵花爹人老实,值班值得无聊的时候,就给他说些内部消息。这一天说起山洪暴发,邻县观音山泄洪区检查不彻底,淹死了不少人,葵花爹一听就揪紧了心,却也不敢声张。说来也巧,没过几天,上面就组织人到邻县支援抗灾,葵花爹报名后就托那副厂长安排到观音山,还当了一名组长,当晚就把孩子拜托给翟家奶奶,和一帮人上了卡车。出了县还没到观音山地界,马路就不好走了,下车一看,到处是水汪汪的一片,上面漂着家具衣物和死去的家畜家禽,有人划着小船正在打捞。虽然还没看到人的尸体,但指挥部墙上死者的人数却在不断增加。葵花爹的工作是将那些打捞到的物件分类存放,以便将来失主领取。这天上午,他正在检查一个包袱里的衣物,就听到隔壁帐篷里有个人在大声说:“都,都是我不好,没,没有强迫他们撤出来,现在两,两个人都没有了。”另有人问:“谁没有了,叫什么名字?”那人又说:“一个叫吴,吴羊倌,是,是我们村放羊的。一,一个叫赵葵花,还,还有八个月的身……孕呢。”
葵花爹一听,就雪白了脸,怔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