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二丫通过团领导的关系,很快就知道了谷老师的情况。那纸条上说的不错,他离开省歌剧院,确实是因为和一个舞蹈队的男孩耍流氓,被劳动教养两年。文化馆也曾有人反映他借练习运气摸学生的下身,其中男女皆有,但因为很难在道德品质和技术手段方面做出鉴定,所以领导上一直没有做任何处理。
因为没有进行登记,所以也没什么善后的事要做。那天葵花回家后,睡了整整一天,晚上二丫来说情况,她也懒得听,第二天是星期一便正常上班。那个谷老师据说当晚就向馆里请了一年的长假坐夜班轮去了外地。二丫还想查清楚到底是谁写了那封匿名信,但团长劝她放弃。因为这种事并不少见,几乎每个单位都有,不管动机如何,目的如何,但也是人民群众的权利,何况人家说的全部属实,就是查出来还能怎样?其实二丫是怀疑镇大卢在后面捣鬼,要刘脚子摸摸底。这种事刘脚子哪里肯做,三五句就把二丫说得哑口无言。时间一长,也就渐渐忘了。二丫虽没了老师,却运气的事却记得真真切切,自己一边琢磨一边练,又向同事们请教,还真是管用,不久演出大合唱,就让她站了最后一排,把她美的好几天都笑不拢嘴。
过了几周,葵花不再呕吐,肚子却显了出来,走路的姿势也和过去不大一样。葵花变得有些懒惰,老是一个人静静地发呆,有时喂着孩子的饭,就睡着了。领导上批评了几次,还扣了工资,但葵花并无什么改进。天气已暖,衣服也穿得少了,怀孕的事大家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忌讳着领导不敢说出去而已。
这一天,葵花在家休息,看着孩子写作业,就见一个小尼姑走过来传话,说住持有事请庵里面谈。葵花立刻换了件干净衣服跟了进去。尼姑庵极其清静,一水的大青砖铺成的大院,角缝里没有一根杂草或落叶。枝头上喳喳地跳着几个彩色的小雀,殿堂里飘出些许淡淡的清香。过了一段石板铺成的小径,便来到细竹林旁边住持的禅房。小尼姑叫了声“师傅”,就听到一个亲切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葵花快进来。”
住持的禅房不大,却十分明亮。菩萨像前是一盏火苗透清的龛灯,四壁上挂着佛家的恒言典语。住持穿了件淡色的细布衲衣坐在桌前整理那些外面捡来但洗净了的碎布,见葵花进来,便让她在身边的方凳上坐了,自有小尼姑过来泡茶。
“你有什么打算?”住持等小尼姑走出后才问。
“我不知道。”
“我虽然不出门,你的事也知道个八九。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孩子生下来,可如果生在镇上或城里,少不得会有一些议论。这次没有结成婚,我看也是天意。”
葵花死劲点了点头。
“最好是到一个离这里远些,环境清静的地方,再有一个贴身的人照顾。”
葵花忙道:“我也这么想呢。可哪里去找啊?”
住持笑了笑:“我到是有个去处。从这里往东南百十里,有座观音山,半山腰上有个仙水庵,那里的住持是我打小一起修行的师姐,因为地方偏塞,鲜有施主关照,师姐便带着众尼自己开出一块地来,种些粮食和蔬菜,倒也能够自给自足。日本人投降那年,我在那里住了些日子,比这里还要静烦。更难得的,是我师姐还会一些医术,也常帮一些就近的妇人分娩。你若能去,万事会有善果哉。”
“那就麻烦师傅帮忙介绍过去。”葵花听了喜欢,满希望地看着住持。
住持则沉默了片刻才说:“原来我早就这么想了。但有两件事,我心中没底。”
“师傅请说。”
“一是那儿是个泄洪区,虽说仙水庵在坡上,过去也没听说洪水漫进过山门,但你的产期正是雨季,万一发起大水来,淹了道路,交通是极不便的。”
葵花一心只想出去,便说:“这个我不担心,既然住在庵里,肯定会有菩萨保佑。”
住持只好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个,就是近一年来,没收到师姐的任何音讯,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事,所以不敢让你冒生过去。”
“能有什么事呢?”
“这很难说啊。”住持叹息了一声。“因为政府破除迷信,又倡导劳动光荣,社会上对我们佛家也有些误会。不然我会请一位师傅陪你一同过去。”
“这可用不着。”葵花连连摇头道。“我身孕才四个多月,做什么都不碍事。能不能这样?我先过去看看,万一不成再回来也没有什么。”
“那倒是讨扰你了。说实话,我对那师姐也是有点不放心,她是个嘴上闲不住,喜欢说话的人。如果你能跑一趟最好。这里已写好一封信,你交给我师姐后,她自然会明白一切。还有几个月,你就帮庵里收拾收拾庭院,活儿不会太累,却也能活络精血,将来生产也有好处。还有一个要牢记,如果遇到连天大雨,你一定要提前出来。”
葵花听了高兴,当即收了住持的信,回来就和爹说话。
葵花爹说:“真是件天大的好事。你多带些衣服,明天我就陪你上路。孩子就拜托住持在庵里看几日,这样那边有信也就直接带了回来。”
葵花却想了想说:“听说那儿十分偏僻,周围不见得能有住处。尼姑庵是男人不能进的。你要去,非但没有什么作用,我也不能放心。再说孩子见我们两个都不在,问师傅,你让师傅说什么才好?”
葵花爹听了觉得有理,便问:“那你要走几个月,也得和孩子有个说法?”
“就说我身体不好,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养病。”
“还不如说是去外地学习。生病也太不吉利了。”
“爹还是迷信。”
“不是迷信。大水这么懂事,万一问是什么病,我也编不出来。”
“那随你吧。”葵花想想又道。“还有一个,这事对任何人都不说。”
“这个我知道。二丫也不告诉?”
“二丫嘴太快,刘脚子和镇大卢又是连挡的。”葵花想了想。“这样,如果二丫来问,就说是到外地去生,坚决不能把观音山说出来。”
“我不说就是了。”
当晚葵花就收拾妥了,搂着两个孩子坐了一夜,眼泪也流了几回,一是舍不得孩子,再一个想到自己的命如此遭殃,很是伤心。第二日公鸡才打鸣,葵花就到爹的房里告辞。葵花爹早已起来浦好六个鸡蛋,又拿出一个纸包塞到葵花手上。
“这是五十块钱,你带着。”
“我不带。”葵花说。“赵铁匠给你的三百块钱,一分也不能动,那是将来买房子和万一有个什么救急用的。”
“现在就是救急。生孩子可不是小事。如果是顺产当然没什么,要是碰到大出血就要上医院,人家尼姑庵可是个清贫之处。”
“不行。”葵花口气坚决,又故意道。“带着这么多钱在路上走,我心就发慌,让坏人看出来,我的命就没有了。再说,一会我要先去趟单位,还有半个月工资没有领呢。将来需要,我会先跟住持的师姐借,那里人多,总会有办法。或者你来看我的时候再带来。”
葵花爹听这一说,也就把那纸包收起来。“要用钱,立刻写信回来。快吃吧,都有些凉了。”
于是葵花就吃蛋,但只肯吃了四个,逼着爹把剩下的两个送下肚,这才上路。经过庵院墙时,隐隐听到里面有人在念阿弥陀佛,看来住持又在为葵花操心。爹把葵花送到路口还要再送,却被葵花挡住,说孩子快醒了。葵花爹这才站住,又嘱咐了几句,见葵花走远,才回头。
葵花赶上头班小火轮,先到了八厂。刚开口说要请假,园长就心知肚明道:“这事不要说了,我都清楚。这里的位置给你留着,任何时候都可以来上班。你还有半个月的工资,另外单位再发一个月的钱,算是产假的补贴。赵老师,你不要忘记,你是个有单位有集体的人,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是个党员呢。”葵花听了,感动得眼泪流了下来。另有要好的老师听说她要走,凑分子买了一个搪瓷脸盆一个热水瓶和二斤红糖用网袋装了塞到葵花手里。等又上了小火轮到了终点太阳已经偏西。葵花就近找了个小吃店下了碗面,正好碰到一帮来勘察地形的学生,就搭了他们的卡车直奔观音山。到了山路口,学生们帮着打听实了确有一个仙水庵,这才挥了手告别。不料山路走到天黑也没看到一间房舍,更没尼姑庵的影子。倒是有几条野狗在身后跟随,葵花拿出爹特地买的手电筒照了半天,又扔了几块石头,也没有把它们赶走。这时,山脊的黑影像头巨大的怪兽压在眼前,浓云又在夜色里翻滚,间或闪动着阵阵亮光,随着一阵狂风,就掉下大滴的雨来。葵花赶紧奔到一棵树下贴紧了根脚蹲下,可那雨在风里却是斜的,直接打到脸上,一会全身就已经湿透。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有人大吼:“别在树下!危险!”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巨响,不远处的一棵老树顿时被雷劈成两段,并冒出一股火星。葵花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拉到一个能遮风的石壁下。葵花站了一会,见没有什么事发生,这才敢用眼稍打量身边的陌生男人。
“别胆小。我是个放羊的。”那男人放缓了声音说。
“放羊的?”葵花心里想。“这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怎么会有人放羊?肯定是个劫道的歹徒。”
“你要不信,就到前面庵里看看,我的羊全在那里。”陌生人似乎看透了葵花的心思,与葵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解释。
一听到个“庵”字,葵花忙问:“你说的可是仙水庵?”
“是啊,观音山只有一个尼姑庵。”
“还有多远?”
“拐过去就到。”
“你说,你把羊都放在庵里?”
“是啊。”
“你瞎说,尼姑庵是个静烦的地方,怎么会让你放羊?”
“这个你就不懂了。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到庵里,那儿我还生着火,等你换了干净衣服再说不迟。走吧,我来替你拿包。”
见那男人伸过手来,葵花抱紧了包袱说:“我不会跟你走的。我只带了十几块钱,你可以全部拿去。还有件事也干脆说明了,我有身孕,男人碰了会倒霉的。”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那男人有点生气道。“我好心带你去躲雨,老站在这里,时间长了会生病的。”
“既然羊在庵里,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有只小羊不见了,我是来找羊的。”男人瞅了瞅葵花问。“我还要问你呢,这荒山野地的,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葵花看看对方,不像有什么歹意,这才说:“我是来找仙水庵的住持。”
“你来找仙水庵的住持?”那男人带着疑问重复了一句。
“怎么?她不在吗?”
“她嘛……”
“她怎么了?”
“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意思?”
“她死了。”
葵花顿时心里落了空,便呆在那里。
那男人走出几步,伸着手看看天道:“这山里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现在已经是尾声,一会就不下了。你要是相信我,就跟到庵里休息。要不相信,就请沿原路打回,记着到了山路口就一直往北,估计天亮前能赶到镇上。”
葵花还是一动不动。
那男人也不再劝,就往山里走去。
葵花心里想,这时候折回去,还不知路上会发生什么事,再说住持怎么死的也得问问清楚。但又一想,这荒郊野外的,又是个陌生男人。常听说有些特务土匪就潜伏在这种地方,如果跟了去,岂不是送命?因此还是决定回去,结果走不了几步,那群野狗又蹿了出来,并有进攻的架势。葵花只好又转身往那山里跑。跑不多远,果然看到一座山门,拿出电筒一照,只见上面写着“仙水庵”三个大字。再往上走了一阵,就见到有了房舍,想必就是那庵。但近时才发现只是些残垣断壁。葵花吃了一惊,揣了一肚子的疑问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来到大殿。这里仿佛经过一场浩劫,门窗全无,佛像已经倒在一边,只剩下一些不全的肢臂,一个菩萨的半片金脸下露出了胎泥,荷花座下是一个大坑,只有两根铜盆粗的石柱还傲然挺立。大殿一侧有堆烧成白色的木碳,里面还埋着老火。这时,那男人已在火堆前蹲下,用树技只轻轻一拨,就“噼噼叭叭”地蹿出蓝青的火苗来。男人又将没有烧烬的木柴小心地支成一个空架,外头的风一吹,火就开始旺了。
“你靠近些,先把衣服烤干了再说。”那男人似乎早就料到葵花会来,看也不看,就招了招手,又到那佛像下摸出一个涨鼓鼓的麻袋来,里面却是些用白布包着的锅碗瓢盆。他把东西放在火堆前,便走了出去。
虽然已经立夏,但刚才的一阵山雨已经湿透了葵花的衣裤,走路时还不觉得什么,现在一停下,那阵阵寒气就四处袭来,感到胳膊和胸前的鸡皮疙瘩骤起,就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见那男人走开,葵花便近了火,双手向前一伸,身上顿时冒出了热气。其实包袱里的换洗衣服是用油纸包着的,但这里哪有脱衣服的地方?虽然这个男的看起来不像坏人,但这深更半夜的也得有个男女之别啊。正想着,那男的又走了进来,只见他抱了一个用布塞紧了口的大葫芦和几根干柴,背上还有一个铁架子。
“来,帮我接下手。”那男人说。
葵花犹豫了一下,就上前拿那铁架子。
“不,你拿着葫芦。”
葵花便接过了葫芦,觉得很沉,想问,却又不敢。
那男人把干柴扔到地上,拍了拍身上的土,就十分利索地把那铁架子支了起来,这样,一根铁杆就横在火堆的上方。接下来,男人拿起铁锅用湿布擦了一下,才从葵花手里接过那葫芦,打开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了满满一锅,又掏出两个铁钩挂住锅耳,添了新柴,就开始烧煮。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那锅里溢出一股浓浓的香气,葵花的肚子立刻“咕叽”叫了一下。那男的只装没有听见,拿起一个长柄勺子在锅中慢慢搅拌。这么一搅拌,那香气越是诱人。葵花从早到晚,除了四个鸡蛋就是一碗光面,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又不好意思开口要吃的,憋了好一阵才终于问:“你这是煮的什么呀?”
“不要着急。”那男的只看着锅说。“这是用山里的泉水冰镇的,要等化开了,才更有味道。对了,你会烤馒头吗?”
“会啊。你还有馒头?”葵花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
那男的就从麻袋里掏出一个沙锅,里面压着好几个白面馒头,男人拿出两个递给葵花,又重新把沙锅放回麻袋,才说:“你要是欢喜吃焦皮,就直接上火烤。要是想闻那面香,就用芦叶包好塞到灰里闷。不过时间要长些。”
“那就闷吧。”葵花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饿急候候的样子。“可哪里有芦叶啊?”
“你等一下。”那男的又走了出去。
葵花见人不在,立刻用勺子舀了汤就喝了一口。那可真是一辈子都没尝过的美味啊,葵花故意让汤在口里留了一会儿才咽了下去,正想再舀点别的内容,却听到脚步声,立刻装着搅着汤的样子。
“怎么样,这汤还行吧?”男人一本正经问,又把手里的芦叶放在葵花身边。
葵花一下红了脸,只好点点头解释:“我是太饿了。”
“我知道。”男人认真道。“要是不太饿,这会你也走到山路口了。”
葵花听了又气又臊,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点着头把那馒头用芦叶慢慢地包了,塞到旁边的灰里。
这时,汤已经大开。那男人用只小碗盛了几勺汤,放在葵花面前,说:“先润润肠,等身子都暖过来,再填肚子。”
葵花便把碗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才问:“这么鲜,什么汤啊?”
“这可是神仙汤。”男人卖了个关子说。“上午刚打的山鸡,又采了些山蘑菇,用姜片熬了四个钟头呢。”
“怪不得这么好吃。”
“我也是怕着凉。这东西既能驱寒又填肚子,是我的招牌菜。”
“你是开饭店的?”
“我要能开饭店就好了。”男人说着就舀了不少山鸡肉放在葵花碗里。“当心烫,一会就着馒头吃,保证你打嘴不放。嗯,馒头也差不多了吧,你看看。”
葵花便拨出那包芦叶,打开一看,馒头已经十分松软,冒着热气,还带着清香。
那男人也舀了一碗汤,慢慢地喝了起来。
葵花尽管拼命地控制住自己,但还是几口就把那碗山鸡和馒头送下了肚子。那男人又立刻给她盛了一碗,并说:“把那个也吃了吧。”
“那你呢?”
“我是吃过晚饭的,夜里一般不吃东西。”
葵花也不客气,把那个馒头也吃了,还是不觉得十分饱,便再看那男人。却见他没有再动那勺子,还把锅收了起来。
“你不能再吃了。吃多了伤胃。”那男人说。“衣服干了?”
“嗯,应该是干了。”
“好吧。现在你也吃饱了,可以说说事了。对吗?”
葵花点点头:“对。”
“那就告诉我,你来找仙水庵的住持什么事?”
葵花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倒有了勇气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他的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虽然头发长,穿得也很破旧,但眼眉间却透着一股秀气,皮肤也不似乡下人那么粗糙,尽管黑,却很细嫩。尤其是那双手,细细长长的指头,一看就知道不是苦人家出身。
“你先告诉我,这儿是怎么回事?这庵怎么能败成这样?”
“说来话长。”那男人叹了口气说。“我前年来这里时,还看到她们在做盛大的佛事,菩萨也刚上了金漆。后来住持被抓走,政府有人来宣布了几大罪状,众尼姑就开始各奔东西,也有没去处的就还了俗。不过尽管如此,仙水庵的房舍都还好,一直到住持死了,才来了一帮人拿着铁锹整整挖了一个月,说是寻找住持埋在地下的什么贵重物品。后来又把禅房的墙也拆了,说是看看有没有夹墙和暗室,结果什么也没找到,那些人便把门窗卸下来烧火,又把砖头房梁运出去起房子。反正是把有用的都拿走了。”
“住持到底是怎么死的?”
“是被镇压的。”
“镇压?”葵花大惊。“为什么?”
“有人揭发,她是反动道会门的头目。在庵里聚集了一批女反动派,准备暴动。不过,这是去年秋天之前的事,现在已经不再提了。”
葵花想起“镇反办”里的情景,便不再做声。
那男人等了一会又说:“现在你懂了住持的身份,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不会再问。”
“我只是有点私人的事,是另一个尼姑庵的住持介绍我来的。”
“是不是来生孩子?”
葵花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记得了,先前躲雨的时候,你说有身孕。”
葵花红了脸,干脆说:“有人做了缺德事,让我怀了孽种。”
“你是被人强迫的?”那男人的话里充满了同情。
葵花点了点头:“又没法打胎,只好来求住持。没想到会这样。”
“那可是一点也不能受凉。你带了干净衣服没有?”
“带是带了,但我身上已经干了。”
“那也不行,现在只是干了外头,贴身的还是湿的,还是赶紧换了吧。我是不会看的,要不放心,我到外头唱歌,你听了声音,就知道隔了多长的距离。”说着,那个男人就起身走了出去,并高声唱道:“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葵花惊奇地听着那浑厚的嗓音逐渐远去,赶紧翻出衣服蹲在墙角里换了,又冲着外面高声喊:“你回来吧!我已经完啦!”
但那歌声过了好一会才又一次传来:“……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等那个男人重新在大殿里出现的时候,葵花不仅感到全身舒服,说话也比较自如了。
“你唱的是什么歌?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是一首俄罗斯民歌,也有人说是苏联歌曲。你是听的无线电?”
葵花一下想起,这是听那个谷老师在文化宫的演出时唱过的。听到这么问,便摇摇头说:“不,是看的演出。”
那男人“噢”了一声,说:“我们也说了半天话,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我姓赵,叫赵葵花。你呢?”
“我叫吴展鹏。不过这儿的人都叫我吴羊倌儿。”
“怎么会在这儿放羊呢?”葵花看着问。
“我喜欢放羊啊。”男人苦笑了一下说。
“可吴大哥,你根本不像个放羊的。”
“这事以后有机会再给你说吧。今天不早了,你也累了,就在这儿休息吧。”说着,又从菩萨像下拉出一个麻袋,打开后是一床被褥,还有一个枕头。吴展鹏就在火堆旁的墙壁处铺下,示意葵花睡了上去。
“这是你睡觉用的?”
“是啊,今天让给你了。”
“那你呢?”
“我嘛,好说。”吴展鹏又在火堆上加了柴,提了那个装被褥的麻袋走了出去。
葵花本想裹着被子在火堆前坐一夜,不料刚坐一会就歪倒在枕头上,接着就熟睡过去。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太阳晒着屁股才醒。葵花支起半个身子,揉着眼睛打量着四周的一切。阳光穿过塌了一半的山墙照进了大殿,远处则是一片瓦蓝的天空;殿外的大树上,有两只黄鹂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个不停;台阶上漫过缕缕浓密的山雾,但一眨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葵花想起昨晚的情景,只见那火已经完全熄灭,一个小桶装满了水,支架上却换了只深口的钢精锅,打开一看,一个碗里放着两个馒头和一块榨菜,碗腰深的水还在冒着热气。显然是吴展鹏为她准备的早饭。葵花叠被子的时候,发现枕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一手清秀的钢笔字。只见纸上写道:“葵花你好,我出去放羊,要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你若走,请把被褥和一些用具收到袋里,在菩萨像下藏好。沙锅里的馒头请全部拿走,好路上充饥,再别忘了用瓶子带些水,瓶在墙角的麻袋里。如不走,你到大殿后的水塘里,拨开一些水草,就可以看到昨天装山鸡汤用的葫芦,你热一下全吃了。晚饭我会回来做。生火用的洋火我藏在东面山墙齐人高的一块砖缝里。找不到说明你也太笨了。火用后请用水浇灭,切记。吴大哥。”葵花把那字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就怔怔地坐在那里想心事。葵花似乎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心,过去爹娘也会说这说那,但他们决不会考虑到这么周到,更不会说出“找不到说明你也太笨了”这样的话。对,这句话让葵花感到有一种比关心更深的意义,它让人觉得舒心、亲切,却又那么自然。不过,葵花也很生气。她责怪吴大哥并没有表示出强留她的意思。那怕是说一句“你最好不要走”或“再想想”之类的话,那这张字条给她的感受就会像现在的天气那样晴朗,那样完美无缺了。
葵花这么想着,就来到大殿后的水塘边。那是个一丈见方的深潭,靠着长满了苔藓的石壁,一角是条细细的涧溪,那清澈冰凉的山泉就是从那里不断地流了下来。只是那泉水老不会溢出,想必潭底有什么暗道一类的东西。葵花在一角的水草里寻了半天,才发现有块浮着的小木块,下面系了根细麻绳,那麻绳足有五六尺长,要用劲才能把那葫芦拉出水面,等提到岸边,才看到葫芦腰间还系着一块石头,怪不得它能沉到谭底。当即葵花把石头和麻绳都解了,放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却并不急着要回大殿。原来葵花有个大早解手的习惯,况且昨晚吃多了,下腹一阵难受,便抱了葫芦去找那如厕之所。想来这么大的庵这地方肯定是少不了的。转到后院,先是看到一间带天井有廊檐的禅房,从格局看应该是庵主住的地方,不过门窗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一壁墙也没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再往后就看到一间朝东的半壁小房,有一排长长的坐便凳,梁上还塞了几捆麦杆草。小房旁边是块熟地,种了不少蔬菜,周边还有尺把高的玉米。虽然不太整齐,却也郁郁葱葱。葵花来不及细看,就上了便凳放了松,等舒服了才又转了起来。这时,她又看到一段用篱笆围着的廊子,里面有不少新鲜羊粪,方知吴大哥没有说谎。葵花用靠在一边的竹帚把将羊圈打扫干净,这才回到大殿。
馒头还是温的,葵花撕了一小块榨菜只吃了一个,另一个仍然放在沙锅里。身上有了劲,她又回到后院,拨了两棵青菜,又挖了几个鸡蛋大的洋山芋,就在水塘边洗净了,却没有立刻烧煮。这时太阳已经上了枝头,可葵花并不觉得饥饿,她想起羊圈旁的花墙有不少青砖裸露,便来来回回地运到大殿,就着火堆旁的一壁垒成一堵矮墙,又取了一些黄泥,用水拌了塞密了砖缝。然后才把被褥放进去,就像个简陋的房间。等收拾完了,太阳已经朝西,葵花赶紧把火升了起来。找那洋火还真没费劲,只是刮的时候不顺,费了好几根才把一些干草点着。学着吴大哥的模样支了锅,又找出一把菜刀,把洋山芋和那山鸡汤一起炖了,青菜怕闷烂了不好吃,就等吃的时候再放。
结果等到天黑,吴展鹏才回。似乎是料到葵花不会走,一进来就掏出两个大黄杏儿放在葵花手里,说:“这东西不能吃多。”
葵花咬了一口,忙点头:“真甜啊。你也吃一个。”
“我已经吃过了,这是专门带给你的。吃吧。”
葵花便老老实实把杏吃了。
“今天晚了,是想逮只野兔让你换换口味。”吴展鹏等葵花吃完杏才说。
“那逮着没有啊?”
“没有。”吴展鹏认真道。“那野兔说它还小,身上没有肉,等过天再说。”
“野免还会说话?”葵花被逗乐了。
“野兔说的是兔话,不过我能听懂。”吴展鹏一边说,一边察看着葵花垒起来的那堵墙。
葵花看着吴展鹏,期待着他说些赞扬的话。
吴展鹏却走到大殿门口道:“野兔说了,它的一位老朋友倒是愿意作出牺牲。”说着就提出一个野物来,冲着葵花晃了晃,如同活的一样。
葵花吃了一惊,退了一步问:“这是什么呀?”
“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呗。也有人叫它狐大仙。”
葵花定睛一看,那是个长尾巴的家伙,足有成年家狗大,龇着牙,瞪着眼,很是可怕。
“黄鼠狼有这么大吗?”
“也可能是个杂种。不过,肯定是它叼了我的那只小羊,你看嘴里还有羊毛呢。”
葵花就近一看,那尖嘴一角还真有几根白毛。
“这下总算是报了雪仇。”吴展鹏又把它扔到门外说。“不过我们不吃它的肉。”
“为什么啊?”
“看样子,这是只当了爷爷的老狼,那可是上等的药材。”
“药材?”
“风干了碾成粉,这东西能治血小板减少。万一将来你生孩子出血多了,可以用它来增强凝血功能。”
葵花听了很意外,忙问:“你怎么知道?”
吴展鹏含糊回答:“那……那也是听别人说的。”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把青菜下到沸起的汤里,馒头也已经热好。吴展鹏吃第二个的时候,掰了一半塞到葵花手里。“你要多吃点,两个人呢。”葵花要推让,吴展鹏却板着脸说。“你不听话就走。”葵花只好吃了另一半。因为汤里多了洋山芋,两人吃得都很饱,葵花还打起了饱嗝。
“我们得好好谈一下。”
这是葵花料想到的,于是坐正了身体听着。
“看我留的字条了?”
葵花点点头。
“看来你有文化?”
“上过几年小学。”
“你不准备走了?”
“不是不想走,可没可去的地方。”
“那你是准备在这儿生孩子?”
“不知道。”
“你是怎么想的,可以都说出来。我们再想办法。”
“如果你愿意帮忙,就让我在这儿住下来。”
“你是来找住持的,这儿本来就是你的地方。”
“等到了时候,你能不能到附近村里请一个接生婆?”
“这也不难。”
“还有些日子,我会帮你做饭,打扫羊圈,后院的地我也能种。”
“这么说,你都想好啦?”
“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你有没想过,有什么不方便吗?”
“你是说,我是个女人,你是男人?”
“不是。我说不方便不是指这个。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东西都藏起来吗?”
“不知道。”
“这儿虽是山,但地势并不高,有些地方还低于海拔,每年夏天江水泛滥,山路都会被淹掉,如果遇到特大洪灾,还要蓄水排涝。所以许多年没有人愿意来垦荒居住。政府有时候也会派人来检查,主要是怕外地人不知底细要来种地,到时候发大水会出人命。所以,我也是偷偷住着,决不能让人觉得是个常住居民。”
“那别人不知道你在这儿放羊吗?”
“放羊是知道的。但一般吃完了草就会挪地方,政府也就没有太在意。”
“你的羊是自己的?”
“我哪来这么多羊?”吴展鹏苦笑道。“都是附近村里人寄放的。有的一户两只,三只,如果自己养,还得喂饲料扫羊粪,不如放我这儿,还少了配种的钱,生了小羊也算在各自的户头上。最重要的是我几乎不收什么工钱,给点儿粮食豆油盐就行了。”
“那你图个什么?”
“图什么?我也就图个清静。你看这儿风景多好啊。当然也自由自在。”
“你有家吗?”
“家吗?总会有吧。”
葵花沉默着,揣测着吴大哥话里的意思,过了会才问:“你来这里放羊,是不是也有不能说的难处?”
“为什么这么说?”吴展鹏看着葵花问。
“那我就说啦。”
“说吧。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
于是葵花就把心里想的都倒了出来:“我看你写了这么好看的字,一定是念过大学堂的。碗筷用具还用白布包着,那被子还这么干净,可见不是一般人家出身。还有,你还懂生孩子要出血,什么凝血功能。这可是我给孩子治伤手时听县医院的大夫说的。你既然这么有本事,却来这里放羊,你让我会怎么想?再说,你那手长得也不像啊?”
“我的手怎么了?”吴展鹏看着自己的手问。
“这哪里是吃苦人的手。你肯定是有事没有说,不敢说,是不是?”
“可能你说得有些道理。如果你怀疑我,我可以离开。”
“我什么时候怀疑你了?这原来是你呆的地方,要离开也是我呀。”
“这么说,你不在意我瞒着什么了?”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也不是个包打听,非要知道人家的的事。反正我觉得,你不是个坏人。”
“那也不一定啊。”吴展鹏嗬嗬笑了一下。“坏人也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
“你越这么说,我越看不像。”
“哈,你倒是很好骗,到时候可别后悔啊。”吴展鹏干脆大笑起来。
“后悔什么?能骗我什么?我又没钱,身子又这样,我没什么好给人骗的。”葵花也笑了笑说。
“那我们就说妥了。以后我们互相也别瞎打听了。再过几个月,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分手。”
“好,就这么定了。”
吴展鹏想想又说:“既然这样,我就得和你说明几件事。”
“什么事?”
“第一,你得把这东西拆了。”吴展鹏指了指新垒的那砖墙。“晚上这儿是没人来的,但白天就保不住。我们得让人觉得这儿根本没人住,所有的东西都要仔细藏好。万一你被人发现,也得准备好一番说词。”
“那我该说什么?”
“你就说是过去庵里的尼姑,现在还了俗,嫁了人,来这儿求神灵保佑的。”
“他们会信吗?”
“一般人会信的。去年枪毙住持的时候,就山里这块地方还下了好大的雪呢,那可才中秋啊。”
“好的,我就这么说。我也会念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就别念了,政府的人很反感。”
“知道了。还有什么?”
“第二,这洋山芋要等到秋天才能挖。现在才长这么大,太可惜了。”
“其实我是知道的,下次不挖了。”
“第三,洋火要省着点刮。我镇上不常去,要几个月才去一次,用的东西要节省。”
“那馒头是那儿来的?是到镇上买的吗?”
“是一个老乡送的。他家里办事要宰头羊,来的时候就顺便给我带了些。他知道我喜欢吃馒头,也容易收藏。”
“噢。”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能问问,你这儿有几套被褥?”
“当然只有一套啊。”
“把它让给我了,你怎么睡啊?”
“我嘛,好说。”吴展鹏不在乎地摆摆手。“现在天也热了,夏天屋里都呆不住呢。反正你也呆不了几个月。”
“可周围我都看了,根本没有能睡的地方。”
“那你说怎么办?”
“你也可以睡在这里?”葵花红着脸说。“我反正会穿着衣服,盖不盖被子无所谓,你就拿去当垫被,不然地潮会生病的。我要觉得凉,可以盖那麻袋。”
“那可不行,你的身体和我没法比,我露宿惯了,下雪也不在乎。你要是生病,就没人给我做饭了,我还得守着。犯不着,这可犯不着。”
“要这样,我明天就走。”
“你走可以,可得盖被子。”
“怎么就不能听我一句话呢?”
“这话我不听。” 吴展鹏有些蛮不讲理。
“要不这样。”葵花突然想起茅房梁上的几捆麦杆草,高兴地说。“你等着。”于是便站了起来要往后走。
“都这么晚了,去哪里?”
“我去解个手。”说完就走了出去。等她再回来时,吴大哥已经把碗也洗好了,正用小油灯照着,剥那黄鼠狼的皮哩。见葵花手里提着胳肢窝里夹着几捆干草,便好奇地问。“哪儿找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不是从来不上茅房?”
“你是说后院的那个?”
“是啊。”
“那是原来尼姑们净手的地方,我一个男人怎么敢去?”
“可现在她们都不在了呀?”
“那也是个圣洁的地方。”
葵花听了暗想:“他连这个都计较,可见是个知礼识法的人。”心里也就更加放了心。
当晚,吴展鹏说靠火堆太近怕着火,便在大殿的另一头铺了干草,与葵花背过身睡了。这一夜葵花可一直没有困意,她想想十分奇怪,怎么会在这里碰到吴大哥这样的男人,虽然他身上似乎有不少秘密,但对自己却显得十分真诚。和他可以直来直去,而且许多事你不说,他似乎也早就知道,像是懂得你的心一般。而且有些话虽然说得一本正经,却让人发笑,好不叫人开心。葵花睡得晚,醒得却早,一抬头,看到吴大哥在大殿外的空场上打拳,那身法葵花也是从正规新四军的官兵身上看到过的,一招一式都非常有力,姿势也十分好看。葵花便悄悄起了床,站在大殿的门柱后偷偷窥视。过了一会,吴大哥可能是觉得身上热了,便脱了外衣,赤膊了上身,那种男人的肌腱便完全裸露出来。那身体顺着拳势灵活地变化着各种姿式,一块块的肉疙瘩也就格外好看。看到后来,吴大哥竟速跑几步,纵身一跃,在地上翻了个跟头,又稳稳地站住,做了一个打虎式的亮相。葵花忍不住叫出一声“好”来。见吴大哥向自己这边张望,便连忙从大殿后面跑了出去。等到她喘完了气,定下神走回来时,吴大哥已经穿好衣服,并下好一锅菜面疙瘩,他吃了一碗,又用一个广口玻璃瓶装了一瓶,扎紧了口。葵花看着,便从包袱里找了件旧衣服把瓶子包了起来。
“谢谢你啊。”吴展鹏接过瓶子说。
“谢什么。”葵花不好意思轻声说。
“这样我就能吃热的了。”吴展鹏一笑,又说。“对了,一会你把那儿拆了。”
葵花点点头,看见吴大哥往外走,却突然叫住道:“吴大哥。昨天那歌挺好听的,能再唱一遍吗?”
“哎呀这破锣嗓子还好听?”吴展鹏说了便走了出去。
葵花站了一会,没听到歌声,有点失望,便开始收拾被褥和用具,又拆那矮墙。这时,从很远处传来吴大哥的歌声。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葵花忙奔到大殿外,向远处看着。只见吴大哥已经赶着羊群走得很远,却还回过头来向大殿这边招手,仿佛看到葵花在看着他似的。
葵花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向远处挥了挥,但立刻又害起臊来。她是带着蹦跳跑回大殿的,而且接下来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没跑几趟,就把那些青砖搬回了原处。等大殿收拾妥了,又到后院的田里锄草。一边干着活,一边却哼起小曲来。等小曲哼完了,她却发起怔来。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这里遇到这样的男人?有人说,人是会梦游的,有时候几天几夜都在梦里。想着想着,葵花就咬了一口胳膊,觉得一阵生疼,方知这一切都是真的。于是又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年来到。”
当她再次回到大殿,已经靠近晌午,她刚进后门,就看见不少人从前面走了进来,其中还有人背着枪。她立刻转身离开,但那些人显然已经看到,并大声喊:“站住!别跑!再跑就开枪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