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葵花被押到“镇反”办公室的审讯处。这儿原是城隍庙,现在门口的四大金钢已经不在,替代的是“坚决镇压反革命、建立革命新秩序”的标语和解放军的双岗。公安人员都集中在大殿办公,两人一张桌子,六张一排,足足摆了五排。大殿两边的房子都隔成了许多小间,那是审讯犯人的场所。葵花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被带到大殿的一个角落蹲下。那姑娘很活泼,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肯定是抓错了,她只是六老爷家的一个下人,只是因为被老狗日的收了身,才被排成了七姨太,根本不是反革命分子的家属。
吃了半夜饭的公安人员陆陆续续回来,高声地开着玩笑,排着队到葵花身边的一个办公桌上领《审讯技巧汇编》和《内部通讯》。负责签字的是个脸上有个美人痣的女警察,另一个小伙子坐在对面发材料。葵花身边的那个姑娘突然嘻嘻一笑,又向桌子下面呶了呶嘴。葵花顺着看去,只见美人痣的女警察脱了鞋把脚伸到小伙子警察的大腿中间,脸上却若无其事。小伙子警察却有些按耐不住,动了一下屁股,差点把材料弄翻到地上。
“思想集中点好不好?”美人痣警察摆出一付官架子,又用那只悬空的脚,高难度地往前伸了一寸。葵花见那姑娘还在笑,便用胳膊碰了一下说:“你找死啊!”那姑娘这才安静下来。
不一会,一个领导过来开会。
“一讯、二讯、六讯、十讯、十七讯、二十四讯都能做到在两个小时内结案。最快的是十七讯,只用了五十五分钟,就把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反动道会门首恶挖了出来。”领导翻看着笔记本,又在上面做了一个记号。“但是,我还是要向同志们指出,目前我县的镇反工作和上级的要求还有相当的距离。中央要求杀千分之零点五到千分之一,可我们一共才抓了不到一千人,目前够得上处决的才七十三个,离千分之零点五的要求还差十八人。同志们啊,我们是不是要在取得巨大成绩的同时好好想一想,有没有右的,甚至严重右的偏向?嗯?是不是有宽大无边的轻敌思想?嗯?我们可不能忘了,陈庄的民兵队长遭特务暗杀才两个多月,上个礼拜中学堂的大门上还有反动标语!杨月同志,你带头谈一谈。”
杨月就是那个长着美人痣的女人。这时,她已经把脚收了回来,站起身说:“对敌人宽大无边,就是灭自己的志气,长敌人的威风,就是脱离群众。我保证在天亮前把手头的两个案子全部审讯完毕,给局领导一个满意的答案。”
领导十分高兴,带头鼓了掌,又说:“杨月同志虽然是外单位借调的,但思想觉悟高,阶级仇恨大,又很专研审讯技巧,很值得大家学习。”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表示决心。这时,葵花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镇反运动的对象,不由得更加迷茫起来,却丝毫没有任何恐惧。和那姑娘一个思路,肯定是有人弄错了。
大殿的会没开完,葵花和那姑娘就被带到“十七讯”。隔着天井,她看到了爹,不知为什么,爹走路的时候有些瘸,被一个拿枪的解放军押着进了后院。
负责“十七讯”的就是那个美人痣,助手就是那个小伙子。她先审的是那姑娘。
“你说自己只是恶霸地主六老爷家的一个下人,而且是被强奸后,才做了七姨太。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是被强奸的。你想想,他比我大四十岁呢,我怎么……”
“这个不用说了。”美人痣打断道:“你有没说过,要杀长工潘狗候?”
“说是说过的。当时潘狗候说要和我睡觉,我就说,你敢来,我就杀了你。”
“就是说,你确实说过‘我就杀了你’这句话?”
“是的,我说过。”
美人痣向做记录的小伙子做了个眼色,又问:“那你在土改前,有没帮六老爷藏过东西?”
“藏过的。”
“藏过什么?”
“两坛子洋钱和一些首饰。”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我不记得了。”
“有没有一把手枪?”
“噢想起来了,他是有一把小手枪的。他放在我的包袱里,让我不要跟外人说。”
“还有什么?比如说帐本什么的?”
“没有。我被收了房后,六老爷是经常来找我,但除了那支小手枪,没有再让我藏过什么。”
“他没有和你谈什么吗?”
“谈是谈过的。”那姑娘认真想了想。“对了,他说,等到百年之后,他会留给我一百亩地,但必须给他先生个孩子。”
“他说要给你一百亩地?”
“是这样说的。”
美人痣看看手表,问那小伙子:“都记下来没有?”小伙子点点头,说一字不差。美人痣便对那姑娘说。“好,今天对你的审讯就到此为止。你在这儿摁手印,每一页都要。”
“我都说完了,什么时候回家呀?”那姑娘摁完手印问。
美人痣看了一眼葵花才说:“过两天吧。快了。”于是喊了人进来,便有个解放军把那姑娘带了出去。
小伙子兴奋道:“这次才用了二十分钟不到。”
美人痣得意地一笑。
这期间,葵花一直蹲在地上。这时美人痣便说。“你站起来,坐到凳子上。老蹲着是不是很吃力啊?”
葵花点点头,走过去坐下。
“你看,只要你配合政府把事情说清楚,马上就可以回去睡觉。是不是困了啊?”
葵花摇摇头说:“我不困。”
美人痣便道:“好,那我们开始。你先说说你的姓名。”
“葵花。赵葵花。”
“曾用名。”
葵花听不懂:“什么?”
“就是曾经使用过的名字。”
“镇上登记户口的时候,我填的是赵水姑。”
“还有没有?”
“没有了。”
“那果果是谁?”
“那是我的奶名,小时候叫的。”
“这么说,你至少有三个名字。赵葵花、赵水姑和赵果果?”
葵花点点头:“都是我。”
“好。你看,我们现在谈得很好。你要这么一直配合的话,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这样大家都省事,你说呢?”
“你想问什么?”
“就三个问题。”美人痣的口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第一,你是什么时候加入敌伪特务组织的?第二,你加入敌伪特务组织后都做了哪些损害革命和人民的事?第三,你有没有想向政府揭发检举的人和事?这可是你立功的机会。”
葵花一下蒙了:“你说,我是特务?”
“我们说话是有证据的。”
葵花笑了起来:“错了错了,肯定是弄错了。乡下叫葵花的可多呢,我们村就有好几个,她们年纪都比我大。”
美人痣严肃喝道:“赵葵花,我知道特务都是经过训练的。别以为有表演经验就可以蒙混过关!”
“我肯定不是特务!”葵花叫了起来。“我是什么人,你们完全可以找人去打听。对了,满月在县里当领导,她最了解我!”
美人痣冷冷一笑:“你放心,外调我们会去做的。现在你要老实坦白,争取从宽处理。”
与此同时,葵花爹也在“一讯”被问到同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什么叫敌伪特务组织。”葵花爹很冷静地回答。“如果你们说的是日本鬼子、汉奸和国民党反动派,那我可以百分之百地保证,我从来没有加入过他们任何一个组织,也不认识他们任何一个人。”
“徐铜匠呢?”审讯员严肃地问:“可别告诉我,你连徐铜匠是谁也不知道啊?”
葵花爹一下傻了。
徐铜匠先是日本汉奸特务,后来又是国民党特务,这是从敌人逃跑时留下的档案里发现的。档案里有徐铜匠的照片,铁证如山,赖也赖不掉。于是镇反一开始,徐铜匠就被抓了起来。只是徐铜匠一个字也不交代,只留下了一句话,要把此事通知当时的区大队长。
县公安局一方面向上极汇报,一方面到村里了解情况。大家都说和徐铜匠最要好的是葵花爹,于是来找镇大卢。镇大卢帮着公安人员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发现有两点最值得怀疑。一是葵花爹帮着徐铜匠购卖过脚踏车轮胎,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什么贼货,而是特务组织精心的安排。其实质,是葵花爹为徐铜匠从事反革命活动提供了交通工具。二是葵花父女在国民党炸死县政府干部、国际组织工作人员和民兵及老百姓后,立刻转移到镇上潜伏下来,其目的应该是为今后长期从事特务活动做好准备。镇大卢又让二丫向公安人员报告了葵花收养日本孤儿和掩埋鬼子尸体的情况。负责调查的公安人员一拍大腿高兴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从赵葵花做的事情上,就暴露了她是敌伪特务的丑恶嘴脸!”
事后二丫心里直打鼓,后悔话说得太多。刘脚子正色道:“这是阶级立场问题,你可不要敌我不分,最后也当了特务我可不能救你。”
二丫于是不再吭声,只是偷偷来找满月。满月听了大惊失色,因为她曾经听李真说过,当时区大队为了摸清鬼子和伪军情况,曾经安排过自己的同志打入敌人的特务组织。具体情况只有区大队长一人清楚。满月立刻打电话给李真,要他立刻向已经当上军区司令员的区大队长报告。不料李真说司令员已经去了朝鲜参战,而他也已经脱了军装转业到地方,司令部不能随便进了。
这一天是一九五一年的四月二十七日,县委书记召开扩大会议,传达了北京一天处决二百个反革命的好消息,和毛泽东主席“杀得好”的批示,同时落实公安部“行动猛、火力足”的运动精神,要求在“五一”前集中枪毙一百个人犯。满月查了查名单,除了徐铜匠,还有葵花爹和葵花都在册上。当晚,满月硬拉着县委书记到镇反办公室看材料,斩钉截铁地表示:“徐铜匠的事现在不敢说,但葵花父女我敢用脑袋担保,他们绝对不会是反革命特务。你如果坚持要杀,我就上北京告你!”
县委书记便和公检法的领导商量,最后的结果是:处决的人犯数量不变,但名单可做适当调整。四月三十日下午,县城体育场上人山人海,一百个反革命分别上了十辆卡车,先是游街,后来排成一排听候宣判,然后便押到附近的乱坟仓枪毙。后来人们谈得最起劲的是六老爷的七姨太,说潘狗候拿了根树枝要挑她的下身,却发现穿了七条内裤,还塞了不少草纸,半天屁股一点也没露出来。
公安部的加急电报是晚上才收到。李真接到满月电话后,两天两夜没合眼,最后终于用军线和正在朝鲜打仗的区大队长通了电话。区大队长立刻通过军委找到公安部要求刀下留人,这时已经到了四月三十日的中午,公安部负责隐蔽战线工作的同志立刻给县公安局打长途电话,但几个局长都去了宣判会场,因此只好再发电报,等到负责收发的同志看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因为电报上并没注明徐铜匠是地下党,只是要求暂缓执行枪决,所以公检法并不以为杀徐铜匠是个错误,自然葵花父女的问题还要继续审查。在满月再三要求下,公安局长同意满月探监。
“就算是徐铜匠是个特务,也安排你们父女来到镇上,但据我所知,徐铜匠是个朋友人,交游甚广。为什么别人不抓,独独要把你们父女拉进来呢?”满月一见葵花就问。
“你以为是什么?”
“我怀疑一个人在进行报复。”
“报复?”
“上次就因为没有给他记功,就把李真往死里整。”
“你是说他?”葵花明白满月在说谁。
满月点点头:“我想这种事,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那怎么办?”
“要不……”满月想了想。“先顺着他,出来再说。”
“顺着?什么意思?”
“他不是要娶你吗。先答应他。”
“不。”
“又不是真的。”
“我也不。”
“这个人下手极狠的。”
“满月,你不是说建立了新中国,人会变得很善良吗?”
“我说过吗?”
“你说过的。”
“可能说过吧。但我好像说的是共产主义社会,现在才初级阶段。还有,善良也是有针对性的。对敌人就不能善良,那必须用暴力,用专制。等敌人全部消灭了,那才能有真正的善良。”
“镇大卢是敌人吗?”
“不是。我仔细想过这个人,他在政治上,在大是大非上,还是同志。但最讨厌的也就在这里。他是自己的同志,但做的事比敌人还敌人。”
“所以我宁可死,也不会向他低头。”
满月来看葵花的事,立刻被镇大卢知道。第二天,他便向地区专员公署写了一封信,当然用的是匿名,而且写字用的是反手。这时,他练习用反手写字已经好几年了。
没几天,县委书记就看到了这封信,立刻把满月叫来。
“满月同志你坐,喝茶。”县委书记热情接待。“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满月摇摇头:“不知道。”
“地区要我多注意培养女干部。可我这个人比较官僚,和你们女同志接触少。不接触,怎么培养?”
“我看您接触还是挺多的。”
“噢?我跟女干部接触多吗?”
“别的不敢说,但县政府这一块,我看您还是跑得挺多的。妇联排节目,您去得比共青团还勤呢。”
“是吗?”县委书记抓抓后脑勺。“那我可得注意了。往后妇联的活动少参加,不然会引起误会。”
“书记同志,您也怕误会吗?”
“怎么不怕?都说人言可畏嘛。”
“可事实就是事实,假的就是假的。”
“满月同志啊,话是这么说,阶级斗争是复杂的,你还太年轻,有些事经历也太少。不知你听说过一句话没有,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事实。”
“听说过,那是法西斯的口号。”
“可惜在这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情况。好了,今天请你过来,是想问一件事。过去,你有仇人吗?”
满月吃了一惊:“书记同志,这话从何谈起?”
“你先好好想一想,自从你参加革命,在我们自己的队伍里,你得罪过什么人?”
“没有啊?”
“真的没有?”
“我不知道您所说的仇人是指什么?我这个人比较直,平时说话不会太顾忌到对方的情绪,让人家不高兴,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是说那些小磨擦,是指大的方面。比如你有没有检举揭发过同志,让他降职受处分,或者坐牢?”
“没有。绝对没有。”
“那在你的感情生活中,有没有那种爱不成就生恨的事情?”
“也没有。”
“这就奇怪了。”县委书记想了想。“那你和李真同志私藏枪枝的事,还有谁知道?”
满月听了并不意外:“您这么一说,我就知道得罪过谁了。”
“谁?”
“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
“我不想在领导面前说人家的坏话。”
“让领导心里有个数也是应该的。”
“还是让别人去说吧。我怕脏了嘴。而且对这事也早就做好准备,就是匿名信写到北京,我也不怕。”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你大概没看过自己的档案吧。现在可以告诉你,在你的档案里,有一个当时新四军军部的鉴定。虽然是个悬案,但给人的感觉不好。”
“我知道这个鉴定是谁写的,这个人你也认识。”
“我认识?”
“就是我的前任苏县长。”接着就把区大队长把八团女领导赶走的事大体说了说。
县委书记想了想说:“对手底下的人,你不说名字。而职位已经比你高的,却敢点出来。就冲着这一点,我不会让这件事来影响你的前程。”
又过了两个月,上面纠正乱打乱杀的偏向。徐铜匠虽然没有定性,但说葵花爹是国民党特务也实在找不到证据,于是便放了出来。但葵花却老不能过关,就是“擅自埋了日本军官的尸体”。
“为什么别人都不埋,你要做这种事呢?”美人痣无数次地要葵花回答这个问题。
“可能是因为我带着他的孩子。”葵花老老实实说。
“那为什么别人不带日本人的孩子,却偏偏你要带呢?”
这个问题葵花就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大概是因为我天生喜欢孩子吧?”
“你这是人性论。说明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点阶级觉悟都没有,放你出去,能和人民群众站到一个队伍里去吗?”
再说葵花爹从镇反办公室出来,直奔镇上的赵记铁匠铺。推开院门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师傅在淬火,不一会赵老板从屋里出来,说以为你不能出来,孩子都要吃饭,只好和另外的人合了伙。你原来住的那间也让新师傅住了。葵花爹认为多一个师傅并无大碍,只要分工合理,他宁可做长夜班。不料那师傅说:“谁要你来上夜班?一山不容二虎,你还是早些带着孩子另谋高就吧。”
葵花爹看看赵老板,以为听错了。赵老板黑着脸说:“你的手艺好,到哪里也有饭吃。”
葵花爹低头想了想,便问孩子在哪里。赵老板说还在原来屋里。葵花爹跑去一看,两个孩子浑身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脸上也是黑的,正在吃冷蕃芋。葵花爹眼泪下来,搂着孩子说爷爷不好,对不住你们。大水却抱定了葵花爹的头小声道:“其实我们过得挺好的,刚才还吃肉呢。”葵花爹正疑惑,就见老板娘走了进来,关了门才说话:“这些都是做给镇所长看的,你看。”老板娘从橱里翻出一迭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褂裤。“晚上睡觉,我都让他们先洗澡再换衣服上床。”
“谢谢!谢谢!”葵花爹连连作揖,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谢什么,谁家没个三灾两难?我男人胆小,不敢得罪领导,你还得多体谅。”说着压低了声音说。“今天后半夜,等新来的师傅困着了,你过来一下,我男人有话对你说。”
于是葵花爹收拾收拾屋子,先弄孩子们睡了,看看原先他住的屋里熄了灯有了呼声,又坐了一个时辰,才悄悄出了院门,故意在街上转了转,才折回来,进了赵老板的门。
赵老板没有开灯,摸着葵花爹的手,声音就哑了:“老哥,我对不起你啊!”
老板娘便在一旁说:“有事还不快说。”
于是赵老板拿了一个包放在葵花爹面前:“原来说是年底要分红的,现在分不了了,这是你的股钱。我现在拿不出更多,大宅子可能买不起,但置两间房还是足足有余。”
葵花爹说:“股金我一个子儿也没投,怎么拿你这么多?”
“帐就不和你细算了,反正这是你该得的。”
老板娘说:“葵花还没有出来,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你就收了吧。我们也是凭良心做人。”
葵花爹便不再推辞。
赵老板又说:“最好明天你就搬走。我是答应过镇所长的。”
“好,明天我就走。只是……”
“听我一句,不要在镇上买房,也不要租房。一定要装出倒霉哭丧的样子。”
老板娘说:“那你也不能让人家住到街上?”
赵老板说:“镇西头四五里,有个尼姑庵,是我过去一个朋友出资修过的,住持我也熟。她们在庵外有排房子,专门接济一些有家难回的穷人。前两天我已经打了招呼。你带着两个孩子去,就说是借住几天,她们就会收下。但千万别说我的名字。”
第二天,葵花爹就带着大水和二水找到那个尼姑庵,还真是一个不小的去处,半截用瓦片镂空的院墙刷得雪白,里面大约有七八间房,还有一个做佛事的大殿。住持是个面善的老人,话说得很实在。说是如果想长住,就帮庵里买买菜,修修院墙,虽然没有工钱,但一日三顿可以保证。葵花爹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自从“五一”前集中处决了一百个人犯,县公检法就再没有在体育场开过公判大会。春节后正式逮捕的一千多人,大约有一半已经判了刑去了正式监狱,剩下五百多全是被人检举揭发却又没找到真凭实据的,至少在可判可不判之间。葵花虽然还归在“待查办”的一批人中,但管理却松了许多。这一天,他们大清早集合起来去修路,中午吃完饭还可以有二十分钟的休息,葵花找了棵树正准备坐下眯一觉,就见大水和二水飞也似地奔过来,一下扑到她的怀里。看守见是两个孩子,也不上前阻止。葵花一手搂着一个,眼泪哗哗流下来。大水说,她和弟弟、爷爷生活得很好,要娘不要挂念。还说已经会洗小衣服煮粥,弟弟鞋子上的洞也是她学着缝的。二水则说等娘回家后要到河里抓鱼熬鱼汤。葵花看到爹站在很远的地方,样子苍老了许多。晚上回到监舍,大家都说她的福气真好,有这么懂事的孩子。这一夜,葵花可高兴极了。
美人痣的死,让那些被她审讯过的人觉得特别开心。这个女人的胆子也忒大了,居然敢在“十七讯”和负责记录的小伙子做那事,偏偏被领导发现,当晚就开了批斗会,到了凌晨三点,她就跳到城隍庙后面的池塘里自尽了。因为那儿是大家涮马桶的地方,加上夏天水浅垃圾多,就让几个“待查办”的男人下去捞尸,拉上来一看竟然一丝不挂。有人说,那是七姨太扒的,人家变成鬼早在阴间等着了。还有人说,肯定是七姨太用迷药灌了她的魂,不然怎么会在审讯室里做那种事,那是在找死!后来走廊里贴了个告示,说杨月有历史问题,曾经给日本人当过书记员,死有余辜,过去的奖励全部收回。
葵花换了新的审讯员,那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学生,县委副书记的千金,因为父亲的关系,所以很容易就当上了见习警察。她偷偷告诉葵花,中央已经发现下面有乱打乱杀的偏向,正在逐步纠正。还说现在不放你们回家,是因为有些领导担心犯右倾错误,逮捕受审的人数只能增加不能减少,但那只是做做样子给上面看的。
转眼到了十月间,镇反运动取得伟大胜利,县“镇反办”虽然还在办公,但规模已经缩小,“待查办”的人大多放回去由居住地的群众进行监督,定期到公安部门做思想汇报。葵花和三个女的两个男的被带到达家镇派出所,先学习了三个钟头的《待查办反革命分子回家居住纪律》,后来就开始做卫生,要求把积了几十年灰尘的窗户擦得旺亮。葵花爹和两个孩子一大早出来,隔了好几条巷子在一个老虎灶门口等着。到了饭时,烧灶的买了几个烧饼塞给孩子,孩子却一口不吃,说非要等到娘才会吃东西。结果老虎灶关了门才见葵花一脚一脚小跑过来。大水和二水像小老虎一般扑了上去,娘啊娘地叫个不停,烧灶的也忍不住掉了眼泪,说是实在作孽。住持那天做了佛事,经文一直念到深夜。灶间是早已备好的上等腐竹和蜜汁素鸡。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葵花左右拥着两个孩子似睡非睡,她感觉到生活在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幸福。
镇大卢负责听取“待查办”人员的思想汇报。他总是让男的先说,葵花放在最后,倒数第二的是曾经在燕京大学读过书的年轻女子,她在上学时填过一张表,后来查明是入了三青团。那天镇大卢多喝了酒,睡到太阳落西才开始办公,轮到那个大学生时,已经是夜里一点。
“叫什么?”镇大卢问。
“龚洁云。”年轻女子小声回答。
“大声点!”
“龚洁云。”年轻女子提高了声音。
“你是属蚊子还是属老鼠?是说话还是在放屁?”镇大卢骂了起来。“就是放屁,也要放得响一点儿!说,叫什么?”
“报告,我叫龚,洁,云!”年轻女子拼命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镇大卢这才笑了笑说:“你先读读《惩治反革命条例》。”
于是龚洁云开始大声念:“第一条,根据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七条的规定……”
“不要从头念了。你只要念一下第十条的第三项。”
龚洁云往下看了看:“进行反革命宣传鼓动、制造和散布谣言者。”
“再念第十条。”
“第十条,以反革命为目的,有下列挑拨、煽惑行为之一者,处三年以上徒刑,其情节重大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
“明白了?”
龚洁云为难道:“镇所长,我水平低,不是太明白您指的是什么?”
“还不明白是什么!?”镇大卢拍了一下桌子高声道:“就是说,进行反革命宣传鼓动、制造和散布谣言的,情节重大就要被枪毙!”
龚洁云壮着胆说:“我不属这种情况。”
“这个会由你说了算吗?你参加三青团是事实,现在谁也不能证明你不是骨干,是骨干当然要进行反革命宣传鼓动,制造和散布谣言肯定也少不了。”
龚洁云害怕了,哭了起来:“我真的不是这种情况啊。”
“哭什么哭?以为掉几滴猫尿,就可以蒙蔽领导和群众吗?”
“不不不,我是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上别的学校,偏偏上了燕京。”
“你家有钱嘛。”
“不是有钱,我是想燕京是个培养国家栋梁的地方。”
“对。也是国民党反动派的活动搞得最活跃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在镇反办是怎么蒙混过关的。如果是我来审,你早就上了五一集体镇压的名单了。”
龚洁云吓白了脸,立刻跪在地上对着镇大卢拼命磕头:“镇所长,您是个英明领导,我真的没有进行反革命宣传鼓动,真的没有制造和散布谣言啊!”
“起来起来,这算什么?”镇大卢看了葵花一眼,用脚尖踢了踢龚洁云的下巴。“我现在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你聪明,能满足领导的需要,就让你没事。”
龚洁云愣了愣,随即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扯了上衣的钮扣露出乳房,就往里屋走。
“你做什么?”
“你要怎么弄,我都甘心情愿。”
镇大卢冷冷地笑了笑,便走了过去,用手托了托那个露出来的奶子,突然又变了脸色,一个耳光抽过去,把龚洁云抽得转了整整一圈,最后跌倒在五步之外。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的三青团上司?国民党反动派?”
“没有啊,真的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镇大卢又狠狠踢了一脚:“那你还耍流氓手段?”
“我……我……”龚洁云干脆趴在地上大哭。
“还不快给我滚!回家好好想一想,明天再来向我汇报!”
那龚洁云赶紧捂了胸,冲了出去。
现在屋里就剩下葵花和镇大卢。派出所的人都下了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秋虫喳喳喳地叫个不停。镇大卢在位置上重新坐好,点了根烟才说:“你也看到了,现在要玩个女人,比放个屁都容易。可我对这种下三烂一点兴趣都没有。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
“和你说白了,都是为了你。”
葵花低着头,不看对方的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现在关系不平等。我有权,甚至能决定你的生死。但是葵花,我们毕竟是一个村里出来的,过去你是我的民兵,一起打过鬼子。虽然有人检举你参加了特务组织,但在我的心目中,你仍然是一个革命青年,而且只要肯干,前途真的很无限。好了,现在你不必把我当成管教你的派出所所长,只是一个朋友,一个乡亲。我们心平气和的谈几句,可以吗?”
“好吧,你想说什么?”葵花抬起头来问。
“我不如大根长得好?”
葵花想想说:“不。”
“你不喜欢年龄比你大的男人?”
“也不是。”
“我过去对你不好?”
“你对我挺好的。”
“那我就不懂了,你为什么不肯呢?”
“我不喜欢你。”
镇大卢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在说感情。但你和大根不是也没什么感情吗,为什么你就同意和他订了亲。他要弄你,你也就让了?”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虽然不喜欢大根,但还是有一些那种感觉。可对你,我一点都没有。”
“我是结过婚的人,有个经验可以告诉你,那感觉是有了事才会有的。过去结婚都不认识,可等将来有了孩子,还不是和和美美吗?”
“那是过去。”
“葵花,知道为什么我会看中你吗?说实话,你漂亮淡不上,奶子屁股也不是太有吸引力。我看中你,是看中了你的母性。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你一定是个好母亲。”
“那我就更不能嫁给你了。镇所长,你不用在我身上再费心思。不管如何,我是不可能和你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如果你想报复,我也不怕。大不了不就是一个死吗。你吓得住别人,可吓不住我。我没做任何亏心事,没有害过人,如果你实在要我死,老天也会帮我申冤,你信不信?”
“好吧,你实在不肯,我也没办法。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要和你说清楚。这次逮捕你并不是我想报复。我没有做任何手脚,也不是我写的检举信。”
葵花琢磨着镇大卢说这些话的意思。心里想,也许是真的。回到家,已经都快三更了,爹还在等着门。
“没事吧?”
“没事。”葵花看了看睡着了的孩子,把晚上的事都跟爹说了。
“这个地方还能呆下去吗?”葵花爹问。
“那我们还能去哪?”葵花想想说。“这儿还有满月,有了解我们的乡亲。镇大卢说他不是报复,估计也是怕和我们结仇,顶多暗底下给我们小鞋穿,当心就行了。”
过了几天,满月找了个关系,把大水和二水上学的事解决了。虽然学期已经过了半,但葵花付的学费却一分不少。校长还夸两个孩子聪明。过了两天,满月又特地跑来和校长打招呼,校长便说你一百个放心,下学期就让大水当班长。
学校就在尼姑庵附近,满月回去时便到庵里坐了坐,不由得觉得特别亲切。
“我想问个可能不该问的事。”满月问住持。“都解放了,还会有人出家来当新尼姑吗?”
“阿弥陀佛!”住持双手合十道。“我们又不能长生不老,香火却要世代承传下来。没有人出家,难道我们会生小尼姑吗?”住持说完便笑了。
满月也笑了笑:“共产党是保护宗教自由的,只是将来信佛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少,但愿你们都能长命百岁。”
“阿弥陀佛!将来的事是很难现在说定的。”
满月点点头,走出庵时小声对葵花说。“等我退了休,就到这里来当尼姑,你觉得怎么样?”
“瞎说什么呀。”葵花笑笑,很羡慕满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又想起和她一起受审的七姨太,就因为说了句要杀一个想和她睡觉的长工,就被当成反革命枪毙了。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过了冬至就飘起了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老人说是五十年不遇,也有人说自打民国就没见过,迷信的人则认为是冤鬼告到玉皇大帝那儿要求昭雪。农村的雪灾尤为严重,压塌了许多民房和仓库,县委县政府动员各机关单位下乡支援。派出所人手不够,就拿“待查办”的人员充数,事实上这帮人比谁都干得多,要表现一下嘛。他们的任务是检查面粉加工场的粮仓。因为小麦和玉米都被紧紧地包在水泥囤里,如果顶篷有一点点漏雨的话,那到了来春,几十吨的粮食就会霉变,到时候喂猪都不行了。镇大卢带人一个个地检查,一个个的修补,到了天快黑的时候,葵花突然发现身边就剩下镇大卢一人。
“他们人呢?”葵花看看四周问。
“噢,我让他们先回去了。反正车也坐不下,一会再来接我们。”镇大卢含含糊糊地说。“走,我们到玉米仓看看。”
“不是查过了吗?”
“刚才有点匆忙,我怕看不仔细漏了什么就麻烦了。走吧。”
葵花想想镇大卢也不至于会干什么,于是跟着他又上了屋顶。等查到最边上一个仓库时,她便踩了空,竟和镇大卢一起掉到下面的粮囤里。这个囤装的全是玉米,因为已经出库,储量只剩下一半,囤顶下面已经空出一丈多高。仓库里的粮囤都不封顶,一是可以控制温度,二是从下面的小洞里取粮食时可以下得利索。粮囤的内壁光滑无比,葵花试着爬了几次都没成功。
“就算让你踩着我的肩,也够不着啊。”镇大卢揉了揉摔疼的屁股,坐了下来。
“那怎么办?”葵花看看密封的囤膛,和近在咫尺的男人,突然袭来一阵不安之感。
“看来,我们只好在这里耐心等待。等到天亮有人上班,才能出去。”
葵花决不想和镇大卢在这里呆一整夜,便扯开嗓门大喊起来:“来人啊!快来人救救我们!快来人啊!快来人!”
镇大卢过了一会才说:“就是把嗓子喊破了,也不会有人听见。”
这时,葵花听到远处传来汽车声,于是又大声喊了起来。可汽车声立刻又消失了。
“这是来接我们的汽车,可能是以为我们已经回去了。”镇大卢说着便躺了下来。
葵花筋疲力竭地蹲下,尽量离镇大卢距离远一点。不一会,她听到镇大卢在打呼,这才把一直吊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中午她只吃了一个馒头喝了几口菜汤,这时肚子一空胃就在隐隐作疼。她倦起身体,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又偷偷把裤带打了好几个死结。夜变得十分漫长,葵花咬着牙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睡着,只是胃疼越来越烈。她抓了一把玉米塞到嘴里,却觉得就像嚼着石子儿一样,根本不能下咽。镇大卢呼声突然停止,随后又爬了起来,背着她拉下裤子撒尿。不一刻那尿味就漫了过来,骚臭无比。葵花猛地一阵恶心,要吐却吐不出东西。镇大卢嘀咕了一声,又躺下睡了过去。随着鼾声再起,葵花这才伸了伸酸痛的双脚,侧过身子背对着镇大卢躺下。胃疼还在继续,但因为时间久了就变得十分麻木,一天的劳累很快就让她迷糊起来。睡梦中,她看到两个孩子天真又聪慧的大眼睛,那眼神透出一种爱的渴望和无限的信任。但不一会,那些眼睛就充满了恐怖,那是她在七姨太和女大学生的脸上看到过的,不由得胸前一阵发闷,身体也变得沉重起来……她突然清醒过来,黑暗中,觉得有个男人正压在自己身上。双手便本能地护着私处,但不一会她的身体就被整个儿提起又反卧下去。棉裤很快就被退去,接下来镇大卢没有去解裤带,而是一下扯掉了她内裤,并用它把葵花的双手绑了个结结实实。葵花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扎着并大喊救命,可那声音顺着囤壁只能送到无垠的天空,连个回声都没有。镇大卢等了等,便不耐烦地挥了一拳,葵花的头就深深陷入玉米之中,那些金黄色的颗粒像冰冷的子弹贴紧了葵花的整个肌肤……
当她再次醒来时,已经穿好衣服躺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人们已经开始上班,马达带动着传输带嗡嗡作响,谁也没注意到她。身上到处都痛,尤其是下身,每走一步,就像被刀割一样难受。在加工场门口,葵花求一位来拉粮食的大爷把她稍到城里,然后直奔满月的办公室。满月听葵花一说,气得说不出话来,立刻给警卫打了电话,让他带上枪跟她出发。然而,当满月带着葵花坐着县政府的吉普车找到那个粮囤的时候,里面的玉米已经全运空了。工人说是担心顶篷漏雨,提前上车间碾成了面粉。满月找到第一个进仓库的人问情况,那人说什么也没看见。
从加工场出来,满月就来找镇大卢。
“昨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在所里值班呀?”镇大卢逮住一位同事说。“你可以给我证明,从粮食加工场出来以后,我就一直呆在所里,是不是?”
那个警察立刻说:“镇所长昨天晚上一直睡在所里,我可以证明。”
镇大卢看看满月和葵花,一脸无辜的模样:“你们找我,是不是有事啊?”
满月气得大叫:“镇大卢,你不要自作聪明!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镇大卢则装出一副十分无奈的样子:“县长同志,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赵葵花,你的脸色不好看,是不是病了?要不去看看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