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乎葵花预料。
到了区小队,那个女领导立刻变成温和热心的大妈,先让人拿了件干衣服叫葵花换了,然后又亲自泡了杯茶放她面前。
“别以为大夏天受凉不会生病。空气里到处都有细菌和病毒,它可不管你是男是女多大年龄。你要生了病,那两孩子怎么办。还不快把辫子解开,把头发弄弄干?”
葵花便动手解辫子,心里想:“如果二丫出卖,应该很快就找到枪。这女的就不会在我身上花这么多时间了。”
不一会,有个战士在外面喊报告,女领导便走了出去,但不一会就又进来。葵花从她的神情判断,枪还没有找到。
“这样吧,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也是为了挽救李真同志。不着急,我有足够的耐心。”说完女领导就走了出去,门也被反锁起来。
葵花开始整理思路。
如果说,背着领导和群众把战利品藏起来就是犯罪的话,那这种罪李真已经不是头一次犯了。有一次配合八团打伏击,李真就在她家藏过一挺歪把子机枪和好几箱手雷。还有一次是县城的地下党让人送来两箱驳壳枪,说是从鬼子仓库里偷的,也被李真扣了一箱,整整八枝崭新的德国造,后来才成立了短枪队。满月说,按规定所有战利品或其他门路得到的武器都得全部上缴,然后统一分配。但事实上每个小队都在清点的时候给自己留一点私货。多根枪不仅可以多发展个战士多打死鬼子,更重要的是保护自己的生命。比如那次区小队被一个团的日伪军包围在窑厂,要不是短枪队在县城里闹腾,逼敌人撤退,还不知要牺牲多少人。所以上面对这种事追究得并不是十分严厉。甚至区大队还在李真这儿存放过六零炮,用了好几次才送到新四军军部。用大队长的话来说,不用白不用。
那么这一次为什么这么叫真呢?而且来查的还是八团的人。八团又不是区小队的上级,下手却这么狠。难道是因为上次那挺歪把子没给他们想报复?那也不至于绑人啊?想到这里,葵花就想不通了。令人不解的,是怎么会被八团知道?那天李真埋完枪不久二丫就来了,莫不是被她看到?就像上次埋日本大佐?可二丫和李真也没这么大的仇啊?就算李真没让二丫泄愤的愿望得到充分的满足,作为基层民兵也不能硬和区小队长过不去,要做出这种事啊?那么,不是二丫,那到底又是谁在搞鬼呢?
葵花正在苦苦寻思,女领导又走了进来。
“怎么样?想好了吗?那批枪藏哪儿了?”
葵花看到女领导鞋上的泥迹,便知道她家肯定是挖遍了,倒有些不过意起来。
“你们费这么老大的劲,到底是为什么呢?”
女领导冷笑一声:“看来,你还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么跟你说吧。过去区小队私留根把机枪那是为了打鬼子。可现在不打仗了,藏枪做什么?那是为了变卖金钱。世界上最有钱的就是军火商。我们一些同志让大胜利冲昏了头脑,忘了革命的方向,军饷粮票贪污不了,就在战利品上打主意。这样性质就变了,不再是一般性的违章违纪,而是触犯了法律,是敌我矛盾。当然,如果能主动坦白,政策是宽松的。葵花同志,我知道你在当民兵的几年里立过功,是个优秀的革命青年,现在正是党考验你的时候,千万别错过机会误入歧途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葵花已经拿定主意,不管对方说什么,反正就这么一句。
“好吧,我们会找到的。到那时,你的行为就是协助窝藏,也要受到审判。唉,你年纪轻轻,可惜呀。”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葵花听到有汽车驶来的声音,接着是整齐的跑步声和一个男人的粗大嗓门:“都卸了,统统都卸了!”
葵花好奇地从门缝里看去,原来是区大队长带来了好多人,把八团的那些人团团围在中间,并且把他们的子弹都被退出来扔到一个盆里。女领导在一旁跳着脚指着大队长骂:“好你个土匪作风!我们军部见!”说着便往外走。
大队长却嘻嘻哈哈:“不送啊!不送!”
鬼子曾经悬赏一百两黄金买区大队长的人头,大头像贴得到处都是。不过葵花认识他好多年了,那会儿区大队长还只是新四军的一个排长,好多次都在她家过宿。
不一会,有人开了门,区大队长和李真走了进来。李真双手并在一起,仔细看,原来是铐着手铐。
“这不是小葵花吗?”区大队长一进屋就对葵花说。“还记得我吗?”
葵花点点头。
“挨打了没有?”
葵花立刻说:“没。”
区大队长说:“你别怕,如果敢打你,我替你出气”
“真的没有。”
区大队长这才看着李真说:“你想好了再说。如果真没有,我替你到军部解释误会。如果有,那只好公事公办了。听明白了?”
李真很认真地说:“听明白了。”
“那,你们商量一下?小葵花我是看着长大的,一下怎么就成大姑娘了。”区大队长说完,就要往外走。
“不用。”李真冲着区大队长说了一声,侧身问葵花。“你把枪藏哪儿了?”
葵花尽管有准备,还是吃了一惊:“你?”
李真苦笑笑:“都到这份上了,我不想再瞒。你把上次埋在小院里的两捆枪还有子弹都拿出来交给大队长。”
“你会有事吗?”葵花差点哭出来。
“有也是应该的。”
“不会有什么大事,这事包在我身上。”区大队长轻轻松松说。
葵花这才放下心来,带着大队的人回到家,把枪取了出来。
趁着空,区大队长为小队做了临时的人事安排,又让镇大卢通知干部开会。镇大卢抢在开会前让刘脚子做了三大桶面条,切了不少熟肉进去,另外每人又发一个咸鸭蛋。吃饭的战士坐了整院子,至少有四十人。干部一到,立刻宣布开会。
“李真同志把上次受降缴获的,应该上缴但没有上缴的十二支三八式步枪和一千发子弹埋在咱们村的一位同志家中,不管什么原因,不管有什么理由,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区大队长一板一眼地说着,把到会的人都看了一遍,又说道。“为了对李真同志的安全负责,对他的政治前程负责,我决定把他带回区大队处理。至于八团为什么会来,我想大概是接到群众的举报。他们来是对的,走也是对的,但按规矩,区小队的事应该由我们区大队来处理。下次在座的各位,如果对区小队还有什么需要检举揭发,请直接把材料送到我那里,我保证不会包庇一个坏人。当然,想要打击报复一个好同志,我们也是坚决不会答应的。不知道我说的话,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镇大卢带头鼓掌道:“大队长的指示通俗易懂。除非是吃了狗屎,哪个不明白呢?”
“还有一个我要强调的。就是这件事完全由李真同志一个人负责,其他人员,无论是帮着抬帮着藏的,都没有责任。不知不为过嘛。就如我现在要村长做件事,他敢不做吗?”
镇大卢忙道:“那是。那是。”
“结果将来一查,这事是错的,那他还要承担责任吗?我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有人今后给参与此事的人穿小鞋,那就是和我过不去。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区大队长的话,说得大家都不敢作声。过了一会,镇大卢才说:“这件事我们也可以得个教训。无论对谁有意见,为什么不直接了当地提出来?却要这样偷偷摸摸送材料,差点让区大队和八团冲突起来。出了事,谁负责?这事我会好好排查。”最后一句是对区大队长说的。
区大队长便道:“排什么查?每个人都有检举揭发他人的权利。不过,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痛恨这种在后背捅刀子的行为,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向上级提出来嘛。将来如果个个都学着打小报告,当面不说背后说,那我们的社会就完了!”
镇大卢带头鼓掌:“大队长说得真是精彩。”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又对镇大卢说。“一个葵花,一个满月,下次不管什么单位来调查,将来不管李真受到什么样的处理,你一定要好好地保护她们。如有什么闪失,我拿你是问!”
“这个您放心。绝对不会,绝对不会。”镇大卢拼命地点着头。
区大队这次来了两辆卡车和一辆美式吉普,李真被一个战士押着坐在吉普上在等着散会,满月在旁边哭得像个泪人,葵花怎么劝也不听。
“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政大学马上就要成立,你找区大队长写封推荐信。我不在时,你要努力学习文化,不要以为上过几年小学进过讲学堂就满足了。”李真的口气似乎是在吩咐后事。
“我不要……我不要学什么文化……我要跟你去……要死死一块……”满月什么也听不进去。
“你要看得远一些。另外和葵花好好合计一下,安排好那两孩子,让葵花也去读书。将来有了文化,再争取入党,才会有你们的前途。”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他们枪毙你,我就跳河!”
“谁枪毙谁呀?”这时区大队长走了过来,冲着满月说。“你不要听那个泼妇胡说。蒋介石天天在挑衅,要打内战。李真就是犯了死罪,也得先上战场戴罪立功。那会让他死得这么轻松,顶多喝杯马尿长个记性就得了。”
听了这一句,满月便不哭了,认真道:“大队长,这可是你说的!”
“就是我说的。”
“那你发誓。”
“我发誓。要是谁敢动李真一根毫毛,我和他拼命。行了吧?”
满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下抱紧了区大队长就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吓得区大队长连连后退道:“也不知道上辈子你是属啥的,一个女孩家,这么生猛,谁吃得消啊。”于是往吉普车上一坐。
李真便抓紧机会对区大队长道:“满月和葵花要上军政大学,文化程度是差一点,您给她们写个鉴定,推荐一下。”
“也不早说,不然吃面的时候就写好了。这样吧,我今天回去就写,明天让通讯员给你们送来。”想想又说。“嘿还写什么鉴定,我直接让军部的人送她们到学校不就得了。”
李真问:“没这么容易吧?”
区大队长却小声道:“上面让我出十个人上学,我一个都舍不得放了走。她们要上学,其实是帮了我的大忙。还有谁,只要政治条件好,都用区大队的名义送。多多益善啊。”
“我是担心她们的文化水平。”
“什么水平不水平,识字就行。她们不是都识字吗?你以为是北平的燕京大学啊?”
这下李真才放了心,对满月最后说了一句:“一定要相信领导。”车就开了。
葵花和满月直到汽车看不见了,才往家走去。一进小院,就看到了二丫。
“你在这里做什么?”满月愤怒地说。“既要做婊子,又想立牌坊。我最恨的就是这种人。”
二丫却并不生气:“我只是想和你们说一声,八团的人不是我招来的。”
“那是谁?”葵花和满月几乎同时问。
“是刘脚子。”接着,二丫便把昨天晚上有人冒充大根鬼魂来套话的事说了。
“你怎么能肯定是刘脚子呢?”满月小心问。
“那军装是我哥给的,但裤子太长太肥,我就把脚边卷了,等往后缩了水再放下来。晚上虽然天黑,但月光里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怎么想起来要套你的话?”满月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二丫说完就要走,却被满月一把拉住。
“站住。你昨晚去哪了?”
“没去哪啊。”
满月冷冷一笑:“镇大卢没请你吃饭?”
二丫心里想,这事满月果然知道,便说:“吃了。”
“都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你不说,就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还问。”
“好啊二丫,你现在出息了,有了靠山了。村长也请你吃饭。”
“还喝酒呢。”二丫说着头一抬,斜眼看着满月。
“那我知道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葵花忙问:“到底怎么回事?”
“李真就是她和镇大卢合伙害的。”
“你别瞎说!”二丫有些急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也差不多。李真没有给镇大卢记功,姓镇的就找事进行报复,你也做了帮手。”满月想想生气,一把抓住二丫的头发。“你听好了。如果李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二丫拼命挣脱:“我只说你和李队长睡觉,别的都没说。我可以发毒誓。”
“有话好好说嘛。” 葵花硬让满月松了手。“如果真是二丫,八团早就找到枪了。夹层屋顶她又不是不知道。”
“你以为二丫不说是英雄啊?她是怕打成罪犯家属。”
“反正我是不相信二丫会和镇大卢合伙害人。”
“真的不是我!”二丫哭着说。
“但这事一定和你有关!”
正闹着,葵花爹娘带着两个孩子进来。葵花忙对二丫说:“你先回去吧。”
于是二丫拨脚就溜了出去。
葵花爹栓好门,先让葵花娘把孩子领到灶间吃东西,然后才对满月和葵花说:“有事和你们说。”
葵花和满月便跟着葵花爹进了上房,葵花爹又把门关严实了,才说:“早上八团的人把你带走后,就让我和你娘把孩子带出去,还派人跟着。我知道要出大事,便说是上茅房,偷偷找到徐铜匠,要他立刻通知区大队。徐铜匠你们是知道的,前年就捡了辆脚踏车。”
“不是说没轮子吗?”
“那是怕外人知道。其实早就配齐了。是我陪他赶集买的钢圈和车胎,还是东洋的牌子,不过是贼货。”
“我还奇怪,区大队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人?” 满月眼眶湿了。“原来是大叔救了李真。”
“别说什么救不救的。李队长每次来对乡亲都很好。人心都是肉长的。”
满月索性大哭起来。
这时,有人来敲门。只听见葵花娘在院子里故意大声说:“镇村长,你怎么来了?”
镇大卢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陈咬金,李真会被区大队长带走。而且从区大队长最后撂下的几句话里,明显感觉到对自己的不信任,心里便打起鼓来。区大队长是一个传奇式的英雄人物,据说十几岁时,因为母亲遭地方恶霸侮辱致死,他杀了恶霸全家,连三岁的孩子都没有放过。后来拉了个山头专杀土豪劣绅,一直到新四军建立,他带了一帮人参了军当了排长,不久便屡建奇功。传说有一次,他一个人提了把机枪冲进操场,在一分半钟里射出二百六十发子弹,结果打死一百零三个鬼子,其中包括一名少将,自己却毫发无损。据说叶军长见了,也要主动和他握手。遇到这种人,还是小心为妙。等大家都走了,区小队也移了防,镇大卢便从村里的仓库里拿了两段上好的绸缎,又叫人担了一石米,灌了一大罐豆油来到葵花家慰问。
满月知道这件事是镇大卢在背后使劲,不想和他照面,于是找个借口走了。镇大卢便让人把同样的一份东西抬到满月家,然后才和葵花说话。
“今天是虚惊一场,不过也有收获。”镇大卢说。“今后不仅要警惕拿枪的敌人,还要注意身边偷偷摸摸打小报告的小人。”
葵花爹则说:“要这么多绸缎做什么?留一块够了,另外一块送二丫吧。”
“她以后有的是机会。”
推托了几次葵花爹方才收下。葵花送镇大卢出门,这时一起来的人已经走了,镇大卢走了几步看看四周无人,便停下说:“其实这件事区大队早就知道了。”
“你说枪的事?”葵花问。
镇大卢点点头:“区大队长都和我说了。这次受降有不少鬼子自杀,其他鬼子到了区大队后,就要求把死了的骨灰带走,这样就开始重新统计人数,结果一数与李队长上缴的枪枝不符。所以说,李队长藏枪的事,迟早会被发现。”
“八团怎么会知道呢?”
“这个就不懂了。不过我听说区大队整编后要归到八团。”
“怎么会呢?区大队的人比八团多的去了。”
“这个情况我略知一二。”镇大卢说。“整编的目的是要扩大实力,但又不能让蒋介石知道。一个团的番号却有两个团的兵力,万一打起仗来,我们就占光了不是?”
葵花对此不太理解,也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谁给八团送了检举材料。镇大卢就左分析右解释,最后的落脚点就是根本没有人到八团送过材料,完全是区大队和八团领导之间的事。至于为什么八团这么重视,是因为这次搞反贪上级也下了指标。不料八团一个贪污犯都没查出,一个蜕变分子也没枪毙,于是急了,请了肃反专家来救急。那个女领导就是刚刚从苏联回来的反贪高手,叫苏莲。
葵花似懂非懂地听着,隐隐觉得内部的斗争要比战场上的事更加复杂。
“你个人的事也要考虑。虽是早了些,但这种事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如果有合适的人,告诉我,我替你做媒。”
葵花急着要去找满月,便胡乱点点头走了。
镇大卢则一脚来到二丫家中。二丫正在给大根上香,全神贯注地念着什么,冒生一转身看到有个人立在身后,吓了一跳。
“你今天的表现不太好啊。”镇大卢自己坐了下来。“葵花家的二层夹项,你应该是知道的。”
二丫不吭声,默默地把两盘素菜放在大根的遗像面前,又把柴油灯挑得更亮一些。
“我一直想让你当个班长,但也得有件事让我说得出来,让大家折服才行。”
“我不想当班长。”
“那你想当什么?说出来,我帮你想想。”
“什么也不当,我只做老百姓。”
“年轻人必须要有进取心。你现在的态度有些抵触,我不说出去就是了。”
“是让我感激你吗?”二丫转过身来,一脸的冷漠。“昨天你解裤带的时候,其实我是清醒的。”
“那你可以去演戏了。”镇大卢却并不慌张。反倒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
二丫本能地退了退:“你,你要干什么?难不成要在这里强奸我?”
镇大卢一笑,却停下步来:“你看你看,我是长辈,又是村长,特地来关心一下,你就往歪里想。幸好我是知道你的,换了人,还以为你蔑视领导。还有,明明醒着,却任人解你的裤带。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这叫腐蚀干部,瓦解革命阵营,是要杀头的。所以我是为了你好,千万别说那些没人见证的事。到时候害人不行反害了自己。我是替你担着心呢。”
镇大卢说完,就哼着戏文走了出去。
这边满月听葵花说了便一点头道:“我听李真说过,审查贪污有个土办法,就是点人头。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人头一根枪。上次有三十三个鬼子自杀,李真上报了二十一。如果鬼子不提骨灰的事,这事就过去了。”
“多想一下就好了。”
“其实李真也有些担心,但最后还是这么做了。他完全是为了我。”
“会被枪毙吗?”
“应该不会。”满月摇摇头。“区大队长都这么说了。”
“万一区大队并到八团,区大队长还会一个人说了算吗”
满月沉默了半天叹口气:“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可不行。”
“你说怎么办?”
“我说,现在就去找八团,把你和李真的关系全部说出来,特别是李队长是怎么想的,是怎么为了感情。那个女的看起来很凶,但和我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温柔。毕竟都是女人,应该好勾通。”
“可是。”满月犹豫了一阵说。“万一再给他扣顶帽子,说生活腐化怎么办?”
“你们是自由恋爱。”
“什么自由恋爱。他有家,我说穿了只是个他的小老婆。不行不行,这事千万别再节外生枝。”
接下来的几天,满月和葵花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村子里每来一个干部打扮的人,都会让她们紧张万分,怕是来传达什么噩耗。有一次徐铜匠说八团准备处决一个要犯,满月约了葵花天不亮就赶到县城等着看布告。到了中午,果然有人游街,卡车上绑了一个插着标子的犯人,头被身后的两个强壮的战士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脸。葵花又看到那个叫苏莲的女领导,她坐在另一辆卡车用喇叭激动地喊着口号。枪毙完了才贴布告,说是某连某排的一个班长,是个混入革命队伍的流氓。回家探亲时,竟要村里的年轻寡妇上床慰问。人家不从,他就强迫,结果枕头捂得太实断了气。部队接到举报立刻开了军事法庭判决死刑并立即执行。读完布告满月眼泪就下来了。
“你也真是,又掉什么眼泪,应该高兴才对。”
满月道:“我就是高兴啊!”
转眼地里的庄稼都收齐了,八团奉命要撤到长江以北。满月托人打听区大队,说是已经没有了区大队的番号。满月急了,就要跟着八团走。就在这时,一辆美式吉普车来到她家门前,车上跳下一个戴八角军帽的小伙子,开口就是奉首长命令接满月和葵花上学。
满月首先打听李真的下落。小伙子虽然年轻,懂得却不少。喝完一杯茶,满月和葵花的脑袋里已经装满了新消息。原来那次走后,区大队长就被调到某野战集团军当了师长,李真跟去当了副团长,私下藏枪的事压根儿没有人提。不过,全军军政大学的头一批学员必须是排级以上干部,或特等功臣的授予者,开后门的一经查出立刻退学。幸好集团军也办了军大,这才拿到两个名额,而且不计较文化程度。满月无牵无挂,说走就走,葵花却犹豫起来。
连葵花自己也始料不及,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她已经和大水二水密不可分。不是因为要负什么责任,或有过什么承诺。只是葵花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天一睁眼就得找这两个宝宝,晚上非得摸着两个小屁股才能进入梦乡。白天里,虽然大多时间由娘来照应,但无论葵花何时在门口出现,大水就会像小鸡张开两只翅膀一般奔到身边,“娘”啊“娘”的叫个不停。二水则已学会展示他打断的手指,每当葵花把它含在嘴里时,他就乐得不行。
葵花贪婪地享受着外人不知道的乐趣。她并不知道人类的天伦一旦觉醒,就变得和生命一样珍贵。她甚至和满月打赌,如果到时候舍不得离开这两个孩子,她就是小狗。而现在与孩子们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她默默地收拾着行装,一遍遍向母亲交待种种事项。二水像是觉察到什么,没理由地坐在小院的门槛上用麦杆扎起了篱笆。葵花怕让孩子看见,只好偷偷从窗户翻了出去。等汽车开到村口,满月开始感叹新的人生终于开始,葵花却突然对司机大声说:“停车!停车!”司机慌忙刹车,葵花却不等汽车停稳,抱着包袱就跳了下来,并向村里溜了回去。满月以为她忘了东西,耐着性子等待。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葵花爹走了过来说:“你们走吧,她肯定是去不成了。”满月还想回去劝,葵花爹却摆摆手阻止。说他养的女儿自己最清楚,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到了年底,美国人设“调处”,共产党和国民党谈判成功,和平终于到来。县城虽是共产党的地盘,但也来了一支国民党的军队,人不多,但都穿着泥子军装,戴着白头盔和“调处”的袖套笔直地在城门口站岗。一九四六年的春节是狗年,老人说狗叫汪汪,肯定兴旺。镇大卢和几个老人一合计,杀了几头猪,请了一个戏班子连唱了三天大戏。其间少不得接待各个党派团体下来慰问的演出队。等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老酒喝得差不多了,用井水冰镇的咸肉也开始长毛,镇大卢就通知刘脚子叫了几个人,赶了头老母猪上县城为两军犒劳,回到家天色已晚,因为老婆回娘家去了,刘脚子便留下来伺候镇大卢的夜饭。酒到三巡刘脚子说出一句话来,让镇大卢吓了一跳。
“我想讨二丫做老婆。”
镇大卢摸摸刘脚子的额头:“你不在发烧吧?”
“我还要请你打头炮。”刘脚子一本正经又说。“给你做绿头乌龟,我甘心情愿。你什么时候想日我什么时候腾地方滚蛋。”
“好你个狗日的!”镇大卢笑了好一阵才接着说。“过去只晓得是说书的瞎编,如今头一回见识到你这种男人。你让我说什么才好?抽你个大嘴吧子,还是握手说声兄弟?”
“当然是握手做兄弟了。”
“要不是我了解你,别人还以为你是神经病。”
“我说的可是真话。老婆是什么?老婆是条被,是拿来盖的。我盖你盖还不一样?反正又盖不坏。现在讲究新生活,讲民主,男女要平等。你想想,世界上哪个男人一辈子只睡一个女人?现在女人翻了身,你以为女人就不想啊?”
“好了好了,你这种歪理不要和我说。你想娶二丫,又不是不认得,请个喜娘带上聘礼说一声不说得了?”
“她不喜欢我。又是那个猪脾气,再重的礼,肯定会摔得满街都是。”
“要这样找我也没用,我又不是她亲爹。”
“可你是村长啊。”
“村长管的是公事,这种事省长也管不了。”
“不是要你管,是请你帮忙。”
“说吧,我能帮上什么忙?”
“现在到处都在办学堂,我的条件比不上满月,上不了军政大学,但县城里的什么提高班总是可以吧?你就派我和二丫一起上个什么班,我再找机会。”
镇大卢心里想:“刘脚子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人,如果让他娶了二丫,那二丫还不等于进了我的房?”不过又一想:“这种事毕竟荒唐,还是小心为妙。”于是放下脸来说。“狗日的你听好了,今天喝多了说两句笑笑,我不计较。下次再要说,看我不取消你的民兵资格!你以为我一个村长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刘脚子看镇大卢真的生气,于是赶紧挟菜倒酒:“过年高兴说句笑话逗你开心呢。谁这么笨,这种事还敢说出来?就是想也只能是心明意会不是?”
过了正月,镇大卢就让刘脚子和二丫到邻村参加了一个基干民兵集训班。时间不长,就三天。镇大卢还在想刘脚子会利用这三天好好巴结巴结二丫,至少缓解一下上次闹鬼弄僵了的关系,不想刘脚子可把二丫得罪狠了。
“二丫曾经被日本人强奸过!”刘脚子逢人就说。“那时她才十二岁,六个鬼子一齐上,弄得下面肿得像个开花馒头。到现在还是一下雨就疼得要命。”
二丫关起门来痛哭。
刘脚子却越说越凶。
镇大卢也看不下去了,当街拦住刘脚子骂:“你狗日的乱嚼什么蛆,这种事也瞎说?”
刘脚子却把胸一挺:“咦,我的好村长,这可是二丫自己说出来的。许多不好听的词我都省略了。”
原来集训班召开忆苦大会,一个个的上台哭诉。下面不时地喊着口号,陪着掉眼泪。二丫报名晚了,所以安排在后面发言。前面几位已经把鬼子的烧杀抢掠演义得淋漓尽致,许多细节都令人发指,自然回应的口号和眼泪也多。等到二丫上台,说到父母怎么被鬼子吊死,哥哥在受降时又壮烈牺牲的情节,已经不能激发观众更多的热情,连一次自然爆发的口号都没有出现。正在尴尬,排在她后面的一位中年妇女冲到台前,“呼”地一声撕了上衣,露出整个陷了进去的胸脯,说是被鬼子用铬铁烫的。台下立刻骚动起来,不少人站起来喊着口号,把二丫晾在一边。主持人小声问二丫有没有其他话说,不然就可以下台了。二丫不知从哪里冲出一股劲,推开了那个中年妇女道:“我被六个鬼子强奸,那时才十二岁!”全场一下安静下来,大家屏住气在等待二丫说下去。二丫却一下哭了起来。主持人在旁边小声提示:“说啊说下去啊,把当时的情况告诉大家,千万别冷场。”二丫于是收住哭声,一边回想着当时被鬼子糟蹋蹂躏的细节,一边就哭诉出来。会场上出现了新的高潮。“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为死难的同胞报仇!”一时间,激奋的口号此起彼伏。最后,二丫像打了胜仗的英雄那样,被四个五大三粗的民兵架了起来,转了一大圈才放下。到了晚上,当地的妇救会,民兵队的女负责人就带了东西前来慰问,又问了许多细节。二丫又说了半天,一直到把在座的各位眼睛哭肿了为止。
镇大卢听刘脚子这样一说,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许刘脚子再说。“你倒是过了嘴瘾,人家嫁不出去你负责?”刘脚子却嘻嘻道:“我就是要负这个责。你说大家听了这一段,谁还会娶她做老婆?那我的事不就成了?”
“狗日的原来你走的是这一着。”
“这一着可是她自己走的。”刘脚子又一笑。“村长,我上次的话还是作数的。”
不料镇大卢从此对二丫的欲望已经一扫无余。
葵花听娘说二丫一早关死了门没有出来,看看天色已晚,便做了碗面条,又卧了两个鸡蛋,趁热来到二丫家中。只见大门洞开,进去一看,大根的遗像已经没了,二丫的床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件大红的毛衣,这是满月节前特意让人捎给二丫的。葵花看了先是一愣,然后仔细一想,不由得大叫一声“不好”,便向门外冲了出去。半路遇到镇大卢,便大声说:“二丫怕是想不开投河去了!”镇大卢也紧张起来,忙让人敲了铜盆,带了钩索,就直奔大塘。
葵花来到河边,虽不见人影,但二丫的一双半新的棉鞋却放在夏天下水的地方。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见水面上忽地冒出一个大泡,就像是有条大鱼在河底戏水,于是顾不得多想,跳到水里向冒泡的地方游去。当她触到二丫身体时,自己的手脚已经冻得无法张开。这可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虽然是活水不结冰,但冰冷的水像一把把尖刀刺着骨肉,葵花发现自己呼吸困难,并渐渐失去知觉,一种想尽快摆脱痛苦的愿望越来越强……当她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她首先看到的是上次给大水治病的大夫,原来已在县城医院。那个大夫还认识她,见醒来,便说:“你真的很了不起。”
葵花四下看看:“她呢?二丫呢?”
“她是昨天半夜醒的,已经出院了。”
“我什么时候出院?”
“你没事,马上就可以出院。”
葵花四下看看:“我家没来人吗?”
大夫说:“都来了。你爸妈,你两个孩子还有村长,来了一大群呢。不过,现在都在门口迎接苏县长。”
正说着,就听到病房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门一响,就见镇大卢撑紧了门,让一个女人首先走了进来。
大夫上前打招呼:“苏县长。”
“情况怎么样?”
葵花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位苏县长,就是前几个月来找她要枪的八团女领导。这时苏县长也认出了葵花,于是一笑说:“原来是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同志嘛。这么冷的天跳下水去救人,差一点就牺牲了自己,难得啊。”然后转身对着镇大卢说。“回去后,要好好慰问。不要光说好话,要解决葵花同志的实际困难。看看房子需要不需要修理一下?耕牛的饲料够不够?春荒的粮食都备齐了没有?你这个村长要负责。”
镇大卢马上应道:“苏县长的话我都记得一条不拉。”
“故意传播那些话的人查出来没有?”
“已经查出来了。”
“是谁?”
“是狗日的刘脚子。”
苏县长皱皱眉才说:“剩这个机会,我说几句。下次开会忆苦,要注意保护女同志的隐私。用糟蹋两个字一概括就行了,哪来这么多的细节?你以为是在介绍作战经验啊。那才是越详细越好。还有一点要注意,不是人人都有那么高的觉悟。有的人就喜欢听这些东西,满足不文明的心理。不就是那点事吗?说不说,结了婚的都知道,干嘛要在大会上问得这么清楚做什么?还有,做干部的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谈吐,开口闭口都来一句狗什么的,弄习惯了可不好。”
“是是是。”镇大卢知道后面的话都是冲自己说的,忙着表态。“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葵花坐在特地雇来的一辆大马车上,懒洋洋地搂着两个孩子晒着太阳。到了村口,刘脚子已经领人放了一阵鞭炮。经过二丫门前时,发现已经落了一把大铁锁,后来听娘说,二丫一回家就收拾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走了。
镇大卢当即安排人修房顶配饲料,又从公粮仓库里取了两石米不容分说就倒进了葵花家的米柜。葵花有点想不通:要不说是自己的小姑子,民兵队的战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就是一个陌生人落进大塘,都会有人跳下去救。怎么自己昏了一回,倒落得这么多有人尊重?看来这世道还真的变了,至少是女人变得值钱了。
又养了几日,身子已经大好,便做了几个素菜往大根坟前供了。这时墓碑已经换成细密的花岗岩,刻的字上涂着金粉。大水把路边采来的一些野花在坟前围了一圈,二水则伸长了手在那金色的字迹上摸了摸。葵花看着看着,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她先拐到附近的一座古刹跟和尚要了两根尺把高的白果树苗,然后来到村口埋日本大佐的地方,找到自己放的那块石头,然后按着李真说的往正北方向大约走了三丈,就看到了一堆杂草和一棵刺槐。她把杂草拨干净了,把两棵白果树苗插进土里,又弄了些水来浇灌。这时,大水也在一边帮忙,小脸蛋上挂着清水鼻涕,忙得一本正经。二水在地上爬的时候将泥水弄了一身,却没有哭泣。
等一切都弄妥了,葵花又到村子里的小店给孩子买了梨膏糖,正往家走,就见母亲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失色道:“不好了,县里来了人,还有一个日本人,说是什么国际会的,要带走这两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