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李真召集大伙在打麦场上开会,谈日本大佐的尸体问题。刘脚子先做汇报。
“我是带着对日本鬼子的深仇大恨,每天都要拿树桠枝抽他几下子。刚才跑过去一看,大佐的尸首没有了。再一找,草窝里是那件披在他身上的鬼子装,叠得整整齐齐。我就想,肯定不是被野狗吃了。如果是狗吃的一定要有骨头,衣服会咬得零零碎碎,就像另外那个畜生。”
有人问:“另外那个呢?”
“另外那个也找不到了,骨头也没有。咦,真是奇怪了,昨天早上明明看到不少野狗围在那里,怎么现在连一点血迹都没有了呢?所以一定是汉奸埋了。”
李真问:“你怎么断定是汉奸呢?”
很少有机会在区小队长面前说话的刘脚子卖关子干笑两声,往手心吐了口痰,用另一只手的指头蘸了蘸,就要在桌上写字。满月见了忙喝道:“讲究卫生!”
刘脚子马上把手缩回去,把痰在裤子上抹了,接着说:“第一一个,吊人的枯树下有不少脚印。虽然下过雨,还是看得很分清。第二一个,近旁土地庙菩萨身上的那块黄布不见了。那块布是听广播那天我到镇上买了亲自系上的,我想,一定是裹了狗日的尸首。要偷着埋人,不可能用棺材。如果是我,也觉得那块布正好合适。第三一个,日本人投了降,不可能是鬼子自己做的事,不是汉奸是谁?”
二丫一边听,一边看着葵花。葵花闷头扎脚底,就像是没听见。
李真又问:“你说埋了,有没有坟?地方找到没有?”
刘脚子说:“我转了半天,没有。”
李真看看身边的镇大卢:“你看怎么办?”
镇大卢却道:“你是区小队的领导,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李真便说:“上级早有指示,不准虐待俘虏,不准侮辱尸体。当然,群众的情绪要照顾,有些过激的行为也可以理解。但任何事都要注意分寸。昨天大队的汽车来,幸好没有经过吊人的地方。不然,不仅我要吃批评,具体参与的人员也要受处分。我原来准备今天就把他们弄下来埋了,现在既然有人抢了先,和上级的指示没有冲突,我看就算了。还有,以后不要开口闭口就是汉奸。汉奸的定性,上级有严格的规定。如果说,埋个日本人就是汉奸,那我们这儿汉奸多的去了。镇大卢同志,上次会战,你不是专门负责埋鬼子吗。刘脚子,你好像挖的坑。”
刘脚子忙说:“那是。那是。”
“还有什么意见和想法,现在就提出来,等到散会,谁也不准再提这件事。镇大卢同志,你说呢?”
镇大卢道:“李队长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确。这件事,是如何对待上级指示的问题,是原则问题。尤其是民兵,要以身作则。李队长,您继续。”
李真站了起来:“我没什么再说。散会。”
等大家都走了,李真把镇大卢叫到屋里说:“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商量什么,你说什么,我肯定照办。”
“你上次提的那件事,我向大队请示了一下,答复是不宜记功。”李真开门见山。接着又说:“区小队决定对你口头表扬,年终评比时一并宣布。”
镇大卢忙说:“感激领导。”
李真又说:“二丫全家都死在日本人的枪下,她的心情我们要理解。你找她吃顿饭,好好劝劝。另外就是抚恤金的事,你看怎么处理?”
镇大卢瞪大了眼睛:“还有抚恤金?”
葵花散会出来,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最担心二丫会把埋日本大佐的事当众说出。虽然李队长也说了不准侮辱尸体,但这些年鬼子杀了这么多的中国人,做下那么多的坏事,你倒好,不仅收养了他们的孤儿,还用菩萨身上的布裹了尸体给找了安息地,总有些说不过去吧。但又想,鬼子也是人,他把孩子这么紧地抱在胸前,猛一看还真以为是个大肚子,如果婴儿被二丫一枪打死,不也是作孽?
葵花这么想着,转身回到家中,就听到娘在笑,并喊道:“葵花你快来,孩子会说中国话了!”
葵花一进房,就见那个女孩手里拿着一个小摇鼓儿,冲着她叫着:“娘!娘!鼓咚咚……鼓咚咚……”那个断了指头的男孩也在嘻嘻笑着。
葵花在两个孩子脸上都亲了一口,才对娘说:“你教的?”
“我只说了一遍。这丫头聪明着呢。”
葵花忙翻出识字本,指着上面的字说:“天。”
女孩就念:“天。”
“地。”
“地。”
“人……大。”
“人……大。”
女孩念得一点口音都没有,不等葵花重复,自己又念了起来:“天……地……人……大。”
葵花高兴得又亲了一口,女孩就又叫:“娘!娘!”
葵花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喜悦,让她直想掉眼泪。等孩子们吃了饭,葵花就来找满月,把孩子识字的事说了。满月听了却很担心。
“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才十七岁,就带着两个孩子。不嫁人了?”
葵花笑笑说:“可不想再嫁了。这么疼。”
满月叹口气:“那是大根傻得可以,进错了地方。”于是附在葵花耳边把男女之事简单说了,说得葵花的脸像一朵大红花。
“要这样,我一辈子也不嫁人。”
“有本事你就不要嫁,当尼姑。”满月做个鬼脸,又说:“现在想想,幸好老天把我生成女人,那种滋味比当神仙还快活。”接着就把李真如何体贴如何温存如何有手段的事一古脑儿倒了出来,就像在品一道好菜,丝毫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那……”葵花受到感染,胆子也大了起来。“李队长每次都不动?”
“谁说不动?他可坏着呢!”满月笑着说。“每次,都是先用一些话来撩拨。什么爱呀情呀,海枯石烂不变心什么的,说得你的心儿要从肉里跳出来,只想把一切都给了他,任他怎么弄都心甘情愿。”
“你们每次都真的进?”
“不进还睡什么觉?真是个傻丫头。”满月哈哈笑着,接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贴着葵花的耳朵说。“他会用舌头把你浑身上下来个大扫荡,嘻嘻……一直惹得你下面发大水,恨不得抓住那根枪往自己里头塞。”满月一边说,一边又哈哈笑了起来。
葵花也跟着笑:“你也真敢说,少有。”
“做都做了,还怕说?”满月停了停。“其实女人都一样,只要思想解放。不过,必须是真正喜欢的男人啊。”
葵花想到大根那些粗鲁的动作,叹了口气。
“反正你也是迟早的事,记住这些话就行了。”
“我可不像你。”
“除非你一辈子不结婚。”
“你会和李队长结婚吗?”
“那要看他老家的女人肯不肯离。我是没意见。”
“要是人家不肯,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好一天算一天。现在世界不太平,李真说,接下来肯定还会再打仗。子弹不长眼,就像大根,说没有就没有了。”
“那你会生孩子吗?”
“废话。你还没怎么着,就有了两孩子。我还不要他十个八个?”
“又不是猪。”
“你看我这屁股。”满月拍了拍屁股。“小时候就听我娘说,瞧这丫头的屁股,像是专门投胎来生孩子。你的也不赖啊。”
正笑着,李真走了进来,扑扑身上的灰,对葵花说:“你来得正好。”又对满月说:“你泡壶茶放在院子里。”满月便走了出去。
李真说:“我知道,是你埋了日本大佐。”
葵花一愣:“二丫说的?”
李真说:“不管是谁说的。不过现在尸体已经移了地方,不远,正北大约三丈,旁边是棵刺槐。你记在心里就行了。”
“为什么要……转移?”
“不转移肯定要被扒出来,到时候二丫真的要喂狗,我也拦不住。不过现在二丫也好,其他人也好,已经找不到了。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万一将来有用,也好找。”
“将来有什么用?”
“将来的事很难说的。”李真加重了语气。“有件事你一定要记牢。现在、将来,也许永远都不要承认是你埋了那个大佐。”
“我知道。可二丫看到了。”
“她就一个人,再说看到也没用。事实上,她找不到证据。没证据,就不能证明是你。”
葵花点点头。
“这件事就到此结束。我们到外面喝茶。”
葵花便跟着李真走出来,在一张小桌旁坐下,满月已经把茶泡好,三人都坐了下来。
李真喝了口烫茶才说:“抚养孤儿的事,我也和上级做了汇报,上级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反正这种事现在也不少。不过,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葵花马上说:“我不后悔。”
“那好,女人总会当母亲。你是早了点,但早也有早的好处,我就是在我娘十六岁时生的,现在我也能养活她了。”
葵花说:“我想问个事。”
“问吧。”
“孩子总得有个名字,我爹就我一个女儿,能不能跟着我爹姓赵?”
“当然可以。其实,你也可以把他们当作弟弟妹妹,差个十来岁也是常事。这样你将来找对象也方便一些。”
满月也说:“我怎没有想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葵花马上声明。“孩子我会一直带在身边。李队长,你文化高,能不能给他们取个名字,这两天都不知道叫什么才好。”
李真想了想:“这样,名字还是俗些好。既然来得这么突然,无影无踪,生命力又这么强,不如就叫他们大水和二水。”
葵花高兴地点点头:“叫水好。水可是宝贝,以后政府造册就写赵大水和赵二水了。”
李真:“那算你的弟妹,还是儿女?”
葵花脸一红:“当然是儿女了。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李真接着又叹了口气道。“这事也许是命中注定,你这么坚决,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如果不在就找满月。反正你记好,我和满月就是孩子的干爹干妈,你不是一个人。”
“不过将来有了出息,也别把我们忘了。”满月说完大家就笑。
镇大卢约了二丫去吃晚饭。二丫不等天黑就到了村公所。这里原来是一个富户的私宅,日本投降后,主人因为曾经帮鬼子做过事,担心打成汉奸,全家都跑了。现在前面大部分做了村公所、妇救会、民兵和儿童团的办公室。后面一排正房就住了镇大卢和他的老婆。二丫到时,堂前间已经摆了一桌菜,一壶酒也是刚刚温好。
“大根是条好汉,就是到了那边也不会吃亏。”镇大卢和二丫碰了碰杯。“说不定日子比我们过得还好,你就放心吧。”
“可李队长说,根本就没有阴曹地府。”二丫也喝了一口。
“李队长是区小队,要破除迷信。我们是老百姓。你说,要是没有阴曹地府要垒坟做什么?坟就是死人的家,碑就是门牌,新四军的人牺了牲,同样要做坟立碑。你说对不对?”
二丫点点头。这时,镇大卢的老婆又端了一盆油光的长鱼丝进来,二丫便说:“婶婶,你不要再忙了,也坐下来吃。”
镇大卢却说:“不要管她。还有几个素菜,一会装好盒子让你带回家供给大根。我们说的事她也听不懂。”
镇大卢的老婆便又到灶间忙了起来。
“大卢叔,你说有什么事?”
镇大卢抿了一口酒才说:“李队长让我来问问,大根的抚恤金给哪个合适?”
二丫有些意外:“什么金?”
“抚恤金就是牺牲了公家给的钱。”镇大卢夹了一块长鱼到嘴里,认真地品着味,过了一会说。“钱不多,区小队四十块,村里拿十块,一共五十块。”
“这么多?”对二丫来说,这可不是个小数字。
“这次是破例。一是日本人投了降,要体现大胜利。二是大根算队级干部,待遇要比普通战士高一些。另外乡亲也凑了些钱表示心意。这是名单和拿的钱数。不过都用得差不多了,不够的还是我垫的。”
“谢谢大卢叔。”
“不要客气。虽然算辈份我是你叔,其实也只大你十岁。大根走了,你要不见外,就把我当哥吧。”
二丫眼眶湿了起来,点点头“嗯”了一声,认真叫了声:“大卢哥。”
“哎。”镇大卢也正经应了一声,又端起杯来。“今儿算我们认了兄妹,更是一家人了。碰!”
二丫一口干了杯,又主动给镇大卢加酒。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给你作主撑腰。”
“嗯。”
“那你想好没有?这钱是你拿着,还是分给葵花一部分?”
“你说是给葵花?”
“我是这么想的。”镇大卢放下筷子认真说了起来。“葵花和大根虽然是正式订亲,毕竟是没有过门。她年纪这么轻,又没有孩子,多说三年,少说几个月就要再嫁也是说不定的。到时候,政府也会支持她。你不看见李队长让人在路口拦人,实际上是不想扩大影响,让大家知道葵花是你哥的女人,也是考虑得十分周到。”
“这个我也想到了。”
“所以说,葵花这个嫂子也是假的。你心里要有数。”
“可是,”二丫犹豫了一下。“她毕竟是有仪式的。”
“所以说我要和你商量。”镇大卢自己喝了一口。“抚恤金的事也是最近才有规定,过去是没有的,一般大家都不知道。如果你决定自己拿下来,我就不再和任何人说,实在有人问,就说是对你个人的补助。如果你想分一部分给葵花,就得做好帐目公开的打算。照理说,她肯定也是要问的。”
“你的意思说,我全部拿下来?”
镇大卢点点头:“我是完全为你着想。”
“李队长会同意?”
“实际上这也是李队长的主意。我们领导不商量好了,会来找你?”
二丫想了想:“要是这样,那就照李队长说的做,我没意见。”
“你可以适当给葵花一些,五块十块都可以,但是要以你个人的名义。”
“她没有资格!”二丫又有了气上来。
“也行。那我们就说好了,不提上级发钱的事。”
“如果她知道了怎么办?”二丫忽然想起来。“满月会不会对她说?”
“满月不会知道。”
“她和李队长这么好,怎么能不知道?”
镇大卢笑了笑:“他们好是好在床上。你以为李队长是什么人,什么机密都往外说?”
“可他们绝对不是一般的好。真的,不只是做那事。”
“其他还能有什么?”
“反正,最机密的事满月也知道。”
镇大卢小心起来:“你说的这个最机密的事,到底指什么?”
“我不能说。真的,这事要是说出来,我可能命都没有了。”
镇大卢盯着二丫看了一会,才又吃起菜来。过了会说:“你做得对,不该说的就是不能说,特别是对区小队的领导。从这方面来看,你还有当干部的条件。”
“瞧你说的,我还能当干部?”
“这可说不定。”
接下来,镇大卢又夸二丫有个性、坚强、爱憎分明,反正把好事都提了一遍。说得二丫脸涨得通红,但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受用。
镇大卢老婆在其间又上了几道菜,出去打了一回酒,等到话说得开始重复,再找不到新词儿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这时,二丫一会笑笑,说认了大卢哥真好。一会眼泪又出来,说大根入土的时候穿得太多,可能会热出病来。镇大卢知道二丫醉了,便说送她回家。
开始二丫还能自己走几步,后来就有些东倒西歪。镇大卢要上前搀扶,却被二丫推开,又唱起了新四军的军歌。二丫爱唱歌是出了名的,原来老唱地方小调,后来就唱区大队文工团表演的那些节目。一度还传说要被收去当演员呢。镇大卢怕有闪失,一直跟着不离左右。到了打麦场,被风一吹,二丫一手揪着胸襟,一手扶着库房的墙壁就吐了起来。镇大卢拍了拍二丫的背,闻到了一股酸臭,知道已经吐到自己身上,正要擦拭,臂弯却触到一个软棉棉的身躯,要不是赶紧接住,两个人都会倒了下来。镇大卢心里想,都说干瘦的女人喝多少都不会有事,可见二丫并不胜酒力,早知道就不该留这么晚。但一想,如果不多喝几盅,怎么能听到这么多的话,要让二丫成为自己的人,还得这么接触才行。镇大卢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二丫抱到场边上的草垛跟前,拉了一捆麦杆散在地上就要将二丫放下。不料二丫紧紧勾住了镇大卢的脖子不放,嘴里不停地叫着大根的名字,说我们兄妹死活要呆在一起,阴间再好也不如在阳间赖活。镇大卢拼命掰开二丫的手,二丫却一个劲地扭动着身体。这样,镇大卢就碰到了那一对让他热血沸腾的乳房,下身即刻硬了起来。
镇大卢早就对二丫想入非非。村子不远有个大塘,一到夏天常有人游水洗澡,男人都在水深处,女人则躲到大杨树后的塘弯里,那里有高大的芦苇遮挡谁也看不见。虽然下水时女人们上下都穿着衣裤,但上了岸换衣服却相互不再避嫌。镇大卢老婆去过几次,晚上缠绵时少不得说些男人不知道的事。最后留在镇大卢脑海里的就是满月雪白的大屁股和葵花苗条的身材,这两样自己老婆都有。惟有二丫身上的一样东西镇大卢从来没有看见过,就是下身那片乌黑浓密的阴毛。相面的书上说,这种女人上了床会不顾死活地自己动作,并会射出大片水来,要比传说中的白虎不知强上多少倍。如今这个想了上千遍的女人就在自己怀里,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顺着腰间往下摸去,不料那根裤带却深深地陷在肉中,打的似乎又是死结,解了半天反倒越来越紧。于是换了一个方向要从裤脚管里往上伸,可小腿肚却和裤脚管差不多一样粗,一时急得镇大卢狠不得把那条老布裤子撕成两片。就在这时,二丫的酒醒了。
“你在干嘛?”二丫像陌生人似地看着镇大卢,一脸的敌意。
“你喝醉了,吐了一身,我替你清理清理。”
二丫四下看看,一骨碌翻身站了起来说:“我哪里会醉,只是刚才头有些发晕。大卢叔,谢谢你送我,明天再见。”说完便一溜烟小跑着消失在黑暗之中。
镇大卢站了一会才往回走,对刚才的事不免有些后悔。又不是没见过年纪轻的女人,你碰二丫做什么?刚刚拉近了关系,现在又让人见了外,白费了半天工夫。不过又一想,过去因为大根在区小队,所以才把二丫当个人物。现在大根不在了,李真对她的印象又不好,她一个女孩家还能怎么样?我认她做兄妹是看得起她。如果聪明,应该主动往我身上靠才是。这么一想,镇大卢又舒坦起来。走到栓牛的棚子前,就解了裤子撒尿,正抖着,却见一个黑影窜到身边,叫了声:“村长。”
镇大卢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刘脚子,便骂:“狗日的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出来游什么魂?”
刘脚子也不生气,又往前凑了凑:“区小队派的岗,看着场呢。”
镇大卢偏过头,这才发现刘脚子背着步枪,听说是看场,立刻问:“你看到什么啦?”
“没有,什么也没有看见啊!”刘脚子瞪大了眼睛摇头。
“我是问有什么情况。”镇大卢又抖了抖,刹好裤子问。
“这情况嘛……”刘脚子又往手心上吐痰,卖关子说。“刚才看到两个人在草堆里,好像是一男一女。”
“嗯,还有呢?”
“后来,那女的走了,男的也走了。”
“没看清是谁?”
“没,没看清。”刘脚子立了正。“真的没看清。”
“胜利了,年轻人出来搞个对像,可以理解。”
“那是。不过,好像那女的喝醉了,男的在解她的裤子。”
“这个你也能看到?”镇大卢紧张起来。
“嘿嘿。”刘脚子干笑了两声。“不满村长你说,我今天有点乏,就躺在那个草堆里睡觉,你们,不,他们就坐在我的脚跟下。不过,我醒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那你怎么看到在解裤子?”
“这是我想的。”刘脚子嘻皮笑脸。“都这么夜了,又没旁人,一男一女不解裤子还会做什么?”
“你狗日的到底看清是谁没有?”镇大卢正色道。
“没有!绝对没有!”刘脚子看到镇大卢生气,这才害怕起来。
“还不快去巡逻!”
“我的岗完了,不然,怎么会在这里等着你呢。”
“你等我做什么?”
“其实是我有事要和你说。”
“你还能有什么屌事。说。”
“这事可不能在这里说。”刘脚子四下瞧瞧。“要是我表姐不急着等你,就到我那边坐坐,我在灶上还闷着一个猪头,估计这个时辰已经粉烂。”
“猪头有什么吃头?”镇大卢嘴上这么说,却向刘脚子家的方向走去。晚上只顾和二丫说话,酒喝了不少,却没有主食,刚才又折腾了半天,也确实有些饿了。没走几步,就到了刘脚子住的地方。
刘脚子的父亲原来是村里的阴阳先生,日本人来之前,因为置地起房子的人多,所以到处都请,收入不少,没几年就盖起一座大瓦房。后来鬼子盖炮楼,汉奸要他看风水,结果炮楼起好第二天,就被新四军给炸了,单鬼子就死了七八个。当晚刘脚子的父亲就被日本人杀了头,刘脚子当时正好在朋友那里叉麻将,听到噩耗往玉米田里躲的时候跌断了脚,因为骨头接得不好,所以走路有些跛,这才有了刘脚子的绰号。
刘脚子谈过几个对象,都没成。说是女的没看上他,其实是他心里早就有了人。现在和瞎子娘一起过。这时瞎子娘早已睡了,刘脚子先倒了茶,把镇大卢让到堂前间坐下,又拿了个脸盆把猪头整个端出,烫了酒就吃将起来。这猪头是放了大料用小火慢慢煨的,一天下来五香全部入骨,进口即化。刘脚子又用勺子从盆里拨出一块长条的肉,放在镇大卢的碗里,说是五年的猪鞭,壮阳大补。
镇大卢说:“只听说牛鞭补肾,这密细的猪鞭能补个屁。”
“这你就不懂。牛一枪只生一头,猪一枪生一窝,你说哪个有神力?”
“你狗日的会说。”镇大卢便把那块肉一口吞下肚,又喝了一口酒,脸上顿时放出光来。
刘脚子说:“还说补屁,一会我表姐要被你日死了,可千万不能说是我给你吃的猪鞭,不然会被她骂个半死。”
两人笑了一回,填饱了肚子才说正事。
“李队长肯定知道是谁埋了鬼子大佐,为了包庇,所以才这么草草了事。而这个人就是葵花。”刘脚子打了个嗝又说。“她因为带着鬼子的孩子,所以不忍心。要换了别人,谁也不可能。”
镇大卢暗暗佩服刘脚子的精明,不亏是阴阳先生的儿子。于是就问:“你觉得李队长这个人怎么样?”
“你是想听假话还是真话?”刘脚子不等回答又说,“如果说假话,我就说他如何英明伟大,是我们老百姓的大救星。如果说真话,我就说他打仗是有一套,但缺点也不少。”
“他有什么缺点?”
“第一个,违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这话怎么说?要有证据。”
“证据就是和满月睡觉,谁都知道。日得高兴的时候,隔壁都能听到动静。这可是区小队的人自己说的。”
“这个我知道,大根那天喝多了,其实他懂个屁。再说了,满月可是自觉自愿。”
“再自觉自愿也是破坏了纪律。没结婚就上床,再说李队长在老家有老婆。”
“不是说没感情吗?”
“感情没感情也是嘴上说的,谁知道啊。再一个,就是没感情也是老婆啊。领导上一直在说要一夫一妻,他占了两个女人,如果大家都跟他学,还不都乱套了?”
“这是生活问题,不是大节。李队长执行上级指示坚决,作战英勇,负过伤,是个战功赫赫的英雄,这是我亲耳听军区司令表彰的。”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过去打仗要用将才,就是有点生活问题也不会计较。现在胜利了,上级强调思想觉悟,不能学李自成。国民党都在反对五子登科,我们怎么能够睡小老婆呢?”
“不就是有个相好的吗?就是再扣帽子,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这个不能算。”
“你村长说是就是。不过,第二个缺点就没这么简单了。”
“他还有什么?”
“他独裁,不民主。”
镇大卢吓了一跳:“这可不能随便瞎说。”
“大根以前和我说过,他这个副队长,也是聋子的耳朵,纯属摆设。队里的事,李真从来不和他商量。”
“这是首长负责制。鬼子都端了枪冲过来,你商量脑袋就搬家了。”
“可除了打仗,队里还有装备和津贴。他一个人负责,别人不知道,到时候拿了公家的钱在老家盖房子买地,谁知道啊?听说就有这样的干部。就说这次受降,鬼子交出不少钱,可到底有多少,谁也不清楚。都在他嘴里说,这样负责,要不没事,要有事就是大事,你相信不?”
镇大卢想起二丫先前说的那句话。什么是“最机密的事”呢?还是“说出来命就没有了”,莫非和这次受降有关系?二丫这两天到处乱跑,连埋鬼子的事都被她看到,那是不是也看到李真什么事呢?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李队长是党员,不可能做这种事。你不要再说了。”
刘脚子吃了一口肉,笑笑说:“村长就是村长,觉悟没说的。我虽是你的下级,但毕竟是亲戚,所以敢在你面前放肆。说得不对,你就骂,把我当儿子骂,我会高兴。”
镇大卢也笑了起来:“你这张嘴,天生就是做阴阳先生的料。等不打仗了,你反正有饭吃。”
“我再有饭吃,也是在你的领导之下。”
“你只要跟着我,肯定不让你吃亏。”
“那是。”刘脚子又给镇大卢倒了酒。“记功的事,李真定了吗?”
“说是口头表扬。”
“只是口头表扬?”刘脚子装出不平的样子。“这也太……太……”
“太什么?”
“太不公平了。你要不把那鬼子打死,他还得再开枪,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他李真。怎么就给个口头表扬呢?”
镇大卢叹了口气:“区小队有区小队的考虑。其实我也不是太在乎。”
“不过鬼子已经投了降,立功就没机会了。”
“革命还没成功,怎么会没有机会呢?不说了,这事不许再说了。”
“哎。”
说着又烫酒,等猪头只剩下肥肉,镇大卢便起了身。今天被二丫那么一闹,又吃了猪鞭,回去肯定要和老婆来几个回合,再不回,天就亮了。刘脚子送镇大卢出门,镇大卢临分手压低了嗓门丢下一句话来。
“你要真有本事,就查一下李真独裁的事。二丫肯定知道。”
刘脚子附耳听了,连连点头:“村长你放心,就当是考验,我刘某人决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送走镇大卢,刘脚子回到堂前间,拨亮了豆油灯,把双手在头上枕着,跷起脚,在长凳上躺下,细细品味着镇大卢最后说的那句话,最后一拍屁股站起来,走到厢房里,从箱子最底层翻出一套新四军的军装。这是他用两块大洋从大根手上买的。当时只想到相亲时穿起来威武,弥补一下跛脚的不足。没想到现在可以派上大用场,不由得佩服自己的神算。他当即穿好军装,戴了帽子,又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身上收拾齐了,便到灶间取了一块板油用废纸包了揣在兜里,又去豆油灯处拿了拨线头的铁针,这才走了出去。
满月哭了一整夜,原因是李真收到老丈人的一封信,表示坚决不同意女儿离婚。原来总以为自己能在这件事上豁达大度,临了还是像所有的女人那样小器。她不能想像没有李真的日子,更不想李真和他老婆在床上做那种事。不过,最让她气恼的还是李真模棱两可的态度。
“我丈人是我的老师,也是领我走上革命道路的前辈,我不能害了他。”
“你不害他,只敢害我。”
“那是背叛。等于是背叛了我的革命信仰!”李真的口气斩钉截铁。
“我不管,没了你,我还不如去死!”满月也是咬牙切齿。
李真怕出事,只好一遍遍地哄。李真知道满月是个有头脑有思想的姑娘,不是随便说几句大道理就会缴械投降,得往实里说。
“区小队要整编,顶多是个连建制。一个小连长可能带家属吗?就算你参了军,也不可能在我连里当卫生员啊?到头还不是分开?”
“我参加团里卫生队,你常来团部开会,不就能在一起了?”
“你以为部队是我李真开的,要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那你想怎么办?”
“最好是暂时不要来往,过一段时间再说。说不定我老婆也就想通了。”
“你骗人!”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还有一点,你才十八,我大你将近十岁呢。”
满月来了火:“李真,当初要和我睡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个?”
“这是两码事。再说你又瞒了年龄。”
“我再瞒,你又不是头一次碰女人,难道看不出来?”
“好好好,这种事我说不过。那你到底想不想当人民解放军?”
满月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军?”
“人民解放军。”李真终于找到可以勾通的话题。“这是朱总司令在一道命令中使用的新名词,也是一个新信号。”
“什么新信号?”
“打败了日本鬼子,新四军、八路军也就完成了历史使命。不可能再用青天白日做帽徽,满地红做军旗。我们得有自己的军徽和军旗。”
“就像以前的红军?”
李真看来了转机,便道:“你先洗洗脸,眼屎都结疤了,真难看。”
满月便用毛巾弄湿了擦擦脸,坐到李真身边:“你跟我好好说说,什么是人民解放军?”
“这人民解放军是这样……这么跟你说吧,如果搞联合政府,军队的事可以商量。如果蒋介石想继续独裁,继续与我们为敌,那我们就要解放全中国,建设社会主义。要解放,就要有一支自己的军队,这就是人民解放军。”
“区小队以后要叫人民解放军了?”
“可能会有一个过程吧?不过从现在国际国内的形势来看,组建解放军是迟早的事。也是我们年轻人为国家出力的时候。如果在这个历史的关键时刻结婚生孩子,只想到小家庭、个人的利益,你说行吗?”
“我又没说结婚生孩子。”
“如果现在我们结了婚,肯定会生孩子。”
“我们这么久了,不是也没怀吗?”
“那是我控制得好。你没发现,好几次我会弄在外面。”
满月想了想:“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你以为呢?”
“我还以为在玩新花样。”
“其实每个月,我都提心吊胆。”
“如果真的有了怎么办?”
“那也只好生下来。这时,你就不能参军跟着部队走,只好留下来做家庭妇女。”
“我才不做家庭妇女。”想想又说。“原来你都计划好了。你痛快一阵走了,留下我们娘儿俩受罪。”满月眼泪又掉了下来。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也替你安排好了。”
“怎么安排?”
李真压低了声音道:“葵花小院里不是有两捆枪吗?”
“是啊,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李真推开门和窗户看了一下,这才凑近了满月:“那是专门留给你的。”
“留给我做什么?”满月不解。
“我对镇大卢这个人不看好。他是村长,也是民兵队长,政权、兵权一把抓。他对我估计也没好印象,这次没给他记功,说不定恨在心里也说不定的。如果你真的留下来,会有你的好果子吃吗?”
“那和枪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不走,有两件事可以做。一是当民兵队长,一是当妇救队长。将来也许不再叫妇救队,但妇女组织肯定存在。如果国共合作不成功,要打内战,这儿是拉锯地区,没有枪是万万不行的。到时候,你要镇大卢给你根枪肯定比登天还难。所以我决定冒次险,怎么也给你留一些装备下来。”
这回满月听懂了:“你是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李真点点头:“是这个意思。将来是个什么局面很难说。但有一条是真理,那就是有了枪就有了权,有了枪就有了实力。”
满月体会着李真的话,既感激又紧张,李真丈人来信的事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留下来?”
“那也不是。”李真想了想。“从你家的情况来看,最好还是参军。”
满月的爹和爷爷都是造桥的石匠,人称“父子鲁班”,长年在外。由于工期一般都有好几年,所以成年的家人都跟在身边。去年,刚满十三岁的弟弟也开始学艺,家里就剩下满月和六间结结实实的前檐房。区小队每次来,都在这里做队部。
“如果我参军,那枪还有什么用?”
“那就留给民兵打国民党。但现在不能说。”
“可私自藏枪枝弹药是犯法的!”
李真用手示意满月小声。
于是满月低声说:“是要被枪毙的!”
李真轻轻把满月搂了起来,贴着她的耳朵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敢做。”
爱的欲望又在满月的心中腾起。不过这一次,她一边诉着温柔,一边流着眼泪,就像已经知道,他们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
村子里的规矩,人死三天不关大门。说是万一走得匆忙忘记了什么,好让鬼回来自取。所以刘脚子一点也不费事就来到二丫的房外。这时,二丫因为被镇大卢折腾了半天,又喝多了酒,正在鼾睡,根本就听不到刘脚子用铁针拨拉门栓的声音。等到门栓落下,刘脚子又用板油润了上下门旋。这样推门的时候就跟掀帐子差不多了。借着月光,刘脚子看到二丫横爬在床上,一只脚光着,一只脚却穿着鞋。卫生蚊帐只放下一半,裤带深深地陷在腰间的肉里,肚脐眼清晰可见。刘脚子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克制住原始的冲动,走到月光照不到的角落装假咳嗽。不出所料,刘脚子只咳了两声,二丫就醒了。
“你是谁?”二丫把那只鞋脱了,拿在手中问。
刘脚子用手捏着鼻子回答:“二丫别怕,我是大根。”
二丫在床上缩成一团,语无伦次起来:“你……不是已经……没死?声音不对。”
刘脚子背着光向中间走了一步:“我是阴间人,声音要跟从前一样就麻烦了。你看,我瘦成这样,体形也不一样了。”
二丫浑身发抖:“这么说,你是鬼?”
“我是鬼,也是你哥。”
“那……你回来做什么?”
“我回来是要告诉你,爹娘在那边都好,你不用挂念。那边也有新四军,都是像我一样牺牲的同志组织的。我现在当团长了。”
“你再走几步我看看。”
刘脚子便舞动着双臂像在水里摸虾儿一样挪动了一下身体。
二丫本能地用手护着额头,只敢用眼缝来看。
“别,别动了。不要靠近我,我怕。”
刘脚子看二丫被唬住,便直奔主题:“二丫,领导派我回来问件事,一定要说实话。不然哥会受军事法庭审判。”
“什么事,这么严重?”
“李真做了件不能见人的事,却被我看到,领导现在让我说出来,可我怎么想就是记不起来。后来一查,原来已经托梦给了你。你提醒我一下。”
“是不是枪的事?”
“对对对,就是枪。”刘脚子一高兴,差点说话没有捏住鼻子。“你往下说,是不是上次受降缴获鬼子的枪,他把枪怎么了?”
“他藏了。”
“多少根?都藏在哪里了?”
“有两大捆,大概十来支吧。我看他和满月一前一后挑着走进……”二丫突然刹住话柄。
“走进哪里?”
二丫虽然还团着身体,声音却变得严厉起来:“你究竟是谁,过来让我看看清楚。过来呀!”
刘脚子没想到二丫会这么快清醒过来,如果走过去,鬼把戏就要被揭穿。幸好已经问到关节。便说了句“不好,时辰到了,我得赶紧回去复命。”便夺门跑了出去。
二丫这时已经明白是有人装着鬼前来套话,顾不上穿鞋,就追了出去。
刘脚子从房里冲出,却看到院门关着,还上了门栓。其实这是他自己关的,担心巡逻的多事进来提醒门户坏事。这时情急,竟想不起来,还以为有人在阻他,便溜到墙脚,纵身爬了上去。二丫进到院子,发现有人已经在趴墙头,便捡了块砖头砸了过去,只听得“哎哟”一声,人却落到院外。二丫要追出,却发现两手空空,对方毕竟是个男人。于是到堂前间的粮柜下摸出民兵队发的三八大盖,可等她再出来再看时,哪里还有什么踪影?
刘脚子虽被二丫的砖头砸到脚,跑得还是比兔子还快。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镇大卢的门前,只敲了第一声,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原来镇大卢摸透了刘脚子急于立功的脾气,自打说出那句话来,就一直提了心在等待。
“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不等镇大卢把他让进里屋,刘脚子就把刚才的事添油加醋描述了一遍。
镇大卢却问要害:“那枪埋在哪里?”
刘脚子摸摸头找话搪塞:“好像她说了什么来着……”
镇大卢却道:“你不用编东西来骗我。是不是二丫没有说?”
“不是。只是正说的时候,她就清醒了。”
“好。”镇大卢来回走了几步。“不管如何,我们已经抓到李真的把柄。你不是会用反手写字吗?”
“会呀。怎么了?”
“我念你来写。弄封信送到新四军八团在县城的总部,也给李真点厉害看看。”
“要是李真知道了怎么办?”刘脚子犹豫起来。
“刘脚子,你狗日的可给我听好了。大胜利是高兴的时候,也是我们的同志最容易犯错误的时候。现在揭发捡举李真,也是在帮助他挽救他。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懂吗?”
“我懂我懂。”刘脚子边说边在桌上铺下一张纸,反手握着毛笔,等着镇大卢说话。
镇大卢对着壁仔细想了想,才说:“尊敬的新四军首长同志,我们现在要向组织上反映的,是区小队李真同志严重违法乱纪私藏军火的问题……”
“都严重违法乱纪了,还要称李真是同志吗?”
“叫你写你就写。”
刘脚子便用工整的楷书写了起来。等信写完,镇大卢又用上次到区里开会顺手拿回来的公文袋装好,并让刘脚子在上面写了“检举信急件”五个大字,然后才一条条地吩咐起来。镇大卢要刘脚子一定得从西北角的乱坟仓出村,抢在天亮前赶到县城,引开站岗士兵才能把信投到八团总部设在大门口的检举箱中,并立刻从原路返回,再经过乱坟仓回家睡觉,如果不是他镇大卢派人来叫,千万不要出门。刘脚子一句句地应着,心里想:“幸好这镇大卢没有当汉奸,不然民兵和区小队不知要被他弄死多少人。”
天一亮,满月就来找葵花。这时,葵花躺在床上已经带着大水在高声念着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
满月进了屋,葵花就指着她要大水叫“满月姨。”
大水清清楚楚地叫:“人之初,性本善,满月姨。”
满月高兴得抱起大水,狠狠在小脸上亲了一口。又看二水,二水正瞪着天真的大眼睛看着她笑,那只小手虽然还缠着纱布,但明显不再肿了。
“这么早?有事?”葵花问。
正好葵花娘端了刚挤的羊奶进屋,葵花就和满月走了出来。
“我这辈子肯定是要当尼姑了。”满月开头就说。
“你胡说什么?”
满月便把李真丈人信上的话说了一遍。
葵花说:“可最主要的,还是李真本人啊。”
满月叹口气:“要我是李真,真的是想娶我,就不可能说信的事。现在反过来,拿信说事,就是不想。”
葵花想了想,不知如何安慰。便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如果真的组建解放军,我就参军打仗。牺牲了最好。”
“呸呸,就你个乌鸦嘴。你不是常说,要建设社会主义吗?”
“就是建成社会主义,没了李真,我还能有什么幸福?”说着,满月眼睛就红了起来。
这时,太阳已经老高,村子的路上有不少下田的人,葵花便对满月道:“不如去洗个清凉澡,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满月点点头,两人便向大塘弯处跑去。经过村口时,一辆站满了士兵的卡车从她们跟前驶过。满月看了一会便说:“这是八团的车。”
葵花问:“是不是来接李队长开会?”
“没有听说啊?”
“他是区小队的领导,你又不是他正式老婆,就算是,也不能每件事都和你说啊?”
“看来,你对他印象也不错嘛。”满月笑笑道。“当初要是你家房子有空,区小队安在你房里,如今痛苦的可能就是你啦!”
“瞎说!”
两人闹着就来到河边,躲在杨树后脱了外面的衣裤就跳到水里。这时太阳还不辣火,清亮的河水翻着金子般的褶子在闪闪发光,撩在皮肤上就像碰到了上等丝绸。她们俩的水性都不错,泅了一会水,抓了几条鱼,然后便用手吊着下垂的树桠让身体浮在水面上聊天。
葵花问:“你说将来的社会是什么样啊?”
“将来的社会嘛。”满月想想说。“没有了敌人,大家就会变得很善良。就像苏维埃共和国,都住着高楼,开着汽车,爱跟谁好就跟谁好。”
“你说的是共产主义吧?”葵花问。
满月没有回答,却又说:“那样也不好,我还是只想跟着李真,要是大家都跟他好,我可坚决不答应。”
葵花嘻嘻地笑:“你怎么三句离不开李真?他要不离婚,你还真去当尼姑啊?”
“我也不想这样。对了,说件正事。放你家院里的那批枪,你可要注意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还用你说。”葵花看看满月想着什么。
“看我干嘛?”
“你跟李真后变化真大,连肚兜也不戴了。”
满月看看自己,丰满的乳房顶起洋布褂子,两个粉色的奶头清晰可见。突然大叫一声:“糟了!”
“怎么?”
“昨天晚上,我生气的时候,把他送的那个洋式肚兜扔到后院了。”
“什么洋式肚兜?”
“说了你也不懂。”满月匆匆爬上岸,穿了衣服向村子里跑去。
葵花紧紧跟着。刚到满月家的后院,就听到一个女人严厉的声音。
“政策你是知道的,我们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来找你,是有证据的。你不说,只有死路一条!”
声音是从李真睡觉的房间隔壁通过窗户传出来的,那正是区小队办公的地方。满月和葵花便惦起脚,往那房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李真已经被人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额头上还流着血,显然是发生过肉搏。训人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高个女人,穿着整齐的新四军军服,腰里束着宽皮带,皮带上挂着小手枪。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小的领导。
“一根三八大盖能卖三十块大洋,十根枪就是三百块。现在的政策是贪污一百块就可以就地枪决。你说吧,再不坦白你能有几条命?”
李真昴头闭眼,死不开口。
满月正着急,不想身后来了个背枪的战士,悄悄向她们摸来,等满月发现,那战士高喊:“有情况!”就一把拉住葵花的袖子。屋里头的女领导一惊,忙转头来看,并下命令:“全部抓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满月一头撞了过去,那战士“啊”了一声就跌倒在地。趁这空档,满月冲着葵花喊:“还不快跑!”
葵花就像触了电一般,跳起来冲出后院。身后传来战士要摆脱满月的撕拉声,另外还有一些重重的脚步声向后院赶来。葵花没敢走大路,从小道闪进一户人家的猪圈,跳过几截矮墙,就下到一条小沟,因为今年雨水少,现在沟是干的。她跑了一阵,听后面没什么动静,这才装着平常的模样上了大路,再走几步一转弯,就到了家。进了小院,立刻用扁担顶紧了门栓,葵花这才松了口气。叫了声娘,结果没反应,一看每个屋子都是空的,便知道是带着孩子出去了。爹是每天一早就下了地。家中无人倒也省事,于是找了把铁揪挖了起来。原来埋枪的地方,她已经在上面种了油菜,现在都被翻到地下,一袋烟工夫就碰了响。那枪死沉,她用吃奶的力气一捆一捆地拖到自己房里,刚想坐下来歇歇劲,就听到院门被砰里嘭通地敲打起来。她知道情况不好,顾不上喘气,把桌子拉到中间,就掀了芦苇拼织的屋顶,露出个空间来。原来自日本鬼子进了县城,村里盖房子都要挖地洞做夹墙,为的是万一情况紧急时有个藏身之处。做假房顶的少,原因是不管用什么料,很难受得住压力。葵花爹就想办法在主梁上绑了根用桐油浸透的麻绳,吊着块门板,这样就是躺两三个人也不会被发觉。这时,葵花把枪塞了进去,再放好假顶,弄得妥当了,这才要去开门。走了一步又缩了回来,打了盆水从头上浇下,又全解了衣襟。
门一开,面前站着一排战士,个个都端着枪,警惕地望着。带头的是那女领导。
“这么长时间在干什么?”女领导盯着葵花的眼睛用官话问。“为什么不开门?”
“我……我在洗澡。”葵花胸一挺,故意露出一些胸脯。
“大上午洗澡,是你们这儿的规矩?”女领导冷冷一笑,拉拉葵花的领子把上身遮了,才转身向战士们下令:“带走!”
葵花不等战士上来,就向外面走去。这时,她看到二丫惊恐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叫苦,心想:“这回死定了。”因为她家夹层房顶的事,二丫全都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