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人一生的命运,有时候就取决于一瞬间的决定。
葵花就是如此。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清晨,公鸡一打鸣葵花就从还在呼呼熟睡的大根身边跑出来。此时月亮高悬,保庄沉浸在浓浓的雾霭之中,她决定从村西路口出去,绕到南边的小树林里捡些柴火再从村东进来。这样,即使遇到早起下地的熟人,也不会怀疑她没有在家过夜了。可她刚到树林旁就愣住了。眼前的情景,让她想起老人说的地狱。先是男人们把女人们杀了,然后男人排成一排,嘴里叽里哇啦叫着什么,就把那亮晃晃的指挥刀往自己肚子上捅。有的血激出来有一丈多高。还有自己戳不死的,就由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军官上前再戳。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好几排士兵,他们都像河虾一样弯着身体站着,一动也不动。
他们都是日本人。
葵花听大根说过,不少日本军人不肯投降都会这么自杀。想不到场面竟会这样可怕。她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村子,直奔区小队长李真的住房。只听到满月尖叫了一声,雪白的屁股一下从床上滚落下来,同样光着下身的李真立刻坐起,瞪着怒目正要发火,葵花急忙说:“鬼子……鬼子来了!”
区小队和民兵紧急集合,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已经把树林围得水泄不通。林子里还有二百来个活着的鬼子,他们都端着枪,警惕地注视着面前的中国人。李真已经接到命令,无论何时何地看到日本军人,立刻就地接受投降,所有武器装备清点上缴。
李真让大根喊话。大根就往前站了,扯开粗大的嗓门叫:“日本军队你们听好了,我们是中国军队新四军区小队,现在接受你们投降。你们必须把武器装备集中起来,人员都站在一边。”
可鬼子一动也不动。
大根又喊了两遍,鬼子还是不动。大根便急了,抽出前几天刚缴获的驳壳枪往前走了两步,点着鬼子道:“你们天皇老子都下令投了降。如果再顽抗,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这时,那个大肚子日本军官才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们接到命令,不能向游击队和土匪投降。”
“日你娘!”刚当上副队长的大根一听“土匪”两字就气炸了肺,当当当一梭子弹打在地上,把李真也吓了一跳。然而更意外的是一个鬼子只把枪头一抬,大根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脸上已炸成一个大洞,救都没法救了。
双方都慌乱起来,有人立刻把开枪的鬼子打死。葵花只觉得站在身边的二丫举起了枪,对准了大肚子的日本军官。她顺着枪口的方向看去,先是看到那个军官惊恐的眼睛,然后是他突出来的胸部和一只小手。那只小手显然是受到枪声的骚乱才从一个日本式的包袱里伸了出来。就在这时,葵花胳膊一抬,手一伸,碰到了二丫的那根枪。几乎同时,二丫扣动了板机。
葵花已经记不清是怎样把那个断了一个指头的婴儿抱到怀里的。她把那血淋淋的小手整个儿放进自己嘴里,吸吮了一会,吐出一大口血来,然后扯下了贴身的小衣,把孩子的手扎紧。那个日本军官瞪着猪一样的眼睛睁睁地看着,忽然一个翻身趴在地上倒栽葱似地磕起头来,嘴里又是一阵叽里哇啦。葵花抱紧了孩子冷冷地看着,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心里明白,他是在表示感激。她摇摇头转过身,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礼节。可就在这时,听到了一句地道的中国官话:“孩子就拜托您了”。葵花一惊,再看时,那个日本军官已经把指挥刀深深戳进了自己的身体,刀尖从后背露出了一截。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就连已经接受过好几次日军投降的李真也有些束手无策了。
虽然中国人无权阻止日本军人的自杀行为,但在那种情况下,照理还是应该避免血腥事件的发生。可这时,大家都围在大根身边,二丫已经哭肿了双眼,糊了一脸的鼻涕,头发散乱着像个疯子。大根是她惟一的亲人。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大胜利之日死在日本人的枪下?凶手处决,军官自杀。二丫无从发泄,就用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对着那两个尸体一阵猛戳,顿时人就成了肉团,自己溅了一身血。李真也不劝阻,只是看到二丫端着刺刀向那些活着的日本人冲过去时,才给了满月一个眼色。早有准备的满月带着几个有力气的女人把二丫硬架着送回村去。到了小队部,李真问有什么要求,二丫只提出一条,要把狗日的尸首吊在村口示众喂野狗,不准任何人收尸。大家都知道,大根的爹娘都是被鬼子枪杀后吊在村前的大树上整整暴晒了一个月,一直到雷电打断了树桠。这回算是一报还一报。二丫虽然只比大根小两岁,但都是在哥哥的照应下长大的,兄妹之情不是一般的深厚。所以李真听了立刻点头应允,并支派村长镇大卢负责操办大根的丧事,钱由区小队全额支出。
受降后李真最忙。他得把所有投降人员的名单和部队番号登记入册,不只是缴获的武器装备,还包括所有人身上的日币或伪币,手表挂件等私人物品都得统一管理。为了防止有人贪污,不仅要派信得过的人,还要亲自在场监督。那个自杀的军官是个大佐,但除了军衔标致外,却没有任何证件,士兵只知道他姓松尾。李真考虑到松尾的尸体还在村头吊着,就没有报高级军官。按规定,这是不允许的。等大体上弄得差不多了,已经到了天黑。他召集区小队骨干、村干部和民兵负责人开会,研究三件事。一是大根的事要办得隆重,要化悲痛为力量,但要防止过分的报复行为。二是树林里那些鬼子尸体怎么处理,是就地埋了还是按他们日本人的规矩一个个火化后带走骨灰。三是那个孩子怎么办?前两件都好解决,胜利后人的心态平和多了,也宽容多了,当然二丫是例外,日本人杀了她全家,估计一辈子都平和不了。鬼子尸体只能集中火化,但不能举办仪式,再优待也是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那个孩子,十个人有十个说法。有的说交给日本人,到时候让他们自己带走;有的说送区大队,至少听听上级的意见;也有的说送到县城育婴堂,毕竟是个男孩,将来不要告诉他身份,让他为新中国卖力气做贡献;还有的说附近古刹在收战争孤儿,美国人给不少资助。不料会开到一半满月就来报告,树林死人堆里又发现一个女孩,两岁模样,昏昏沉沉地发着高烧,已经送到葵花家里去了。
葵花、满月和二丫都是保庄人,从小在一块长大,又都是抗属,所以自然成了好友。葵花和二丫都是属龙的,这一年十七,满月虽然只比她们大一岁,但显得要成熟得多,不只是奶子大屁股白,主要是革命道理懂得多,这都是因为她经常得到李真的帮助,据说两年前他们就睡到了一起。李真是山东人,在老家娶过亲,但真正有感情的还是满月。满月对他过去的事一点也不计较,只是不能公开谈婚论嫁。相比之下,二丫要比实际年龄显得小,到处都没有发育,瘦骨嶙峋,可能与长期营养不良有关。不过一样吃饭,她哥哥却长得五大三粗。因此满月说这是遗传,传的是她小脚娘的胎,没有办法。葵花是三个人里长得最俊俏的一个,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条大辫子一直挂到圆滚滚的屁股上,胸部不大,却很坚挺,特别是在夏天只穿一层洋布褂子的时候,那一阵阵的波涛起伏常引得小伙子们看得傻眼。日本天皇宣布投降那天,她和大根正式订了亲,是李真主持的仪式。葵花是独生女儿,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人,看到大根长得这么结实,又新当了副队长,自然十分高兴。只是葵花内心并不是十分愿意。照村里的规矩,订了亲的未婚夫妻是只能看不能碰的。可大根在当晚就动手动脚,而且直接把手伸到了最下面,疼得葵花一阵阵地发抖。幸好被满月看到,把大根叫出来狠狠骂了一顿。不过一转身大根便故伎重演,只是动作温柔了许多,地方又换了他家的柴房间,葵花不好再反抗。但临到真枪实战大根又找不到门路,忙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扫兴收场。不过到了最后一天,大根似乎达到了目的。
这会儿,李真夹了个包,急匆匆地跟着满月往葵花家走,一路问孩子发现的经过。
“简直是畜生。连畜生都不如。”满月愤愤地说。“一共十六个孩子,全部是被刀砍的,有的还不止一刀。这个女孩被压在最下面,可能是天黑没被看出来。”
“狗娘养的!”李真也骂了一句。
刚进葵花家的小院,就听到孩子的哭声。葵花家的院子特别小,正房只有一间,住着父母。朝西间一半是灶屋,一半是葵花的卧室。这时,那个女孩全身烧得通红,在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铺上左右打着滚,葵花不断用井水挤了毛巾给孩子擦着小身体降温。葵花娘则抱着那个断了指头的男孩在“噢噢噢”地哼唱,男孩的手已经肿得像个馒头,哭的声音也和中国孩子不同,“吱呀吱呀”地不知道在叫唤什么。
“怎么不叫卫生员?”李真一进来就问葵花。
葵花看了满月一眼,没有吭声。
满月才说:“是二丫放了话,谁要给日本孩子看病,我杀他全家。”
“真是瞎胡闹。”李真嘀咕了一声,把带来的包放在角落里,吩咐满月去拿药,又安慰葵花道:“明天一早就把孩子送区大队,你辛苦一夜,不要有什么闪失。”停了一会又说。“大根的事也不要太难过了,人各有天命,挡也挡不住。不过……既然订了亲,你就是他老婆,人死是大事,有些迷信节目就免了,但大的礼数,地方风俗还是要遵守。”
葵花点了点头。
李真又对葵花娘说:“大娘,葵花也没真的做成大根媳妇,这事过一阵就淡了,我再给她找个好的,新四军里我认识不少连排长呢。”
葵花娘苦笑笑:“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为葵花担心。”
“大伯呢?”
“在大根家帮忙呢。”
李真又对葵花说:“按老规矩,今天你要去守灵,不过……这样吧,今天你就不用出去了,明天出殡,你千万要让二丫舒心才好。”
葵花又点点头。
李真想想又说:“大根是个好同志,就是脾气急躁了一些。我们也该接受教训。你也别老闷着,说句话呀。”
葵花这才说:“这孩子病得这么厉害,真的要送区大队?”
李真听了没有吭声。其实他心里明白,把孩子送区大队只是一个托词。别说区大队根本没有收养战争孤儿的机构,就说这一百多里地,用马车也得两天,孩子现在烧得这么厉害,能到得了吗?可他已经不能想这么多了。那个日本军官还在村口吊着,虽然披了身军装,但血肉模糊得实在让人惨不忍睹。上面再三要求对投降的日军给予优待,自杀人员要妥善安葬。你这么暴尸示众,要是给上级知道了,还不知道会受怎样的批评。可如果不照二丫说的办,那她又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她父母就是因为大根参加了区小队才被杀的,现在大根又死在鬼子的枪口下,这可是一家人的血债,吊个鬼子尸体又算什么呢?
就在李真沉默不语的当儿,满月拿了药回来,当即就让女孩吃了,男孩的手也换上新的消毒纱布。临走前,李真又嘱咐了一句:“明天吃了中饭就出殡,你要早些过去,孩子让满月来看着。啊?”
葵花照旧是点点头,没有吭声。
李真和满月刚出葵花家小院,就见二丫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打了照面,也不哼一声,就直接冲进了葵花家。李真一看不好,立刻返身跟上。
二丫此刻心里的气可大着呢。一是埋怨葵花推了她一把,这才没打死那个狗日的军官。如果不是那狗日的说什么不向游击队和土匪投降的话,大根就不会发脾气开枪,也就不会死。二是葵花把狗日的龟儿子带回了家,看上去心疼得就像自己的骨肉,哪里还有半点对日本人的深仇大恨?三是这么半天了,人也不来,她到底是不是大根的媳妇?要不就是想赖了这门亲事,要另找男人?
“葵花你出来!”二丫叉着腰站在小院里大叫。
葵花从房里走出,二丫当胸抓了就往外走,这时李真和满月走了进来。
“这是做什么?放手!”李真喝道。
二丫松了手,大哭起来:“他们订婚,是你做的主持。现在男人死了,她连个照面都不打,我哥哥能闭眼吗?”
“大根是副队长,由区小队安排守灵。葵花在家带孩子,是区小队布置的任务。”李真故意把“区小队”三个字重复了两遍。
“她是我哥的老婆!”二丫不服。
“大根是公家人,就必须先公后私。这点道理怎么不懂?”李真放下脸来教训。
“对对对,李队长说得在理。”不知什么时候,村长镇大卢带着民兵刘脚子和几个女人走进小院,对二丫说。“出了这种事,我们只有依靠组织和领导。你要闹,明天就别再当民兵,做你的老百姓去。”
刘脚子凑到二丫跟前和声道:“听村长的没错。”
二丫忍住眼泪,咬紧了嘴,一歪头跑了出去。
镇大卢这才说:“李队长,孩子放在葵花这儿可能有些不合适,我安排了几个带过孩子的,也好让葵花腾出手来把大根的事办了再说。”
李真点点头,问葵花:“你说呢?”
葵花却说:“都这么晚了,好不容易哄着孩子睡着。要再折腾,病又重了。”
李真又点头,冲着镇大卢手一摆:“算了,反正明天一早就送走,让葵花辛苦一夜吧。”
镇大卢立刻跟来的人说:“就按李队长说的做。你们都回去吧。”
跟来的人都散了去,镇大卢忸怩了一会说:“有件事,我要向您汇报。”
“什么事?”
镇大卢看了葵花一眼没有说话。
李真便对葵花道:“你先弄孩子,守灵的事我来安排。”
镇大卢见葵花回屋,这才放低了声音说:“李队长可能还不知道,今天的那一枪是我打的。”
李真不明白:“什么那一枪?”
镇大卢说:“就是,就是把凶手打死的那一枪,那鬼子杀了大根同志。”
李真“噢”了一声,不无疑惑地看着镇大卢:“你的意思是……”
镇大卢:“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应该让上级知道,是我打死了那个杀害我们革命同志的鬼子凶手。”
按规矩,打死一个鬼子是要记功的。但这种情况毕竟有些特殊,所以李真说:“这事我们研究一下。你放心吧。”
镇大卢:“谢谢李队长。你们忙了一天,也早些休息吧。我走啦。”又转身冲着葵花的房说。“葵花,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啊。”
“等一下。”李真又把镇大卢叫住。“大根没有上人,他妹子对葵花有些情绪,今晚你多派些人到大根家里帮忙,再叫两个民兵守在灵前,一定要持枪。”
镇大卢道:“这个您放心,上次副大队长的葬礼就是在这里办的,一切规格我都熟悉。守灵分三班,我打头阵。”
李真等镇大卢走开,才对满月说:“镇大卢要不要记功,你帮我好好想一下。”
满月想也不想:“照这么说,执法枪毙人的也能算功臣?”
女孩在后半夜就开始说胡话,葵花伸手一摸吓了一跳,立刻让娘找来满月。
满月看了情形也很着急,问“有铜钱没有?我来刮刮痧。”
于是葵花娘便找了一个方孔的小钱。
满月在女孩背上刮出几道粗粗的血印,可体温却丝毫不降。
“到了这会找卫生员也是白搭。”满月想了想。“要不,还是送县城吧。到县城只有三十几里,而且路还好走。村里有架板车,只是没有马,如果牛拉,起码要到中午,还不如跑着去呢。”
葵花想了想说:“你借些钱来,别的不用管了。”
满月说:“钱我这儿就有,但你走了,出殡怎么办?”
葵花犹豫了一会:“要不,你跑一趟?其他人我不放心。”
满月半天没说话。
“算了,还是我去吧。”葵花一边说,一边找了块布把男孩背在背上,又抱起了女孩。
满月皱着眉:“两个都要去?”
“反正是跑一趟,顺便看看手。”葵花接过钱,走到门口又说。“我争取饭前赶回来,或许还来得及。”
说完,葵花从她娘手里接过两个煮红薯揣在兜里就匆忙走了。
满月回到队部,把事情和李真说了,李真直啧嘴。
满月以为他在想出殡的事,就说:“我可不想碰这两个孩子,怎么说也是鬼子的根,肯定要做恶梦。”
李真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们是共产主义者,不能见死不救。”
“也不知道葵花是怎么想的。其实去县城,我也只是顺便一说,她就当了真。”
“可这么一来,就赶不上回区大队的汽车。” 李真有点发愁。
“汽车?”
“刚才接到通知,区大队要派汽车来取缴获的武器,马上就到。我原来是想把孩子送到区大队请他们处理。”
“要不我把他们追回来?”
“算了。照这种情况,送大队还不是一个死,那样又是事。”
“怎么办?死不了,又不能送走,难道要区小队养着不成?”满月忽然觉得事情的严重。
“到时候再说。”李真背上枪。“我到大根家看看。天快亮了,你赶紧睡一会。对了,把门关关好,我可不想再让别人看到你的白屁股。”
“我要关了门,你就进不来了。” 满月一笑,脱了衣服上床。“还是你在外面上锁吧。”
大根家的堂屋挂了不少白布,大根穿了一身新四军的军装躺在中央,脚头是晃晃悠悠的长明灯。两个民兵抱着枪背靠背地打着瞌睡,听到李真的脚步声立刻跳了起来。
“睡吧睡吧。”李真挥挥手,又问。“二丫呢?”
一个民兵道:“在厢房躺着呢。”
李真便站在厢房门口望了望,二丫和衣倒在床边上,鼻孔朝天打着响亮的呼噜。旁边是两个来帮忙的中年女人。这时,村头的公鸡开始打鸣,从屋檐下望出去,天边开始发白了。
当县医院对面的点心店落了第一笼,四处散发着馒头的喷香时,葵花就已经到了。她请上灶的把红薯热了热,又讨了碗准备下馄饨的老鸡汤,就开始喂那一直醒着的两个孩子。女孩的热度似乎退了不少,一下就把个红薯吃得不剩。小的喝了汤,还嘿嘿地笑了两声。等到医生护士上班,葵花排了头一个。医生说幸好你来得快,不然小家伙的手就没有了,说是感染了细菌,立刻划刀放浓,又打了针。女孩却已经大好,说是好在刮了痧,不然也很危险。这是一家外国传教士开的医院,医生护士听说是日本孩子,就很好奇,围过来看。葵花把大体情况说了一遍,大家叹息了一番,就让葵花给小的办理住院手续。
葵花没想到要住院,就急了。因为孩子小,住院得由大人陪着,不然开了药粉也没有人灌。葵花就和医生商量,说村里也有区小队的卫生员,能不能开些药带回去服用。医生说,就是要走也得再等两个钟头。原来感染的细菌正在做化验,要等结果出来才能配药。这样,等葵花带着孩子出来时,日头已经到了正中。
再说大根的灵堂一早就热闹起来。虽说不讲迷信,二丫还是叫人扎了纸库,人、马、箱子柜一样不少。又请了几个和尚念经。吹鼓手已经把所有的曲目轮了七八趟。镇大卢看看时辰不早,就吩咐入殓封棺,二丫却死活不让钉盖,趴在棺材上数着号哭,句句都是在说葵花不是。
“我的可怜的亲哥哥呀,总以为你成了家能有个人在身边照应,不想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个没情没义没心肝的人到现在也不来打个照面,就是一条狗也要过来叫几声啊我的亲哥哥,你怎么娶了这种老婆连条狗都不如啊……”
李真在旁边听了脸色铁黑,就下令放枪。一时间,院子里的四个战士都朝天开了三枪。
二丫等枪放完了继续哭:“说是到县城为孩子看病,难不成是和狗日的日本人通奸生的孽种,不然怎么连自己的亲夫都不顾……”
满月在边上实在忍不住了:“二丫,你不要太过分,大根又不是葵花她打死的,你胡说八道要烂嘴的!”
镇大卢也说:“钉了盖人才能上路,按规矩昨天夜里就要出发,你这么拦着,最后还是大根在阴间受苦。”
李真给满月使眼色:“让二丫到厢房休息。叫鼓手出发。”
满月就去拉二丫,二丫却一个翻身跪在地上,死命抱住李真的脚哀求:“李队长,你看在我哥出生入死跟你多日的份上,再等一个时辰。我这就到村头迎迎葵花。她毕竟是我哥的女人,她不来,我哥死不瞑目啊!”说完,就拼命磕头。
李真道:“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这算什么?”
二丫抬起头,眼泪鼻涕又糊了一脸,额头上已有不少血迹,却瞪大了眼睛发狠地说:“要是不让等到葵花,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
葵花爹在一旁也说:“就听二丫一回吧,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李真这才点点头。
二丫弓起身就向门外窜了出去。李真又让满月跟着,吩咐一定注意安全。
其实这时葵花已经到了村西,一袋烟的工夫就可以到大根家,不料两个孩子却突然大哭起来。
葵花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心闷得透不出气来。离她丈把远的一棵枯树上,吊着那个日本大佐的尸体。另一个肉团已经掉了下来,好几条野狗正在争食,看到人来也不害怕。葵花急忙低下头,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可满脑子却是大佐的声音:“孩子就拜托您了!孩子就拜托您了!”
这两个日本人的尸体,昨天就已经吊在这里。葵花带孩子去医院时,因为天黑没看见,现在被明晃晃的太阳暴晒,已在发着恶臭。可那个女孩,却举着小手拼命向尸体伸了过去,嘴里“多沙多沙”的叫着什么。葵花愣了愣,接下来便做了件后来让她百思不解的事情。而这一切,已被匆匆赶来的二丫全部看在眼里。
当葵花费了好大力气搬动一块石头,在埋日本人的地方做上一个记号,再回到孩子身边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二丫冰冷的眼光。
“你……你这是……”葵花有些心虚。
二丫却笑了起来,笑得全身发抖。
葵花抱起孩子就走,却被二丫追上。
“你给我听着。”二丫狠狠地盯着葵花。“你说,我哥是不是你的男人?”
葵花犹豫了一会才回答:“是。”
“好。既然是你的男人,你现在就去哭几声。孩子我给你看着。”
这时,满月也走了过来说:“去吧,孩子有我呢。”
葵花这才把两孩子交到满月手上,一溜烟跑了。
二丫见葵花走远了,这才对满月道:“日本人的尸首不见了。”
“嗯?”满月装傻。
二丫冷笑一声:“知道你和葵花好。但她做的事,把我们全中国的人都得罪了。”
“到底什么事啊?”
“她把日本人埋了。”
“真的?”
“就在那边。她还用石头做了记号。你说,这不是汉奸是什么?”
“你可别瞎说。上级也说要优待俘虏,况且是死人。”
“死了也是敌人,是日本侵略者!是畜生!”
“那你想怎么着?”
“说好喂野狗的。领导说话也得算数。”
“你想再把尸体扒出来?”
“我恶心。去叫人来。”二丫往村里走。
“等等!”满月叫住二丫。“既然已经埋了,那就是扒坟。你知道后果是什么?你扒了人家,你家人的坟也得让别人扒。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二丫显然被唬住:“我怎没听说?”
“你没听说的事多着呢。”满月说。“我看这样,暴尸解解恨是可以的,但老这么吊着吓唬的是咱们自己。你说恶心,谁不恶心?这事我来向李队长汇报,怎么处理,听领导的。你说呢?”
“你们欺负我没文化,就说这说那的。”二丫又哭起来。
“得得,幸亏文化还不是太高,不然你那张嘴,能把我们都吃了。”
二丫这才不再哼哼,但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还有,这件事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
“为什么?”
“你要知道。如果葵花真的做成汉奸,那你就是汉奸家属。不只是为你哥脸上抹黑,你这个小姑子将来参军当干部都要泡汤。组织上的政审是很严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满月便抱着小的,拉着大的往村里走,把二丫一个人留在路口发愣。
“走啊,你哥还在等着上路呢!”
葵花总算在钉盖前赶到灵堂,早有人准备好了麻布白衣,磕头摔盆子都按照镇大卢说的一一照办,只是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倒是二丫哭得死去活来,开始还能说些拉扯自己长大的话,后来只是“哥呀哥呀”地干嚎。李真和镇大卢商量了一下,就不让二丫再到墓地,吩咐几个年纪大的女人轮流说些宽慰的话。又派民兵到路口去拦看热闹的群众,尽量减少墓地的人员。棺材入土时,又少不得朝天放枪集体敬礼,最后垒成好高一座大坟,碑上就九个大字:“史大根同志永垂不朽”,是镇大卢用蘸了猪血的黑漆亲自写的,并说等几天请人来刻字。等所有的事都办完了,李真问葵花还有什么要求,葵花只说想一个人呆会儿。于是大家立刻撤退,只留了满月在远处看着等。
太阳西斜,大地渐渐灰暗下来。葵花盘了一条腿,靠着墓碑坐着,这才开始抽泣。她和大根虽然同村,但并不很熟。儿时掏鸟蛋捉螃蟹的记忆早已淡忘,到了懂事的年龄,大根已经参加了区小队。所以当李真要为他们做媒时,葵花并不十分情愿。大根个头虽然不小也有文化,但脾气十分暴躁,器量也小。第一次相亲走错了门,又让一个卖梨膏糖的担子碰疼了脚,大根就把跟来的民兵骂了个狗血喷头,一直到吃饭还在发躁。订亲那天动手动脚,被满月叫出去训了一顿,之后就一个婊子一个淫妇的把满月说得一无是处。就说昨天的事,为什么有话不好好说,偏偏要开枪?你以为鬼子手上拿的是烧火棒啊……葵花明明知道不该对一个死者数落他的不是,但也实在找不出可以让她印象更深刻的事来。更让她伤心的,就是还没做成媳妇就成了寡妇。以后的路怎么走,她才十七岁啊!
天边卷起一片黑云,满月看看差不多了,便过去拉了葵花回家,走到半路就遇到一阵大雨。正好附近有座破庙,便躲了进去。
“孩子呢?”葵花问。
“你娘看着呢。”满月见葵花心态平静,也就放了心。想想又说。“这两孩子还真的讨人喜欢。”
葵花眼里闪出一道亮光:“你也觉得?”
“不管他们父母做了什么,孩子总是无辜的。”
“李队长怎么安排?”
满月摇摇头:“区大队是送不成了,让日本人带回去也不实际,送育婴堂还不如直接送乱坟仓,听说日本人用婴儿做试验,到处都是细菌。实在不行只好送到庙里,将来培养他们当和尚和尼姑也不错。”
满月说到这里就笑了,葵花却笑不出,苦着脸不吭声。
过了一会满月才问:“你不是想收他们做儿女吧?”
“今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要不,你和李队长说说?”
满月吃惊道:“我也只是随便说一句,你就当了真?这可不是小事。”
“我知道。”葵花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经做了寡妇。”
“这事你可别瞎想。这年头牺牲的人多,寡妇不稀奇,还个个不再嫁人了?”
“按规矩三五年还是要守的,还不如有件事做。你看那些孩子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你,要吃要抱,怪可怜的。”过了会葵花又说。“再说,他们也真的可爱。”
“不行不行,再可爱也是日本人的孩子。”
“如果我不带,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满月一想,现实也确实如此,心也沉重下来。不多时雨不下了,她把葵花送回家,又帮着喂了孩子的药粉,说了好几遍再想想的话,这才离开。到了小队部,就把葵花的意思和李真说了。李真想了好一会才说:“看来,也只好如此。”
“那我去告诉葵花。”满月说着就往外走。
李真却拦住说:“不急。后半夜我们一块去。”
“后半夜?”
李真便附在满月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满月瞪大了眼睛道:“你胆子也忒大了!”
李真只是笑笑:“你紧张什么,我又没去偷人。”
到了后半夜,李真叫人撤了岗哨,就到小队部的牲口棚里摸出两捆枪和四箱子弹,又顺手拿了把铁锹,和满月一前一后抬了,来到葵花家的小院。
葵花听到响声出来,正想打招呼,却见李真挥挥手小声说:“不要出声。你娘他们睡了?”
“忙了一天,他们困极了。”
“那样就好。你去把上次我带来的包拿出来。”
葵花转身拿了包出来,原来是几块油布。李真当即把那些枪和子弹包得严严实实,一边挖坑一边对葵花说:“这些东西暂时放在你这里,任何人都不能说。”
葵花点点头:“我不说。”
满月又补充:“爹娘也不能告诉。”
“他们不问我的事。”
“那最好。”李真动作神速地埋了枪弹,又再吩咐。“随便在上面种点什么,可以浇水,但不能直接倒尿。”
葵花点点头,看着满月:“我那事……”
李真便说:“你那事我看目前也只能这么办。但是有一条,将来万一有什么国际公约,日本人要来接孩子,你得放手。”
“可他们的爹娘都已经死了。”
“日本地方不大人口少,打了这么多年仗,肯定会重视战争遗孤问题。你要没有这种准备,我就另做安排。”
“那好吧。我听你的。”
“还有一条,不管日本人来接不来接,你都要瞒着他们的身世。得编个好故事。日本人很聪明,谎如果说不圆,他们再大几岁就能识破。到时候影响你的感情。”
满月对李真的深谋远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转而就变成火热的爱情。当他们一回到小队部,刚一关门,满月就疯了似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纵上来搂住李真的脖子就亲嘴,又把两条结实有力的大腿箍紧了李真的下身……接下来,他们整整折腾了一个时辰,等到双方都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之时,李真已经呼呼入睡,满月的头脑却异常的清醒。
“喂,你藏着那些枪干嘛?要是被上级知道了,可不是个小事啊。”
可回答她的,是李真香甜的鼾声。
几乎是与此同时,二丫进了葵花的房间。
葵花被二丫推醒,警惕地缩成一团,挡在二丫与孩子中间。
“你别害怕。我来只是想问件事。”
“什么事?”葵花听二丫语气平和,这才起来点了灯,又坐在床沿上。“你坐吧。”
二丫便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们姐妹一场,过去打鬼子,都是互相照应。”
“是。”
“我们也常常议论男人。所以,我知道大根不是你中意的对象。”
“都已经过去了。”
“你打算收养这两个孩子?”二丫往床上看了一眼,两个小家伙睡得正熟。
“你怎么知道?”
“就是说,是真的?”
葵花点了点头。
“你喜欢他们?”
葵花又点了点头。
“可我恨他们。”
“他们可还是孩子……”
“日本人杀了我全家,还……你不会知道我的心情。”
“这不是一回事。”
“如果你收养了他们,你就是我的敌人。我一辈子都要和你作对,你知道吗?”
“你来……就是说这件事?”
“不。”二丫口气还是十分平和。“我是想知道,你和我哥到底有没那事?”
“什么事啊?”
“你们去了柴房,我都看见了。”
“那是你哥逼的。”
“这个我不管。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让他进去了没有?”
葵花脸开始发烫:“人都不在了,问这些干嘛?”
二丫却口气坚决:“不。你得告诉我,他有没有进你那个地方?我知道,这两天,你可能会生孩子。”
葵花这才明白了二丫的意思。
“你是说,如果我有了他的孩子……”
“对。如果你有了我哥的孩子,我会把你当成嫂子,其他的事一概再说。”
“如果没有呢?”
“我不知道。”
“那就等几天,不就知道了。”
“不行。听说区小队过两天就得走,有些事我得赶紧办。”
葵花警觉起来:“你要办什么事?”
“这你别管。我问过卫生员,她说如果是这种日子,男人连续干几次,肯定会怀上。”
葵花过了会才说:“你哥性急,不得法。但最后一次好像是进去了。”
“见红了?”
“红是头一天就有了,你哥用的是手指头。”
“真的就一次?”
“二丫。”葵花坐直了身子道。“如果我真的有了你哥的孩子,我会把他抚养成人,做一个好母亲,对得起你哥。”
“如果没有呢?”
“如果没有……如果没有……”葵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算你运气。”二丫说完就走了。
葵花却认真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来。她只记得当时下身一阵生疼,大根倒是痛痛快快地大叫了一声。是不是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男女房事呢?
第二天,葵花把满月叫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说了二丫来找她的事。满月大吃一惊,忙问二丫进屋的具体时候。她是担心埋枪的事被二丫撞见。
“不会吧。她来的时候,你们已经走了有好一阵呢。”
满月这才放下心,又问二丫问过的问题。葵花红着脸只说到现在那儿还在疼。满月想想说再凶也应该不会这么长时间,便把葵花拉到一个没人的房间,关好门,拉下葵花的裤子仔细看了看,然后便大笑起来。
“这死鬼……哈哈大根这个死鬼啊……”
满月乐得捂紧了肚子恨不得在地上打滚,葵花正要问个究竟,就听到外面传来刘脚子破锣似的叫声:“出汉奸了!出汉奸了!有人把鬼子大佐的尸首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