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我还上高一，北京就挂起了大规模的“四清”运动。不仅单位、学校、家属要学习中央文件，就连我们高一的学生都要停课参加“四清运动”。我们的任务是在老师的带领下深入北京周边的农村，要给每个成年老乡建立‘人事档案’，编辑入册。先由公社大队保管，有的还要上交到县武装部。如果说初中自己还处于朦胧阶段，高中则渐渐形成了自己相对独立的世界观。我们下农村前集中开会，老师嘱咐我们除了要搞好社员的档案工作外还要进行社会调查，要依靠贫下中农，要进行‘新旧社会’的对比，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问题，解决问题……
就这样，我们被分到北京四季青公社亮甲店大队，经过一周的走访调查，所得到的结果竟然与我们在校所受的教育大相径庭。例如，我们一再叫老乡讲讲旧社会的苦难日子，但结果无一例外地讲起刚刚过去3年挨饿的情景。我们叫老乡谈谈地主剥削农民，每个‘诉苦’的老乡总爱跑题，讲着讲着就讲到‘婆媳不合’，逼得儿媳跳井。最贴边的一次谈话是讲他们给地主收麦子。早饭后下地干活，一个老乡突然回去拿烟袋才发现，地主一家人正偷着吃煮鸡蛋呢！不过不少老乡们差不多都发出这样的感慨：
“我要是能当皇上，顿顿吃白面馒头加炖肉！”
大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交差，我也是人生中第一次撒谎，并没有把调查的材料如实上报。后来有的同学着急了，再找几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直接问他们：“共产党和国民党究竟谁好？！”谁知那老农的回答更是让我们大跌眼镜：
“学生！我这么跟你们说吧，”老乡磕磕手中的烟袋锅子，又装上一锅新烟，点着后吧唧吧唧地抽着，然后看着我们说：
“那国民党是抽鸦片的妈，孩子死活她都不管！共产党是后妈，管得严，打得多，给的吃的少！”
我们都惊呆了，直愣愣地望着老乡不知到说什么好。谁知那老乡倒急了，一摸屁股站了起来，抽口烟激动的说：
“俺再给你们打个比方吧：那国民党把俺们百姓当驴骑，俺们一了橛子摔他个四脚朝天,我们撒腿就跑了！共产党把俺们当驴骑，俺们一了橛子，三条大鞭子狠狠地抽下来，打得你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深深扎根我脑海里的国民党反动派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难道解放全人类的共产党被他比成了“后妈”？
不久这件事还是传到带队老师的耳朵里，老师找到队里了解情况，队里党支部解释说，他因儿子58年被队里抽出去修建十三陵水库时被运料的火车轧死，当时大队根据文件精神每个死者赔了2根枕木，他有怨气，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我参加的四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但北京政治空气有增无减。学校里开始抓阶级斗争，同初中相似的是学校每周都有形势报告，痛批帝修反、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和初中不同是我们被深深地卷入北京的政治斗争中。每当国际、国内发生重大事件，我们都要被安排上街游行或到天安门广场集会，声援世界人民反帝、反修的斗争。例如美国派雇佣军入侵古巴失败，乐得毛泽东手舞足蹈，甚至让我们高中生也跟着收音机大唱：
“YANKEES GO HOME! YANKEES GO HOME!......”(美国佬滚回去！)
这期间古巴的卡斯特罗【注】两次应邀访问苏联，受到毛泽东的热情邀请，希望他能顺便访问中国。可惜因中苏出现裂痕，那卡斯特罗不予理睬，丝毫不给毛一点面子，于是这场轰轰烈烈声援古巴的运动戛然而止。以此同时，北京市各中学校的政治气氛越来越农，“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也开始深入中学，尤其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倍感压力。当时的彭真市长还有个讲话：“家庭出身无法选择，但是走哪条道路完全可以自己的选择！”
记得我校高三同学陈╳╳因出身不好不能入团，更不能入党，于是由怨生恨，自己成立个“中华革命党”，他自己任书记。但只发展了3、4个成员，印发了几十份传单就被逮捕。审判后3人被拉回学校公审，教育学生。如今只记得他的成员里有一个叫田树民的，是大学里的一个锅炉工。陈╳╳被判15年徒刑，那两个被判10年徒刑。此时此刻，俺少年时代的欢歌笑语已无踪影，同时每参加这样一次活动，心中都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压抑和恐慌。思想改造，已经是北京市各所学校里的重大政治任务。学校还专门找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谈话，要想进步，第一步要背叛自己的家庭！要揭发社会上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在这个大的背景下才出现北京某个高中同学名叫杨国庆，他家庭出身不好，前途无望，精神崩溃，手持菜刀，劈死东德来宾，遭到枪决的事件。在困惑与迷茫中我也向班里的团支部递交了我的第一份“入团申请书”，后来也随着交过好几份“思想汇报”，但始终被拒共青团的大门之外。他们说我骨子里看不起工农子弟，虽说我老爸也算是有地位之人，跟毛泽东、周恩来合影，但为什么没有加入过中国共产党？只能说是个爱国人士，本质上还是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我默默地拿回准备再交的入团申请书，心理怎么也不明白，才短短的2、3年，我就从一个“有着水晶一般纯洁心灵的孩子，变成今天被人怀疑的对象？”我含着泪水，把那最后一份‘入团申请书’撕得粉碎！
【注】古巴是当今世界上现存的4个共产党国家之一，而卡斯特罗是那个时代唯一存活的共产党领袖。在苏联解体后古巴遭到无情的抛弃，卡斯特罗才想起到中国访问，并且一再表白自己如何崇敬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可惜，时过境迁，目前中国正忙于‘与国际接轨’，对古巴并没有过多的关照。卡斯特罗的全名叫菲德尔. 卡斯特罗，由于健康原因，古巴现在由他的弟弟，劳尔. 卡斯特罗掌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