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和人
照片上这位又神气又俊秀的姑娘是我刘大姨,当然不是亲姨,她是我妈拜把子的姐妹。干姐妹该叫“义结金兰”,就象《聊斋》里的封三娘和范十一娘两个绝色女子在“盂兰盆会”上两情爱悦互赠簪钗,每次分别都眼泪汪汪的。我妈和刘大姨的结拜一点“金兰”都没有,而且结拜的地点嘛,是在茄子地里。
64年的时候,自然灾害刚过去,我妈在茄子地里偷茄子,和另一个偷茄子的姑娘撞上了差点打起来,我妈说:“嘿,你谁啊你?!这个大的是我先看见的!”那个姑娘也不挼:“你谁啊你,我是刘XX,谁手快就是谁的!”我妈一听,诶,这个人和我同名不同姓啊,就差一个字啊。这里用XX隐去我老娘的名讳。俩人后来在茄子地就聊上了,每人吃了四个大茄子——那时候的茄子和西红柿、黄瓜一样生吃就极甘甜。我妈回家和我姥姥说:“今天我遇上一个女‘黑人’,她长得可真够俊的!”
我姥姥说那是咱们镇上最漂亮的女民兵,那丫头的相片刚上了《农民画报》,照相馆的窗户里不是摆着哪吗?我妈说:“呵,那么黑都能上画报?女民兵还偷茄子?”
我们家住在北京城近郊的小镇,镇南而过有一条大河,有一座六百年的古石桥,建于明永乐十四年,是明代都城通往西北边关和明帝陵的必经之路。这条大河在五、六十年代水草丰美,盛产美味的河虾。河水灌溉之处出产优质清水稻,有河就要挖泥积肥,有稻就要插秧收割,我妈和刘大姨她们那一辈很吃了几年苦,她们现在岁数大了还是一阴天就腰腿疼。尤其是刘大姨,领导干部们想把她树成挑河泥的铁姑娘——河泥是秋冬挖的,人往泥里一站寒气拔到腰,被她断然拒绝,她说:“糊弄谁啊?谁家姑娘是铁的啊?跟谁铁树谁去!”她的黑脸发起火来很吓人,她说她连画报都上过别想糊弄她。
刘大姨在我小时候抱着我的工夫不比我妈少,我妈整天忙活。那时侯没人抱着我玩,我们家挺穷的,我家亲戚都觉得多一抱不如少一抱。我也喜欢这位上过画报的大姨,那时候镇上已经没人记得她上画报当封面的事了。她不再下地干活调到加工塑料的街道工厂,人也白了点,更漂亮了,还帮我妈找了好多活,比如剔梳子齿——把梳子齿用刮刀细加工一下,一把梳子挣两厘钱,这可是个肥活儿。不过挣了钱先得买个台灯,不然眼睛也要剃瞎了。她跟我妈一块剃,剃完了和我妈剔的扔一块儿,我妈也装看不见。她自己一分钱也不要,自己要攒嫁妆的事也不想着。
刘大姨和她的一个同学结了婚,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反对,觉得他没什么出息俩人不般配。记得哪个女作家说的“干姐妹总是更亲热,亲姐妹之间倒是互相嫉妒的”,就象我妈也是,她自己有两姐一妹天天拌嘴吵架,和没血缘关系的成天蜜里调油似的。我妈对她干姐妹的婚事什么都没说,因为知道她认定的事没缓,她说谁就是谁。刘大姨很会挑女婿,刘家王大叔人特别好,沉默型的人也挺精神。大姨那阵子很好来我们家帮我妈干活了,过了几年又常来了。这时候她到街道工作了专门管发避孕药具,后来成了计划生育办主任。这活她干着实在不合适,我妈跟我姥姥说她这人平常看着风风火火、能说会道的一个大个子其实别提多腼腆了,她有好几年婚龄也开不了口跟人家说“工具、方式、常识”,一提这个脸就黑红黑红的象个树熟落地的大李子。领导让她干是因为她人缘好,跟谁都特熟。我们小镇只有一条大街,她和半条街的七姑八姨都跟干姐妹似的,她骑车一过,不定几个姑娘媳妇拉着她回家聊天去,不去不行,不去就跟着她,她上哪儿人家就上哪儿。她要是闲着就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进门就上炕,人家至少管两顿饭,还炒一笸箩瓜子连过年才能吃的醉枣都拿出来给她吃。谁要是不该有情况的有了情况,领导就派她上人家坐着,她到谁家坐着一会儿这家就能聚半屋子人,打牌、吃瓜子、看电视、聊天,后来领导嫌她工作效率低光派她配合个居委会打听情况了。可是她上谁家去,人家都跟她打听“情况”,她结婚五年了还没有“情况”!
刘大姨是我见过的人缘最好的人,她出门老得躲着卖菜卖瓜的,人家看见她就给她东西。她不要,老在街上推推搡搡的。她爽朗,爱笑,她长的好看,十八岁时好看,三十八岁还好看,估计六十八岁时也不差。女人喜欢看她,男的也爱看她,她的好看是健康,结实,爽朗,总是笑得合不笼嘴的样子,很难描述的那股子阳光劲。而且她嘴里说着自己上过画报心里她还不觉得自己漂亮,从来也没露出这个份来。在她眼里也分不出别人的美丑,都是她的姐们儿哥们儿。她走路大脚片子呼扇呼扇的,骑自行车快得象骑马,蹁腿上车象绊鞍认蹬,骑起来挥挥手如打马扬鞭……
刘大姨结婚十年了还没有“情况”。
她不当计划生育办主任了,她觉得这个工作不吉利。在她快四十岁的一年,她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个小包袱卷,打开看里面是一个女婴。就象她结婚让全家反对一样,她的兄弟姐妹也反对她收养这个孩子。她跟我妈说:“都送上门了,怎么着也得收着——我们家老王也愿意。”这回我妈和她娘家人想的一样——远远的去外地抱养一个干脆利落没后患,送上门的人家知道你你不知道人家,谁知道以后怎么着啊。
如果说红颜薄命的话,刘大姨确实不是叽叽歪歪香风缭绕的那种红颜,但是刘大姨的日子过的确实不顺遂。小姑娘养到五、六岁,他家老王大叔就得了癌,不到半年就走了。亲人走了没一年,女儿又得了一种特别难治的怪病,又治了好几年,费劲巴拉治的利索了,女儿有一天忽然说:“我看见一个女的,她可能是我妈!”
没有比这样的事更糟心的了。套用葛优的一个书名就是《全赶上了》。
刘大姨跟我妈说:“你瞧我这辈子算什么,什么也没剩下!”其实还是剩下了,那小姑娘跟着她长大了,越来越不听话跟亲母女似的吵架,倒没再提过不该提的事,她不问了:“妈,我怎么一点都不象你啊,我跟你年轻的时候一点影儿都没有……”刘大姨眨巴着眼睛说:“可不是嘛,你不象我这么黑!”她岁数大了,快六十岁了,有个眼干的毛病,说着话不停的眨巴眼睛。刘大姨没有再找老伴,她胖,脸上的皱纹都撑开了也不显老,身板还是挺直,骑车还是象骑马。她搬到楼里住了,还是有好多熟人拉着她说话,她下楼买趟菜没有一个小时回不了家。
刘大姨是我结婚时缝被子的“全和人”。我结婚的时候,她已经寡居多年了,父亲早就离世,母亲也老糊涂了,得了老年痴呆症都靠她顾个保姆照顾,老太太神志不清成天防着她进门怕她偷东西。刘大姨进门就干活儿,一边干活儿一边乐,干完了出老太太的屋子就让她把兜翻一遍……
百年老号瑞蚨祥绸缎庄很有古意,买了布料售货员把小票夹在半空的轨道上,小票和钱慢慢“走”到收款台,盖章的小票和找回的零钱再从轨道嗒嗒嗒地绕回来,这种设施又实用又有想象力,可惜现在除了几个老铺子没有这么干的了。我妈看了半天说以前北京的百货商店都是这样的。
我结婚之前,我们娘俩在前门瑞蚨祥买了鸳鸯戏水、龙凤呈祥的锦缎背面抱回家去准备做被子,谁是父母健在儿女双全有福气的“全和人”呢?在路上我跟我妈说:“请您那干姐妹来吧,我觉得她挺合适的。”
我妈想也没想就说:“也行啊。”
我想让刘大姨那样的长辈来缝被子,我想以后有个女孩儿,长大了特别漂亮,自己还不觉得;什么苦处都能搪过去,有好多朋友,不势力不清高和谁都能处得来,姑娘家能象刘大姨那样就好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