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之梦
世界太小了!
打懂事的时候起,汉声就有了这种感觉。到现在,这种想法已经刻骨铭心一般了。
说不清是某年某月某日,只记得人们都叫他红领巾的时候,他的心中就竖起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十字架。那时候,他们班有个信基督教的同学,小小年纪,相信耶酥的虔诚已在县城一带颇为有名了。他满肚子装着圣经故事,走到哪里便将基督的火种播洒到哪里。那时汉声和他是同桌,很要好,放学又顺路,于是一路之上的扯闲便成了“小传教士”传教的专利。什么耶酥如何被叛徒犹大出卖,如何被钉在十字架上,又如何被一位善良的将军用剑刺死以结束肉体之苦,几天以后如何复活,以及世界已遭罹一次水灾,诺亚方舟救活一家人性命以及方舟残骸已在苏联的冰山中发现等等。那一个个美妙的传奇故事,他听得简直有些入迷了。
以后,“小传教士”还邀请他去参加教会的圣诞节。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夜晚!烛光点点如午夜的星空,慈祥的圣母怀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信徒们。虔诚的教徒们轻轻地歌唱着悦耳动听的赞美诗。。。那时候,他居然跟着众人一起哼了起来,尽管在那以前,对于赞美诗他却从来没有听过。也许从那时起,基督的精神就潜移默化地溶入了他的身心,以至于长大时,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默立在耶酥的像前,而抛开尘世间的一切虚伪的面孔,一切恼人的喧嚣。
也许是遗传规律的作用,汉声的父亲的性格和他极为相似,仿佛生来就与世不容。如果说小孩子浪漫一些,将十字架作为心目中的偶像的话,那么他父亲经历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中的痛苦。汉声的父亲是一名教师。斯大林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按理,他该是一个善于沟通的人,不然的话,不了解灵魂,怎么能建设灵魂呢?可事实偏偏不是如此。他父亲教课是毫不含糊的,走到哪里,响当当到哪里,可就是有一样,不论哪个单位,任教的时间都不会太长。如今工作了二十多年,单位已换了六、七个。为什么连他父亲自己也说不清,总之他觉得自己生来就不被理解。起初,校长主任们对他特别器重,当然是由于他是教学能手,可三、五年以后,关系必定恶化,这仿佛已经成了定式,任何人都无法改这的定式。
有一次调离的原因是这样的:校长和一名教师长期不和,就想办法将那位老师调走了。事后在一次党员会议上,校长严厉批评了那位老师“固执己见,妨害团结”,并让每位与会者表态谈谈看法。本来,人已调走了,随大家附和几句也就过去了,可汉声的父亲就那么直,居然替那位老师说了几句好话。这下,校长火了。事后校长宰相肚里能撑船,宽宏大量地找他谈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让他回心转意,下不为例。可汉声的父亲倔得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不但没有改变态度,还说那位老师有独到见解,何况党内可以保留不同意见嘛!校长阴着脸走了。此后小鞋就一直连续不断地接踵而来,涨工资,调房子,评职称颇多磨难。于是汉声的父亲只好说一声:惹不起还躲不起?打点打点换一个单位。可下一个单位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汉声的父亲无奈,只好拖家带口,颠沛流离,害得汉声也过了十来年的流浪生活,学习上也受了不少影响,以至于考大学时只比分数线高出几分,使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汉声毕竟跟他父亲不同。长期的碰壁,使他父亲对领导多少有些偏见,考虑问题时总难免受其影响。在这一点上,他自认为比父亲要高明一些。他深知,人尽管不可无主见,但绝不可以有偏见,否则很容易失去朋友。这一点他很清楚,在他的一举一动中也处处留心。可不知为什么汉声始终觉得他和别人之间有一道无形的柏林墙,至今他连一个特好的朋友都没有。如今,真正的柏林墙已不复存在,可心中的柏林墙何时才能消失?
也许是自己的心太小了?晚上躺在床上,他常想。记得有句谚语说:大海之所以雄伟壮阔是因为他能包容一切。他努力地使自己心胸开阔一些,然而——
那次期末考试,本班两个同学坐在他前边。有一次,他偶然抬起头,只见一只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飞快地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上,动作之轻、之快,使他惊讶不已。他立即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可考试不容他多想,他也就不再去理会。
第二学期开学,奖学金批了下来,结果考试时坐在他前面的那两位“快手书生”双双获得了奖学金,而他的学分是第七名,奖学金的名额恰恰只有六个。
他憋了一肚子气,本想向系里反映,可转念一想,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人吗?他想起了父亲以及他所遭受的颠沛流离,父亲的苦难不正是由于太正直了么?再说,自己又没抓住人家把柄,到时候空口无凭,系里能相信吗?弄不好让人家倒打一耙,反赖你诬陷,岂不是引火烧身?算了吧,不就是那几十块钱吗?小不忍则乱大谋!
不是吹牛,老实说打上学开始,他考试一直都很规矩。只是上初二的那一次,使他一想起来,今生今世都觉得脸红。那一次考动物学,他因为请了几天病假没有好好复习。考场上,监考的是位秃顶的、看字必须带老花镜的老老师。于是趁着老师背对着他时,他偷偷地翻开了书。那时他的心里就象揣着一千只兔子,怦怦直跳,手几乎有些哆嗦。终于老师没有发现。下课铃响了,他长长出了口气。交答卷时那位监考老师摘下老花镜对他说:怎么连你也做起小动作来了?当时他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朵眼里,恨不得马上来个九级大地震,将自己震到地缝里去完事。从那次,考场上他再也没有做过手脚。他认为,监考老师的眼睛是谁也逃不过的,即使自作聪明地认为老师没有发现,那只不过因为老师手下留情罢了,如是而已。
有时候汉声觉得自己做事过于谨慎,缺乏一种男子汉应有的粗犷豪迈的气概。如果说中国现代男青年的性格日渐趋于女性化的话,那么他简直就是当之无愧的典型了。同学们在背后给他起了个很动听的名字——“樱子姑娘”。日子长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雅号也并非不恰当。
他们宿舍里住六个人,唯独他一个人不抽烟。那几位“瘾君子”戏称此屋为“仙谷”,自然他们也就是“烟中仙子”了。他们抽烟的档次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起初是什么“大生产”,“恒大”之类,现在“中南海”“金健”已不在话下,隔天见日地什么“Marbro”“Hilton”也不稀罕了。屋子里整天云山雾海,紫气缭绕。据说被动吸烟比主动吸烟危害更大,因此,害得他一进屋就得打开窗子,大冬天那几个哥们又嫌冷,便免不了一场唇齿战争。当然,五比一的结果可想而知。
又是一个星期六。对他来说,星期六成了最害怕的日子。西方人提起星期四,就想起那场可怕的黑色经济危机。对他,星期六无疑是黑色的星期六。同屋的几位有跟老乡去喝酒的,有去看录像的,有陪女朋友去跳舞的,人飞鸟尽了。干什么呢?他想。学习?一看书脑袋里就出现五颜六色的东西,如同到了香港的花花世界;跳舞,学了好几遍,还是学不会。“我很笨。”这点上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何况和陌生的女人跳舞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是长达四个小时的一百名未婚青年的征婚启示。他百无聊赖地关上了收音机。
屋子里,一片狼藉。桌子上,饭盒、围棋、课本、脏抹布、臭袜子,挤作了一堆;床上,被子被弄成了几何上说不出名的不规则体,软软地趴在床尾;仅有的一张空床上,衣服胡乱地充塞着着剩余的空间;地上,几只凳子歪着脑袋站着,大有摇摇欲坠之势。。。纵观整个屋子,你会不由自主地惊叹那种“大丈夫不拘小节”的英雄气概。
出去遛遛吧。
跨上自行车,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空荡荡的大街上,看不到几个行人,只有刺骨的朔风低声呻吟着,路面上泛着冷泠的光。偶尔驶过的一辆公共汽车,才给这夜送来一线生机。
“北京的夜,真冷。”他心里暗想。
旁边有一家新开张的“卡拉OK”歌舞厅,霓虹灯的字不停地闪烁着、变化着,像魔鬼眨着眼睛,里面隐隐传来歌声。他听出来了,那是新近才流行起来的“让我一次爱个够”。
他苦笑了一下,将歌声抛在了后面。
车子转过一个弯。突然,夜色中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隐隐约约,如烟、似梦,又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今天是圣诞节,那声音是诵经的歌声。上一次,他路过这里时,不知为什么,那圆圆的尖顶便深深地留在他的印象里。今天见到时,他甚至觉得有些亲切。
他将车子停在路边,走进了教堂的大门。
一个很大的礼堂里,几百名耶和华的弟子正虔诚地诵读着经文,五彩缤纷的圣诞树上缀满了琳琅满目的布玩具,周围烛光点点,随风轻轻摇曳,一切都沉浸在一种安静祥和的氛围中。
他悄悄地在最后一排坐下来。那歌声如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轻轻飘过来。不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沉浸在一种说不出的境界里,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天堂?抑或是西方的“极乐世界”?阳光下、天地间,一片澄明,如同一块巨大透明的翡翠,几朵白云,悠悠地、潇洒地在天边翱翔,白得耀眼、白得一尘不染。。。
好几个小时,他一直像在做梦。
当教堂的歌声停止的时候,他的梦似乎还没有做完。
人群散尽了,教堂里空荡荡的。他走出大门,借着昏黄的路灯看了看表:指针指向十一点四十分。他叹了口气,跨上了自行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