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关东糖 作者：帝国时代
(人气：20940 发表日期：2004年10月12日 09:17:55)
闲着没事到这里遛达，看到韦大版主的发言：“天气冷了，有卖糖葫芦的了，我忽然想吃关东糖了！”这么经典的一句话，立马就触动了我的心事――有些记忆沉睡了许多年，一旦被唤醒，就立刻汹涌澎湃起来。
家乡在山海关外，就是人们所谓的“关东”，关东糖就应该是我家乡的糖了。似乎所有的风吹过了山海关之后都添了几分凛冽，所有的雪飘过了山海关之后都多了些许威猛，那风、那雪，让关东的冬天有了“北风吹雁雪纷纷”的格调。关东糖就是一种有着关东个性的糖食。
印象中，关东糖的来历似乎是这样的：每到春节快来的时候，那时节是一年中最冷的几天，每家每户都把一年中没用完的红糖、白糖、冰糖之类倒腾出来，一骨脑儿放在锅里熬制，熬到有点“过火”的时候最好，之后便成了关东糖。因为是各种糖掺在一起熬的，于是，关东糖在甜丝丝的味道之外还有一点苦味――这正像从前的生活，即便是满嘴的甜美，还是能品到少许辛酸的苦。这关东糖据说是给灶王爷吃的，希望他老人家吃了之后，甜嘴巴舌地去“上天言好事”。
我们那里把一种关东糖叫“小锅白糖”，这应该是关东糖中的极品。手指头粗细，雪白雪白（其他的关东糖都有一点黄色），外面还有薄薄的一层糖霜。每当到了吃小锅白糖的时候我就知道：快过年啦！儿时的零食种类实在是太少，到了吃关东糖的季节，家里的大人们却不会吝啬，所以，很多人都对儿时的关东糖充满怀念。
那一年，我还不到6岁，我并不诧异自己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年的事情――苦难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那时候，父母还都年轻，恰好是我现在的年纪，每月每人有37块钱多一点的工资，除此之外，父母还努力地干点工作之外的赚钱的营生，以便让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
奶奶不喜欢小孩，特别是我：小时候太聪明，而且懂大人的事情。所以，如果妈妈没有时间把我送到城北的姥姥家，我一般是在奶奶家院子周围的几户人家游荡。这几家里，后院的老爷家里是去得最多的。说是老爷，实在是没有任何亲戚关系，老爷的大名大概叫李有德（原谅我当时太小，实在是不知道），他因为老实和贫困，一生没有结婚，和老母亲生活在一起。老爷的老实是出了名的，即便受了欺负，也从不和人争执。他自己没有孩子，老爷对我非常好，比我自己的爷爷奶奶对我要好多了。他会背上我走很远去他姐姐家串门，他会把新买的搪瓷缸子给我装土装泥，我可以在他家大门上拴绳子荡秋千――只要我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我们一家和爷爷奶奶以及若干个叔叔姑姑住在一个院子里，后来，因为钱的问题，父母和爷爷奶奶开始吵架。到了1979年年初，家里不和的消息已经尽人皆知了。我虽然小，但我能感受到气氛的变化――爷爷奶奶他们都不再理我。那年的冬天，父母心情都不好，根本就忘记了快要过年的事儿，也忘了给我买关东糖。一块大乌云聚集在屋顶上方，随时就要雨雪交加了，谁还能顾及到一个6岁孩子的感受呢？看着别的孩子吃，我真的馋，但是，绝对不敢说出口。
那一天下午，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偶然在街上经过，老爷忽然走过来，把一个纸包塞在我手里，我立刻就知道；这是一包关东糖，里面大部分都是小锅白糖，而且，比我任何一年吃到的都要多！老爷是怕奶奶看见不高兴，特意等我们路过的时候塞给我。妈妈立刻觉得不好意思：“你看，你看，你看你也没啥钱……”老爷看着我，眼里溢出了泪，说：“孩子挺可怜的……”我很少看见大人在我面前掉眼泪，特别是老爷这种年纪的人，当时，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忽然知道：我这个孩子，现在，其实挺可怜的。
三两句话之后，就匆忙分手。前后院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老爷不想让奶奶知道他喜欢我们，在双方吵架的时候，邻居似乎不太好表达立场。这之后的不长时间，我们全家就被奶奶她们赶了出去，这时候小妹妹只有7个月大，而且，天还那么冷！之后的几年里，一家人辛苦过活。好在父母能干，而且，从那时候开始，“投机倒把”也不算什么违法了，爸爸可以大胆一点干了。在我小学没毕业的时候，父母已经成了“改革开放之后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自从被奶奶赶出家门后，我在街上见过老爷一次，老爷哆哆嗦嗦地从身上找出几角钱，给我买了几个国光苹果。眼里依然有泪，我便和他一起在路边哭――我多么希望他是我的亲爷爷啊！
后来，听说老爷身体不好，我几次偷偷跑去看他，帮他干点活。有一次，他对我说：“你有没有家吃剩下的烧鸡骨头什么的？”我还以为他要用鸡骨头沤肥，给窗前那棵长了几十年的百合花施肥，他说：“我馋了，想吃点带肉的东西。”晚上回到家里，看着晚饭桌上的一成不变的白菜汤和窝窝头，我没敢把老爷的话说出来。这事成了我的遗憾，现在，我可以给他买一吨烧鸡，他老人家却吃不到一口了。
之后没多久，一天晚上到小商店去打酱油，商店的女售货员问我：“李有德不行了，你怎么没给他送终去啊？你不是挺孝顺他吗？”等我跑到老爷家的时候，早已经人去屋空了。
我的眼泪不能在父母面前流，因为他们当时有更苦恼的事情；我的辛酸也不能对他们讲，因为他们肚里的辛酸远比我多。
许多年以后，奶奶某天忽然念叨：“李有德这人多好啊！对小孩特别好……”听了这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老爷确实是个好人，不管什么样的人都说他好，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他一生清贫困苦，却让我在最“可怜”的时候知道了什么叫爱！他是一个在我最需要可怜的时候可怜我的人，所以，我永远都会记得他。
直到今天，我一直没有再吃过关东糖，怕回想起人情冷暖给一个6岁孩子带来的心灵上的疮痕；但我永远记得关东糖那种甜中带苦的味道，那温暖的味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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