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琐记
--------给观里观外行将修车的朋友
2004年9月24日下午,单位组织爬香山,办公楼里人少事少,我正好去修车。突发奇想,要特别地带上LP,明显怀揣着一种不可告之的归责心理。也难怪,从LP学会开车,修车之事便隔三差五发生,记不清总共多少回,只知道没有歇息停止过,叫她跟着去,让她体会一下修车的麻烦也好。
先去了保险公司指定的修车厂,由于常去,混了个脸熟。经理亲自走出业务室,检查了前杠和车灯坏损情况,询问我是否报案,当得知没有报案,经理告诉我先别报案了,当天下午来不及修理,保险公司定损要排很长的队,需要一到两个小时。定损回来已不能安排,经理建议把车留下,第二天清早安排,下班前就可以取车。
下午还要接孩子,显然建议不可行。无奈改变计划,干脆就利用这个本该修灯的时间去解决已经出现许久的底盘漏油的毛病吧。关于漏油问题,曾走访不少“行家”,行家们都说,如果保险公司没有内线合作,你就找不到理由骗保。拆开发动机全面检查,北京市任何一家象点样子的修里厂,都得收个一千两千的。想投机取巧,没有可能。为少破费,找了单位车队的修理工小崔,小崔把车上了吊架,换了个高度数的近视眼睛镜,脸几乎贴在车底的发动机壳子上,仔细地看了一遍。“毛病出在曲轴后油封,你去买件吧,我给你修。不过,换这东西要一天的时间,整个大闸箱要卸下来。”小崔的慷慨仗义着实让我感动。随后打电话,查地图,最后从一位的哥那里得知,四环外配件城卖这种零件。
修理厂刚好离配件城不远,路上不会耽搁太久,征得LP同意,便奔向那里。进了“城”,我们像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傻了。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叫人眼花缭乱的门市和停靠在它门前拆得乱七八糟的汽车惊得我们目瞪口呆。凭微薄经验,进了陌生世界,摸不准情况,不能冒然做事。在门市铺面前狭长的通道上兜了两遭,好不容易找到车位。车还没停稳,就围上几个面孔黎黑、操着家伙的汉子,那阵势若是换个地方,非把人吓个半死,不认定抢劫才怪。“买什么件?”声音来自一尊呆滞得像木雕似的汉子的嘴里,可看上去那两片厚嘴唇分明又没有动静过,有这相貌的人都厉害,惹不得。我害怕纠缠不清,慌称随便看看,便匆忙拉了LP朝着配件大厅方向疾走。
所谓配件大厅,是“城”里中间地带构起的四个特大超大棚子,棚子里是目不暇接的摊位和琳琅满目的货架,架子上大的小的,精的糙的,什么都有。据说有钱的租门市,钱少的租摊位,摊位租金便宜,自然配件价格也便宜。
大棚里生意兴隆,象早晚的农贸市场,在四个大厅好奇地忽悠几圈,吉利夏历的配件最多,我要买的“曲轴后油封”实际就是个橡胶圆环,3—5元一个,通过购买,发现这里卖零件的摊主都会问你是要好的还是要坏的,买东西还有要坏的?问了摊主,才明白只是不同品质的配件不同价格而已。摊主这微薄的厚道却意想不到地招来生意,有人还真想买所谓“坏的”,后面再作介绍。花了5元买个好的之后,又突发奇想,不如问问换这玩意需要多少工时费,准备按大体相同的价值补偿给小崔。 摊主热情主动地告诉我,“城”西有个换件服务区,您去那看看。
离开大厅,向西一边开车一边寻着要找的地点,当走近高压线下一片四五百平方米的空地时,由横七竖八,五花八门的汽车组成的方阵,极度壮观,给视觉以不小震撼。估摸到了要找的地方。那儿入口处狭窄,车辆要排队等候,就在这时,在我这一侧走来两个比初来咋到在门市上看到的几张面孔还黑的汉子,善意地向我招手,我打开车窗,直奔主题,询问换零件的价钱,高个汉子出口60元,收你没商量。我又问要多长时间能换好,汉子说只要半个小时。靠! 这可是小崔一天的活!汉子的话简直难以置信,莫非神人天助?扭头看LP,征询的眼神里充满不言自明的会意,LP这次没有等我开口就拿出意见:“修不修你决定吧。”她惯用这种做法,决定权交给我,批评指责权留给自己。小崔修要一天,给一百二百不为多,这里修便宜,就是一个小时修完也不误接孩子,就这么定了!
两个汉子引领我到指定地点将车停好,高个的从将高压线下的这片场地南北一分为二的矮护栏上,用铁链锁着的油压千斤顶迅速拿出,弹开,支在左前轮下,仅扳弄了几下子,车头就斜着仰起。矮个子不知道从那里拿来一张纸箱版垫在地上,仰面朝天地躺在上面,用脚一蹬,忽地闪进了车下。高的在上面拆,矮的在下面拆,套管扳手,钳子起子,车上车下,穿梭翻飞,动作之快,干活之麻利,头一回瞧见。
也就20来分钟,变速箱(俗称大闸箱)就移了出来,车前厢里,线头乱哄哄一大堆,分不清个数。车头下,螺钉螺母满地皆是,一看就眼晕。高个汉子仔细打量变速箱的时候,脸上突现一种无法抑制的欢喜的微笑,然后又一本正经的对我说:“您的车不是发动机曲轴后油封的问题,那儿不漏,漏的地方在大闸箱的一轴,要换一轴油封,您换不换?” 车拆成这样,不换也得换!问已成多余。无奈地同意,被迫地选择,看来体现在生活的各处角落。高个汉子征得我们形式上同意后指着移出来的,沾满了油渍的变速箱,告诉我,换一轴油封要拆它,活大了,要2个小时左右,你们不能按时接孩子了,赶快给孩子打电话吧。那时,听到这话,似乎预料之中,并不感到惊讶,我最担心还是害怕突然下雨或起风,裸露的发动机进了水或沙子,那就惨了。
不知怎地,高个汉子脸上又浮现出抑制不住的欣喜,并朝着矮个的狡狯一笑,这一笑也被LP瞅见,麻烦来了,通常她在心境不安的情况下,就要开始充分行使批评指责权。可这次却没有,拉着我衣角,走到两个汉子听不到我们说话声音的地方,小声说:“我看这两个人不对劲,把车修坏了,怎么办?”修坏了怎么办?我也没有办法。盲人骑驴,走那算那,有时傻子最聪明。意外惊喜,不懂人情事故的LP居然知道方式方法,LP变了,在居所、号码总在变动,工作、身份总在流动的当今社会,谁又能不变。
矮个子飞快拿来一张报纸,把硕大的变速箱放在上面,两个汉子一齐下手,钳子、扳手在手掌之中轻快、灵巧飞舞,瞧得我们眼晕目眩,眼珠子累得生痛。不大工夫,报纸上又闪现一堆零件,除了螺钉螺母,又添了齿轮和弹簧。看到两个师傅纯熟的手法和自信而不太动人的微笑,我和LP的顾虑与不安才开始消散。
大拆大卸完了,查出来几个坏零件,离合器被油浸,磨擦打滑生热,需要更换,还有几个变速箱上的油封,基本属于一次性使用,建议和一轴油封一起换了。又一次无奈的同意,高个汉子骑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奔了东边的配件城。短暂的空闲,矮个汉子和我们亲切聊了起来,高个姓李,矮个姓陈,都是山西农民,十六、七岁来北京闯荡,分别在两家大型汽修厂干了十来年,练就一身绝技,车间主任和启蒙恩师已不在话下。能耐大了,就不愿意听他们使唤,无本无靠山,开修车行肯定不行,来这城乡结合处的配件城附近混混,就成了想分家单干的最好选择。这两个危耸的高压线铁塔之间的空地就成了这伙北漂农民施展才能的乐土。“老大”是当地人,行使公共管理职能,每天给这里修车匠们定下管理费之后,就坐在场边的伞下喝茶去了。遇有修车匠之间为争地盘打得不能调和时,“老大”才出来说话。我以为“老大”一定是个五大三粗的江湖汉子,其实不然,带个眼镜,文质彬彬,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俨然一介书生。在这混的修车匠遵循着市场生存法则,心灵手不巧,手巧心不灵都混不下去。高压走廊下的这片场地只能容下30来个修理工,指标有限,留下的都是顶尖级快手。“老大”要靠每人的份子打点黑白两道的各方神圣,剩余的还要养家糊口,不能容下占着毛坑不拉屎的。
据说,汽车修理,最难摆弄的就是变速箱,能把一堆拆散的齿轮重新装配好的师傅为数不多,摆弄不好,汽车就丢了档位,少了低档,车不能起步,缺了高档,车跑不快。如果齿轮咬合不好乱了档位,那麻烦就大了。小李买完零件回来在我面前点验了离合器片和四个油封之后就和小陈开始了安装工作,干活速度明显放慢。他们先把一个一个的齿轮用清洁剂彻底清洗一遍,而后比对闸箱的糟孔一个一个的安放进去,要让众多齿轮完全吻合在一起决非易事,小李小陈这等伸手,还要反反复复摆弄四、五遍才能成功。清洁后的齿轮脱去了漆黑的油污,格外动感、好看,但仔细观察,齿牙已磨损严重,记录着不良使用情况,不按高低顺序挂档、低档高速、行进中错挂档都会严重损坏齿轮。开车朋友要格外小心。
不走进这工具零件天地,不贴近这些浑身渍满了油污的北漂农民,很难了解他们的生活,小李小陈都有妻小,住在附近的村里。即使这三十来个工匠中尚有没结婚的,身边也都有了女人,据说有了女人,心思才能踏实下来,活才能干得漂亮。但这伙人,无论结婚的,还是未婚同居的,有个共同之处,就是起早贪黑、撕扯着抓咬着挣扎拼打着去挣钱,谁也不过多延宕在女人的裙带上。逢好天气,一天挣个一千来块,逢刮风下雨,几块几十块也不无可能。“老大”也按不同天气给室外作业造成的不同影响,收取不同的租子。“老大”很敬业,和我们政府里的公共管理者一样,每天要上班,每天要定租金,每天要准备处理不可预见的突发事件,不过,没有休息日。
走进修车大全天地,时髦的零距离,LP的话匣子也打开,不仅仅她这样,无论是开奥迪来的,还是开奥托来的,在满目螺钉螺母和股掌之间舞动如飞的套管套钳面前都放下了架子和派头,就连言谈举止或温存的目光自然流露出来的那么一点优越感也被淹没。一串美味的羊肉,能叫人忘了尊贱等级,一摊子螺钉何尝不是。LP又拉我的衣角,神秘微笑着指着小李告诉我,他很像他老家的堂第峻岭,我知道,每每LP把某人比作她家乡的什么亲人时,就到了她开心时刻。童年丧父,自幼农村长大的她,在这迅速变化流动的现代生活中,如来自外星。能在修车的两三个小时里,体验一次开心,打散一回自她退休之后日渐厚重的社会疏离感和被遗弃感,已远远超过修车本身的价值。多年来,我欠LP的太多了,其实超越时空的心灵相遇可望而不及,现实才最真、唯美。然而,许多人却宿命般地选择了现实的逃亡者。
黄昏之时,活接近尾声,LP手机响了,儿子在约好的地点等得不耐烦,小李的手机也响了,饭菜将凉,老婆焦急。不同方面的催赶,没有乱了、而是快了两位师傅的手脚,天黑之前终于把车全部装好,小李示意我点着车,发动机的声音似乎比以前听起来均匀悦耳。接下来该谈价钱,这是我最不乐意做、努力做也做不好的事情。小李报了价:工时费150元,离合器片120元,4个油封、两罐清洁剂75元,合计345元。小李给了适当优惠,最后以320元成交。
怀着车子修复后的喜悦,急匆匆离开,赶往孩子等待的地点,此时高峰未过,交通堵塞,心急如焚,无心顾恋两旁高层的射灯、霓虹热烈闪烁下的北京之夜。精湛的车技,小有帮助,左右穿插。终于透过暗淡的路灯,看见孤零零站在电话亭下等候多时的儿子。LP的眼泪几乎流出,我和LP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用问也知道对方的感动,像迟归的孤帆驶到平静的港湾,又像迷失的小鸟飞回归巢。
9月25日上午孩子有英语课,出发之前特意察看底盘,发现地上一滩油,摸一下变速箱底壳,沾了一手油。昨天的工夫白费,好不悲愤!也许是被昨天见到的配件大全世界规模所震撼冲击,也许在与北漂农民的聊天中体验到了一种解放,LP没有埋怨我,积极鼓励我再去找他们。儿子一下课,就拉着儿子去了换件服务区。新的一天,小李小陈又有了新的组合,全都钻到了各自的车下。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小李,小李无奈地从车下钻出来,了解掌握情况之后,就把我的车顶起来,趴下检查一番。不知道啥时候小陈也闪到车前,等小李检查完了,他也趴下检查了一番。两人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动做。就好象一个师傅教出来的。然后,两个人用听不懂的家乡话商量着什么,后来由小李出面向我解释:“大哥,我们没有发现漏油,闸箱壳上的油可能是原来漏的,你开一段时间再看看,有问题再来。”有道理,怪我肤浅、陈不住气。
儿子从小就喜欢捣鼓零件,瞧见心目中高深莫测的发动机在这伙黑叔叔手下不一会就会变成一堆零件,即惊奇又崇拜,拖了又拖,不愿意离去。回来的车上,儿子问我“老爸,这里的叔叔怎么这么厉害呀,为什么连奔驰的发动机都敢拆呀?”不知道如何回答,大拆大卸,大舍大弃,大家手笔,胆小的不敢为之,恐怕儿子难以理解。那么,对待人生象游戏,对待汽车象玩具,又显得稚嫩、儿科。沉默是金,还是盘算着中午吃点什么吧。
9月26日,清早起来第一件事情,下楼看是否漏油,不幸,地上还有一片油痕,值得欣慰的是面积比原来小了。担心夜长梦多,漏油引起新换上的离合器片也失灵,决定找小李把曲轴后油封换掉,毛病一定在这里!态度之坚决,有点感动,一清早就为自己的判断和决定感动还是头一次。LP回来了,要求陪我去,还特意提醒我带上小崔嘱咐我买的零件。路上,我盘算,打开曲轴箱,机油肯定流出来,我还需要准备一桶机油。
于是,我们先去了配件大厅,机油很便宜,记得在原来的国营修理厂保养车子时用过的同一牌号的机油在这里只需要25元一桶,而那家修理厂却要了我80元,机滤要了25元,而这里只需5元。顺便问了离合器片的价格,贵的50元,便宜的35元。我恍然明白,配件的巨大差价才是小李小陈这群能工巧手聚合在配件城附近的真正动因。他们也是所谓“坏件”的主要买主,修车三小时,不如骑车跑一趟。看你知道不知道,处处留心皆学问。可我的活,换零件少,费工时多,对小李小陈并不划算。我和LP甚至考虑,如果换这个零件非常麻烦,可以适当追加一些工时费。
来到换件区,小李坐在矮栏上喝啤酒,小陈却在另外一辆车底下忙着。为了达到更换曲轴后油封的目的,我故意夸大了漏油的程度。小李把小陈从车底下一把揪了出来,吩咐准备工具,自己则拎着喝了一半的酒瓶快速走向不远处的小买部,退瓶回来的路上,顺了一个千斤顶,娴熟地把车顶起。整个过程干净利索,没有一点多余动作。有了上次的经验,两个师傅动作更快,不到一刻钟就把变速箱拿下,小陈全神贯注地检查漏油点,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又把注意力移到了离合器这边,离合片完好无损,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曲轴油封在曲轴壳的里面,不打开机壳无法判断它的好坏,但从外面的曲轴出口看上去,非常干净,没有一丝油痕,足以证明曲轴箱不漏油,那么就没有任何必要换上我带去的那个零件。小陈一腔真诚地对我说:“大哥,还是没有找到漏油点,可能原来漏的油,还没有滴尽,油不同于水,不能蒸发,几天以后才能看清楚漏不漏,这次我给您把发动机壳擦干净,你回去再观查观查。”迅速安好变速箱后,小陈用一块破布把底壳彻底地擦了一遍,说来奇妙,这关键的一擦之后,直到在键盘上敲打这些文字之时,地面上还没有看到油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