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每月一四七是赶集日。每到赶集日，是老杨家最忙的时候。马上又要过年了，四村八寨的人都忙着来买年货。老杨家有两个门市，全家上阵，也忙得不可开交。到晚上吃饭时，才发现八岁的孙子不见了。全家人顾不上吃饭，满街的去找，找到天黑，还是没找着。这下才慌了。又挨家去再打听，还是没着落。平常在一起玩的小孩都说没见着。全家人一时都没了主意。这时，邻家的一个小孩送过来一封信，说是下午一个男的给了他十块钱，叫他晚上把这封信送到杨家。
老杨第一个念头就是孙子肯定出事了。忙打开信。信上写道：
你们家的孩子在我手上，你们放心，我会像亲儿子一样对他。只要你们合作，按我所说的做，我保证他不少一根汗毛。我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一件事，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才出此下策。因为这件事只有你们家才能做好的。如果你们记性还好，一定还记得杨青蕾吧，就是长眠在你们后面山坡上的那一位姑娘。她死的时候，才二十岁。我知道她是为什么死的。我要说的是她死之四年前的事。那时她还在上中学。当时镇上都传言她与班主任李老师在河边做茍且之事，而且目击者就是你们家的老太太，这些话也是从老太太嘴里传出来的。事情都过去十年了，你们是不是还记得呢。我要说的是，老太太说的话全是她自已编出来的，至于为什么要那样编造，只有她自已知道。现在，我要你们做的是，写一张道歉信贴到镇上最热闹的地方，纸要大，字要路人看得清楚，要把这件事向大家说清楚，要让全镇的人都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还杨青蕾以清白。虽然她死了，但这件事是她未了的心愿，我必须帮她完成。如果做不到，那就不好说了。记住，要是敢报警，就再也见不到你可爱的孙子了。顺便告诉你们，我也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你就是报警我也不怕。就算同归于尽，也算为杨青蕾出了口恶气，她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明天早上，我就要听到消息见到效果，超过一天，我就砍掉小孩一个手指。如果做好了，小孩自然能安然回家。你们自已考虑，要面子还是要孩子。另外，我在你们家的门市柜台底下放了一封信，是杨青蕾生前亲笔写的，你们自已看看吧。如果还有点良心，应知道该怎么做的。
老杨看完信，转过头冲老婆子就骂：“就你他娘的嘴多，平常叫你别去东家长西家短的翻是非，你还不服，现在你自已看吧，惹祸上身了。”骂了还不解恨，又在老婆子屁股上揣了一脚。杨立山忙拉住他说：“爸，你别发火，有事我们一起商量。你打妈又有什么用。”老杨说：“不打她打谁，你自已看。”说着把信往儿子手里一塞，到前面柜台下找信上说的那封信。
杨立山一口气看完信，对挨了打还没回过神来的老婆子说：“妈，这事还真得怪你，不过你放心，小孩暂时不会有事，人家也不要钱，就要我们做件事。”
老婆子说：“什么什么都怪上我了，我孙子究竟怎样了？”儿子说：“你自已看吧。”把信递给老妈。老婆子说：“看就看，我又不是不识字，把我老花镜拿来。”儿子把老花镜找来给她， 也跑到外面去找那封信。老杨说：“别找了，信在我这儿。”儿子说：“给我看。”老杨说：“一时半会也看不完，还是先商量怎么办吧。”
老婆子看完信，说：“还真有这回事，那事是从我嘴里说出去的，这你们当时也知道啊，我最先就是跟你们说的。”老杨说：“当时我记得就跟你说过，这种事不能乱去说的，人家姑娘以后还要做人呢。”老婆子说：“她做得，我有什么说不得的。怕人说就别做那丢人的事啊。”
杨立山说：“妈，到现在我想起来，这个事有很多疑点。那时我跟青蕾是同班，李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虽然李老师对青蕾是很好，但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啊。青蕾是尖子生，而且是年级第一名，哪个老师不喜欢尖子生。你说看见她跟李老师在河边草堆上做那种事，当时又是天快黑了。这里面就有问题。李老师就算要跟她做那种事，最安全的不是在河边，而在他房里。把门锁上，谁会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做那种事又要多长时间呢。就算是有人看见青蕾从老师房里出来，也很正常啊，尖子生常常会帮老师改作业。李老师为什么会冒那么大的风险跑到河边去呢？是怕你看不到？你那眼睛好像我上初中时就有点花的吧，天快黑了，你能从河对面就认出那是李老师跟青蕾，可真神了啊。再说，你这个天快黑了也有问题。如果是还能从对岸看得清，天就没黑。天没黑就敢在那儿做那种事，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天要是黑了，你能看见吗？再说了，你那天没事跑那儿去干嘛，就是等着看？我们家那边又没地没田，你散步也不可能跑那去啊。你要说是两个学生在天黑后在那做事，我绝对相信。但如果是老师跟学生，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了。妈，你告诉我，是不是你编出来的。”
老婆子说：“你这么会推算，那当时你为什么就不推算推算呢？”
杨立山说：“我当时不是才十五岁吗，还不会独立思考，再说你是我妈，我能不信吗。现在想起来，还真不是那么回事儿，妈，咱们家可都是老实人，你也教过我别干坏事，长大做个好人。你可得说实话，这关系大了。要是你真的瞎编一气，那你可把人害惨了。”
老婆子说：“我没骗你，我是看见了。我不是说了吗，那天我在河边洗衣服，有件衣服被水冲走了，我就跟着捞，老捞不着，跟着跟着就走远了，然后就看见了。”
杨立山说：“妈，你可要确定了，要是真有这事，那就不是你在瞎编，那今天这事，我们就报警。要公开向全镇的人说当初你是乱说的，我们家丢不起这人。以后还怎么面对大家，还有青蕾她家里人还不来找你拼命？”
老杨说：“不能报警，丢人事小，孙子事大。丢人的事，很快就会过去，孙子没了，就永远没了。”老婆子说：“你爸说得对，咱们先照他说的做，等这事儿过了，咱再慢慢放话，说是有人逼我这么说的，再把面子找回来。”
杨立山说：“你一会说白一会儿说黑，谁会相信呢，还以为你神经呢。妈，反正这人咱是丢定了，你就实话跟我说了吧。我实在不相信我的老师跟青蕾会是那样的人。”
老婆子说：“那你说我又是什么样人呢？看是肯定看见了的，但我确实不该到处去说。这点是我错了。”
老杨说：“别争了，管他真的假的，反正祸是从你这张嘴惹出来的。你自已把它收回来。”
老婆子说：“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你还是让我跳河得了。”
老杨说：“你不去难道我去？你要跳河，来啊，我给你开门，从阳台上跳最好，死不了再来一次。”
杨立山说：“你们别吵了。反正这丢人是丢定了的。只要这道歉信贴上街，保准十分钟全镇就知道了。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就是人家打上门来，也要赔笑脸。一句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们做得到，我就这么办。”
老杨说：“这还用说，装孙子下跪都行，只要我那孙子能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杨立山说：“妈，你呢？”
老婆子说：“你们大男人都行，我一个女人家还怕什么。”
老杨说：“你以后再胡说八道，看我把你扔河里去。这事就这样吧，去写，写好了天亮前就贴好，明天关起门来不做人了。”
杨立山说：“这就写。爸，那封信呢。我想看看。”
儿子的道歉信是这样写的：
道歉信
各位街坊：
本人杨立山，代表母亲，为十年前发生在本镇的一件事情，郑重向大家道歉，特别向杨青蕾和她的家人致以最诚至的歉意。
事情是这样的。十年前，我母亲说杨青蕾与班主任李老师在河边发生不正当关系一事，纯属我母亲编造，杨青蕾与班主任李老师并未有任何师生关系之外的事情。此事对杨青蕾及家人造成很大的伤害与打击，在此，我代表家人深表歉意。并请求大家的原谅。
一共写了三张。写好后，也是半夜，就让老婆帮手，趁黑就贴了。回到家，已是两点多。两人也睡不着觉。老婆担心孩子，他却在想另一件事。总觉得妈妈在说谎。又想起那封信，也想知道杨青蕾在死前究竟说了些什么，就打开信看。
信的内容如下：
李老师：
你还好吗？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我还是给你写了这封信，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以外，你是我最相信的人，也是最后一个愿意听我诉说的人了。这封信我会寄到你老家，希望以后你能看到它，了解你的学生，在这几年里过的非人的生活。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一个坏透了的女人。与自已的老师发生关系，拐卖人口。不论世人将多少罪名加在我的头上，我都不在乎了，因为我就要告别这个世界，去找我那爱我信我的妈妈了。死对我来说，成了一种幸福的事。我此时，多么希望它能快些到来。再过几天，我就要以一个罪犯的名义被枪毙了。枪毙，应该不会痛的。就算痛，我也不怕，这比起我这几年所受的痛苦，算得了什么呢。
李老师，我对不起你。因为我你受了牵连。那个恶毒的女人编造的谣言，本来是用来攻击我的妈妈的，因为前几天她与我妈妈吵了一架，怀恨在心，就以此来报复。如果说我受到的是伤害是与我妈妈有关的，而你却纯属受害者。因为此事，你被人骂，被我爸和哥打，还因此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不得不离开你热爱的工作，远走他乡。这些都是我的过错。现在想起来，也怪当时我的软弱。当时如果我们站出来反抗，甚至告她诽谤，都有翻身的机会。她不是口口声声说看到我们光着身子在做爱吗。我可以到医院去做处女鉴定。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事是越描越黑的，就算赢了官司又怎样。况且当时的我还是个不知人事的少女，像做爱这样的话都是说不出口的，又哪有勇气去做处女鉴定呢。要是换在今天遇到这种情况，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会让我做出那么多错误的选择。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师生之间是清白的。你是我最敬爱的老师啊。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的期望与教诲。记得你走前对我说，一定要忍耐，事情总会过去的。可我还是受不了人们那侮辱的眼光与话语，更受不了家人对我的误解。如果我的妈妈没有去世，我可能还能坚持下去。可就在你离开学校后不久，我的妈妈就死了，她是被气死的。她本来就有子宫癌，是要去做手术的，但出了这事后，病上加气，很快就不行了。妈妈死后，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依靠的了。爸爸动不动就骂我婊子，叫我去死。在这种情况下，我离家出走了。
我到成都，就遇到了那些以后将我逼上绝路的人。当时他说帮我找工作。当时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跟我也差不多大。还让我们填了一份简历。然后就把我们带到了郊外的一个农村里。等我们发现上当时已来不及了。我们被关在房里，无法逃出来。那时，我是多么害怕和绝望啊。到了晚上，他们一共来了五个人，就在那间房子里，把我们两个女孩子轮奸了。想起那天的情景，直到现在，我的心都还在滴血。以后的时间里，每天都有好几个男的来强奸我们。为了不让我们逃跑，他们连衣服都不让穿。后来有一次一起来了六个人。不停地折磨我们一个晚上。我痛得都失去知觉了。那个女孩子的下身被搞得大出血，被他们送走了，以后再没见过她，也不知是死是活。以后就是我一个人，每天都要被折磨好几次。老师啊，那时我真的想死了算了。但我又不甘心。因为我的心中恨啊，恨这些畜牲，更恨那个造谣的恶毒女人，是她改变了我的生活，逼我走到这个地步。就是这种恨，支持我撑了下来。我不再反抗了。因为反抗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换来一顿毒打。我唯一想的就是活着出去，将来才有机会报仇。后来我怀孕了。那是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怀孕。他们不知给我打了什么针，流产了。还没等我身体复原，又被他们强暴。就是那些日子，让我患上了严重的炎症，造成双侧输卵管堵塞，永远失去了做妈妈的资格。后来，他们见我身体真的不行了，就要我去帮他们拐骗别的女孩。我不肯，他们就拿出不知什么时候拍下的我被强暴的照片威胁我。说不听话就把相片寄回家去。我才明白当初让我们填简历的目的。我写给他们的地址是真实的啊。如果这些相片到了我爸爸手里，我真是再也无脸见人了。以前说我跟老师你怎么样，那时我心中无愧，但这时，虽然我是被强暴的，但有人会信吗？老师啊，我之所以把这些都告诉你，是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明白我为什么会去做那拐卖人口的坏事。
老师，我心中有个秘密，是关于你的。就在我被这些坏人折磨的这些日子，心中除了想妈妈之外，就是想你了。我想，要是我真的和你有这种关系，你一定会疼爱我一辈子的。当然这是后来的想法，在学校时，我只知道你心疼我关心我，而我敬爱你。我是你的好学生，你是我的好老师。以后的这些想法，只不过是我痛苦中的一自我安慰而已
老师啊，当他们逼我做人贩子时，我就想过找机会逃出来，去找你。但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后来，我回老家带人的时候，遇到你弟弟，才知道你结婚了，在遥远的他乡，在没有认识你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当时我也想过去投靠你。但想到我已经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不应该再给你添乱了。再说，我也没脸去见你啊。现在的青蕾，已不再是那个清纯的学生了。
在我帮他们拐骗的那些女孩的时候，开始，我也是于心不忍，非常痛苦的。后来渐渐麻木了。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心变得冰冷了。我的眼泪也流干了。我想，当我痛苦的时候，又有什么人在乎过我的感受呢。那我为什么还要在乎别人的感受。到后来，为了拉拢我死心塌地帮他们，我开始分得一些钱。有了这些钱，我又开始幻想了。我要挣很多的钱，风风光光的回到家里，让老爸不敢小看我。更重要的是，我要开展我的报复计划。老师啊。当我痛苦的时候，我就在想像中以种种方法来报复那些曾经伤害我的人。我的计划有无数种，但没有一种能实现了。而当时，这是我能活下来的唯一理由啊。
就在我以为我能挣很多钱不久后，也就是四个月之前，我回了一次家，又一次被老爸赶了出来。因为被我骗走的一个女孩被卖到外地后，逃脱回来了，找上我家去了。而且还报了案，公安正在到处抓我。我怕极了，连夜逃回了城都。没几天，全国都在开始打拐。他们也不敢再行事，叫分散开藏起来。走时，他们把相片跟底片都还给了我。我当时就一把火烧了。因为我跟他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谁了。老师啊，这几年，就像一场恶梦。一觉醒来，我成了与老师通奸的淫娃，再过不久，我就成了别人可以任意发泄兽性的工具，然后，又成了人所不耻的人贩子，再后，成了通缉犯，最后成了死刑犯。老师，这就是命运吗？这样的命运，突然降临到我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身上，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就在我成为通缉犯时，还是想过去投靠你。我相信老师你不会不收留我的。但我还是没有下决心，就是不想再给你添麻烦。再说也不知道你的地址。回去找你弟弟要肯定是非常危险的。公安正在抓我啊。说实话，那时，我还不想死。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东躲西藏，白天都不敢出门。成天担惊受怕，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赶紧跑路。也想过去自首。但想到要在高墙里度过不知多少日月，就害怕了。当时还没想到会被判死刑。我就像一只被猎犬紧追着的兔子，只知道拼命的逃。但最后，还是没能逃脱。说真的，当被抓到那一分钟，突然感到一种轻松，就像结束了一场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赢的长跑赛。而当听到宣判死刑时，更是突然就放松了。一切都要结束了，所有的痛苦都会得到完美的解脱。可笑的是，有人听到判决后，竟然昏倒了。那些恶棍，对女人这么残忍，原来竟是怕死鬼。虽然我也是个罪人，但我从心底鄙视他们。没有这些恶棍，就不会有我们这些由受害者又变成害人者的人。可以说，这些被枪毙的人中，有很多女孩子都有与我相同的经历。听一个公安说，要不是严打，我们这些人还有可能不判死刑的。但这次不同，而且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据他们统计，我骗走的女的有三十个。好像差不多，我也没记过。再说，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世上还有一个爱我的人吗?还有一个我爱的人吗?老师啊，原谅我说这句话。到后来，我对你的情感，真的我自已也无法弄清。我也不敢想你还记得我，还会想起我。我是你最想忘记也最该忘记的一段记忆。我是谁，一个给你带来巨大打击与曲辱的学生啊。虽然那不是我的错，但是因我而起。我有什么资格奢望你的爱护。而且你知道了现在的我，还会认为我是你的好学生吗。
老师，在我的心中，你现在是我最亲的人。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到妈妈那儿去了。这让我想起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这个世间，我和她一样，是个没有人疼爱的孩子。她的生活中只有饥饿，只有寒冷。而我的生活中，只有欺辱，只有折磨，只有恐惧、只有孤独，还有就是内疚和仇恨。所有这些，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痛苦。现在，我也要抛开这一切，回到妈妈那儿去了。我将在她的怀抱里甜甜的睡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这就是我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在走向死神之前，对她最敬爱的人，说的最后的话。老师啊，我的死，是罪有应得的，希望你不要难过。请你永远记住那个你的学生，而不是现在这个罪人。
青蕾绝笔
看完这封信后，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青蕾是他的姐姐，比他大一岁。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从那次莫名其妙的事件之后，他也跟着别人一起取笑她，侮辱她。认为她就是靠跟老师睡觉来讨老师欢心的女生。同时还怀疑她的成绩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因为跟老师睡觉而得到了考试题目。当时同学们都把各种可能往这上面堆叠，把能想到的猜测都当成了事实，来对这个可怜女孩进行残忍的打击。可以说，如果没有同学们的落井下石，青蕾也许就能挺过那些日子，而不至于走上那条悲惨的路。而这些人中，有一个就是自已啊。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此时，脑海中又浮现出青蕾被行刑时的情形，使他对信中所说的，又更深了一层理解。
那是1990年10月7日。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对这个乌蒙山深处的小镇来说，又是一个沉重日子。因为今天，小镇有人要死。而且是十个人。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近几年来，本县人贩子日益猖獗，与全国各地人贩子勾结，将本地的妇女与儿童贩卖到各地。数量之多，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公安系统在全国的统一部署下，来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打拐行动。单是本县落网的人贩子就有一百多个。够条件枪毙的也有八十多个。为了达到震摄效果，县里决定，各镇的犯人分别押往本镇执刑。这个镇，有十个犯人，将在今天中午两点在镇后的山坡上被处决。
公告是一个星期前就贴出来的。这一天，一大早，各村各寨的男女老少都赶来了，都想来看看这史无前例的场面。同时，也出于对这些人贩子的深恶痛绝，很多被害人的家属，都想亲眼看到这些人的下场。没到十点钟，小镇也是人满为患，比赶集还热闹。
一点钟，押送犯人的车到达。但见那大卡车上，靠边站着两排武警，手执冲锋枪，威风凛凛。卡车前面是两辆小车，从车上下来十个型警，一个个都是戴着大大的墨镜，遮住了一半脸。每人手中执一把半自动步枪，枪上还有刺刀。这阵势，让所有人都静默下来，静静地等待那将要发生的一切。犯人被押下了车，大多连站都站不稳了。有的甚至裤子都湿淋淋的，发出一股骚臭，让旁边观众掩鼻。犯人中，有四个女的。其中一个只有二十岁。她就是杨青蕾。此时，她是唯一能站得直直的，走得稳稳的一个犯人。她那漂亮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冷笑意。她眼神冷漠而茫然，，对人们的指指点点也视而不见。仿佛在她的视线里，没有一个人存在。
犯人被押上山坡，就地安置了两张桌子作为主席台，开了一个现场宣判会，历数每个犯人的罪行。会毕，犯人被带到一处岩壁前，两个武警执一个犯人两肩，使犯人面向岩壁跪下。行刑警上前，将刺刀抵在犯人背心处早划好的红圈里。此时，万众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呯”。十枪齐响。那天，杨立山的视线始终就没离开过青蕾，在枪声之前，他看到了子弹穿过青蕾身体后在地上扬起的尘土。那一秒钟，他觉得自已心中某个地方某种东西被击碎了。那个躺在地上的，是从小玩大的姐姐啊。他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清楚，想不明白。
杨立山放下信，只觉得心口堵得难受，只想大吼几声或是大哭一场。好久心情才平息下来。他想到了今天这件事。这人为什么有这封信，难道他就是李老师？肯定是的。别人是不会来管这事的。他这样做，也一定是没有办法了。换了自已，也一定会这样做的。他敢把这封信送来，就一定会想到这会暴露自已。但他在那封信中说，他已活不了多久了，为什么呢？难道是得了绝症？还是说来威胁我们的？不管怎样说，这信不能让妈妈爸爸看到。已经是那么那么地对不起他们了，现在，再不能伤害他了，也不允许别人伤害他。等明天事一过，孩子安全回来，一定要去拜访老师，跟他道歉。明天，一定是个难熬的天。但比起青蕾与老师所受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是报应，罪有应得。
正在床上胡思乱想时，突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还听到一个小孩的叫喊声。随着声音，全家人都起来，光着脚就跑了出来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自已家孩子是谁。忙一把抱进屋，问：“你一个人怎么回来的。”这才发现孩子怀里还抱着一堆红纸。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已刚才贴上去的道歉信。杨立山心中什么都明白了。小孩说：“那个叔叔带我去山上打鸟，又带我去别人家做客。给我好多好吃的。”老杨问：“那你怎么回来的？”“叔叔送我回来啊，我正在睡觉，醒来就到这门口了，叔敲了几下门，让我叫，就走了。他还说他是爸爸的老师。”老杨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说：“这人就是那李老师。”杨立山点点头。老婆子来气了，说：“肯定还没走远，叫上几个人，把他抓回来，就他这封信，就够他坐上几年了。”老杨说：“人家不是把人给你送回来了吗，你看，这纸都给你撕了回来，你还想怎样。”老婆子说：“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们不去，我去。”老杨说：“做人要留后路，人家已经放我们一马了，你又要去惹。你还能把他枪毙哪。那以后呢？他要是横下了心来，我们还有好日子过吗。”老婆子说：“枪毙，这种人就该枪毙，那不是已经枪毙一个了吗。”一听到枪毙这两个字，杨立山就忍不住火了。他强压怒火，说：“妈，要不是你是我妈，我就要说这个该枪毙的是你。当初，你说的那些全是瞎话，都是你编的，就因为你跟青蕾她妈吵了架，你就这样害人家。”“你凭什么这样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据？你要证据是吧，你等五秒钟，我就给你找来。”说完跑进屋，拿着信又跑出来，把信举得高高的，说：“这就是证据，这是青蕾在看守所里写给李老师的，这是她最后一封信，里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就想相信她也不相信你妈？”“是，这件事上，我绝对相信她。这封信是写给李老师的，而且她当时并不知道李老师在哪里，信只能寄到李老师老家。她并不能确定李老师就一定能看到这封信。她当时只是想在死前，找个人把心中的痛苦说出来，所以你可以把它当作日记来看。就算他确定李老师能收到信，他们之间的私人信件，有什么不能说的？但谈到这件事时，跟你说的完全不同。我不想跟你多说了。你自已看吧。看完你还是这种样子，你就不是我的妈。”
老婆子说：“看就看。”从房里把老花镜戴上，又回到客厅，坐沙发看起来。老杨也跟着坐下来，老婆子看完一页，他就接过去看。看着看着，两位老人的手发起抖来，眼泪也下来了。强忍着看完，老杨一跺脚，说：“你这是造孽啊，造大孽啊。”从地上抓起那几张纸，说：“立山，我们走。”老婆子颤声说：“你们要去干什么？”“把这个贴出去。”老杨头也不回，从门外丢进来一句话。
老婆子喊道：“等一下，我也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