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债
“夫妻是缘,子女是债。”长这么大,听到妈感慨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了。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所以祖祖辈辈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还了下来,没完没了。我想,妈这句话应该会引起不少做父母的同感,因为在我熟悉的长辈中间,他们除去要为儿女的衣食住行操心以外,最头疼的不外乎子女的教育问题以及他们的叛逆心理了。由此引发的家庭矛盾与战争,也不在少数。
说到叛逆,我自己的感受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碰到任何事情都可能油然而生却又莫名其妙的反抗。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在做饭时,我总喜欢围在她的身边,她越是告诉我什么东西不能碰,我越是要去动动看。最终,她只好不再多说。只消把我的手往热锅边一靠,我明白会烫到,于是便躲开热锅远远的了。
长大后,不管她什么时候夸赞某个同学,我脑子里立马能冒出一百条这个人的缺点。大多数时间,我并不太想和她发生争执,免得闹得大家两不愉快。但在心里的不屑,使我本来对这个人不反感都会反感起来。我常常跟妈说:你不要用你在社会上滚了半个世纪的眼光和心态来衡量我要求我,等我到了你那把年纪,自然会像你一样成熟老练。尽管妈时时被我噎得一愣一愣的,却仍忍不住要干涉我的许多事情,令我极为头疼。我想所谓的“叛逆”,其实就是这样引起来的吧。不过我一直认为自己在家里的亲戚朋友中,算得上最听话的了。如果和我几个表弟比起来,妈早应该去庙里烧高香了。
我与三个表弟相差不过三四岁,但他们的叛逆行为远远胜过我。当他们的父母,我看着都辛苦,我想这是不是上辈子债欠得太多的缘故?他们的环境跟我正好相反,母亲都是极温柔的,父亲的教育有时却严厉而粗暴,小表弟甚至在举行了成年仪式后还被皮带打过。不过我知道,这小家伙在挨打时是死都不肯服软的。
今年上半年,三个弟弟在两个月之内便都远远地离开了父母,最大的不过19岁,三个人走时情况几乎一样:母亲一个劲儿地垂泪,父亲则一声不吭,而他们三个人都是双肩背着高过头的装满生活用品的行囊,进了安检的闸门就再也没有回头看一下他们的父母。这也多少让我有些感叹。
三个弟弟长得是一个比一个帅,成绩是一鳖不如一鳖。尽管都在什么区重点市重点上学,叛逆心理却是一个胜似一个。大弟叫宁,平时的口语就是“还行!”每当母亲问起在学校的情况或者考完试的感觉时,得到的总是极痛快的回答:“还行!”但每每成绩单发下来时,十有八九便不是那么回事了。直到在日本读书,电话中问起情况,仍是这两个字,没想到日本的学校却是极负责任的,成绩单直接寄到父母的手中,弄得他妈根本不敢再相信儿子的话了。
我唯一的一次亲眼见到宁挨父亲的巴掌,是几年前。我来北京高考,三天奋斗完后,全家人约好去公园照相。正当大家高高兴兴准备出门时,宁突然说约了同学,死活不肯与我们同行,大人们不想扫兴,好话说了一箩筐,但最终还是一个巴掌解决问题。他捂着被打红的脸跟我们去了公园,令我心里很不好受,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事后寄来的照片上,宁看上去都是一点笑容也没有,尽管大姨夫是北京的摄影师,专门擅长拍摄人像,但那次全家人的笑容都拍得不是那么自然。
事情虽然过去几年了,我仍深深地记得宁挨打的那一幕。今年,宁是第一个走的。那天我妈正好出差,没能去送,只是晚上打电话去了他家。事后妈跟我说:宁走后,他母亲回到家里便畅快地痛哭了一场,他父亲是个硬汉子,回家后在洗手间坐了一个多钟头,出来时,两眼红红的。妈说,这个情景她早就料到了。其实,为了能和儿子多相守些日子,他父亲整整半年推掉各种片约,每天在家里给儿子做饭,和儿子一起下棋、看书,自然也就没有工资可拿。
二弟姓曾,父亲是个世家。但几代单传,母亲生下他一个星期,都因起不出中意的名字不能报户口。最终,他那当了一辈子工程师的爷爷一咬牙一跺脚说:“就叫曾一!我们家是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一长得极帅,弯弯的眉,弯弯的眼,妈说他是个“笑眼睛”,但从会受说话起,就是让干嘛偏不干嘛的人。叫他吃饭,他会说:“不要饭!”叫他洗脸,他马上大声嚷:“不要脸!”一家老小为这个孩子争争吵吵,直闹到他满18岁。
今年,小一在人大补习德语,一次妈叫他过来吃饭,看到他嘴唇都干裂了,妈说:“北京的冬天太干燥,要多吃蔬菜水果。”他马上回敬道:“我是食肉动物,从不吃青菜的!”最终他干干地吃了一斤半涮羊肉,连一片青菜叶子都没动。走时,把桌上所有的肉类全部打包带走了。
私下里,小一悄悄地跟我说:“哈,高考完,我把高中女同学给我的一堆情书带回家,一封封看。我妈知道,非晕过去不可。”其实,他高考分数到底是多少,大家全都不知道。他妈始终都没好意思说出来,惨不忍睹便可想而知了。
他离开北京的前一天,妈去看他,和他的父母一起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德国要好好学习,不急着打工挣钱,先把学习搞好最重要……小一眯着笑眼,一个劲儿地点头。在同去的三十多个人中间,他的年龄是最小的。
前几个月,小一打来电话,谈了一下他在德国的情况,并且得意地说:前几天他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把它拆了,清洗干净,又换了些零件,重新装了起来。一转手又卖了出去,赚了几十马克。我妈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挂断电话后,她坐在那儿长叹了一口气:家里花了几十万送他出去学习,别的还没学会,倒学会修自行车了!我不知道小一的前途到底会如何,只知道他也是报喜不报忧的家伙。
小一每周跟他母亲通一次电话。他父亲在福州工作,他是从来不肯跟父亲主动联系的。一次,他父亲从福州回到家里,正好赶上母子俩通电话,母亲说:“你爸也在这里,是否跟他讲几句?”他干脆地回答:“不用了!”便马上把电话挂断了。我不知当时他父亲的感受如何,也不知他们父子关系为什么会是这样,反正我听着都觉得头大。
三弟叫晓。前几天,我才给他写了一封书信。自从三年前用电脑后,便很少动笔写信了。这次想起给晓写信,实在是感触良多。
晓的个子很高,皮肤白皙,在任何场合都不太说话,显得极内向。初中高中都是北京市重点中学的学生,但他的叛逆令人吃惊。他是我见过的人中挨打最多最厉害也是最犟的人。都举行过成人仪式了(满18岁时学校会举行这个仪式),还被父亲用皮带打过。但不管挨打有多厉害,他就是紧盯着父亲的眼睛,咬着牙一声不吭。
原来晓的成绩一直是非常优秀的,几个孩子中间,最不操心学习的应该就是他了。但不知为什么,晓却喜欢从政,想搞文科。他父亲觉得从政没有什么前途,既然学习成绩这么好,男孩子不如读理科,学一门技术,将来就业都方便些。为此,父子俩发生过激烈的争执,但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晓还是被分到了理科班。晓和母亲说:他最讨厌物理了。从上高二起,他上物理课便从不带书本,桌上连支笔都不放,不管老师说什么,他都不吭声。后来,连带着其它的课,成绩也是直线下降。每次考试前后,从不跟家里讲。他母亲只能从宁的口中知道一些全是统一考试的时间。至于其它,一概是盲人摸象——自己去估计吧。
高考分数下来了,这个北京市重点中学的学生却只上了大专线。这种情况在这个学校简直是屈指可数。他父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晓却无动于衷,仍是一声不吭。宁曾偷偷地告诉过我:晓在搞网恋,女孩比他大了七八岁。为了怕他妈晕过去,我只有缄口不语。
最终,小姨也是选择了把孩子远远地送出去。晓是最后走的,就在他走的前一个星期,家里还为他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争。原因只是一件极小的事情。
晓的头发长长了,父亲说:去剃个头吧,头发太长,人不精神。晓埋头吃饭,一声不吭。第二天晚上,父亲重复着同样的话,只是声音略有提高,晓仍似没听见一般。到了第三天晚上,父亲嘴里虽然仍旧重复着同样的话,但态度显然强硬了许多。晓面无表情,总算“哦”了一声。
接下来的第二天晚上,小姨做好了饭菜,就等儿子回来吃饭了。晓一进门,老两口全愣住了:晓剃了一个亮亮的大光头!眼看还有一周就要出国了,这副模样,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将给人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小姨夫一下子跳了起来。而为父子俩关系忍了许久的小姨也终于爆发了出来,指责说儿子的叛逆心理都是被父亲给逼出来的,每当全家人在一起吃饭时,他便不停地数落儿子,以致于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晓一声不吭,冷冷地望着父母争吵。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吵闹声音越来越高。小姨拿起电话,让她公婆管管他们的“儿子”,愤怒的小姨夫抢过电话,狠狠地摔到地上。小姨冲进房间,翻出包里的手机,结果手机也难逃厄运。
我不知那晚他们全家是怎么过来的,只是知道第二天小姨夫伤心地跟儿子说:你如此不理解父母的心情,走吧,别回来了!晓二话没说,背起书包就出了门。整整一天,小姨心慌意乱,下午,早早地请假回家等着儿子。天已经很晚了,晓默默地背着书包回了家,私下里告诉母亲:这一天,他翻遍了身上的零钱买了一个面包吃。
一周后,晓走了。小姨夫说那天谁都不要去送,他自己开车,一家三口在机场再好好聚一聚。晓和两个哥哥一样,大踏步地进了安检闸门,头也不回一下地走了,远远地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国家。晚上,小姨给妈打来电话,告知:晓应在第二天的早晨到达当地。第二天,他们两口子一直守到儿子的电话来后才去上班。
晓没有住在学校的宿舍,而是由中介机构帮助联系,住在当地人的家中,为的是尽早过语言关。他既不肯买手机,也说怕别人家里嫌烦,坚决不让父母打电话给他,只是偶尔打个电话回来,但从来不多讲什么。他只是告诉父母:他将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选择专业,目前在学习国际金融。其实晓走后,他父母在清理他的房间时才发现儿子曾经买过许多哲学、政治经济学方面的书。这些东西,在高三是不学的。小姨曾和妈说:幸亏把儿子送走了,否则,这样的父子关系早晚会把儿子毁了。
晓的语言很快就过了关,他们每个月考试,及格后马上升到另一个班。他每次都能顺利通过。他跟母亲说:让他生气的是每次和他一起升班的总有一个韩国人,他曾经差点揍过那人。因为在一次开会讨论时,那个韩国人说:本.拉登的武器是通过中国境内运去的。话刚落音,晓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指着他鼻子说:“SHUT UP!”那家伙没再敢吭声,否则两个人一定会打起来。
晓走后,他母亲也没什么大的变化,很平静地过着一如既往的生活,讲起儿子时,仍是那种柔柔的语调,倒是他父亲,似乎一下子从天上落到了地球上,心态、情绪急转直下,每隔一段时间接不到儿子的电话就显得焦躁不安。也许因为几家人就剩我一个小字辈的缘故,大家周日常相约来我家小聚。小姨夫甚至提出想和我学钢琴,我想他无非是用来打发无聊的休息时间吧。同时,他还把自己多年来存的私房钱拿了出来,希望儿子一心一意先攻学业,不急着出去打工。
一次,小姨夫在我的电脑中看到我收藏的许多flash,眼睛一亮,马上让我发到他的邮箱里。当他告诉我自己的邮箱名字时,我一看:原来就是晓的生日。我知道他是准备把这些FLASH发给儿子的。
离圣诞节还有好几天,大家就都打来电话,让我给他们挑个好一点的圣诞卡,我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种感觉:每个父母都是那样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理解到这一点,什么时候才能像我一样感叹父母对子女的爱呢!我不知道,只是我突然有一种欲望,想让他们知道走后家里发生的这一切。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寄给晓,——在用惯电脑后,我已有近三年不曾动笔给谁写过信了;我同样不知道,晓在看过这封信后是否也会与我产生“代沟”,认为我也是在说教。在信中,我还告诉他一件事,就是这三个家庭有着同样的一种情况,就是在孩子离开家以后,他们的房间仍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连书桌上的书本都按原样放着。
我知道:包括我自己在内,家庭的教育都不能算是成功的,但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仔细看看我周围,在认识的人中间,似乎没有几个家长对子女的教育感到满意。成功的标准是什么?我也感到困惑。外国的月亮肯定不会比中国更圆,但三个弟弟在脱离了父母的迁绊与束缚后,是否会把自己管理教育得更好一些呢?我更不清楚了。但这却是我由衷的希望。
“夫妻是缘,子女是债。”这沉重的债务也是一种沉重的责任。一代一代还下去,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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